遠遠地,院牆外麵傳來了更鼓聲。坐在床邊踏凳上的隨從太監睜開了眼:“幾更了?”

瘦太監:“都三更了。師兄,輪輪班吧,讓我們也眯個眼。”

“誰敢走!”楊金水連忙瞪向那瘦太監,“沈一石、鄭泌昌、何茂才還有李玄都在門外站著。你出去就掐死你!”

瘦太監:“幹爹,真要掐死我就好了。你老就讓我出去讓他們掐死,他們也就不找你老了。”

楊金水在那裏想著,又伸出幹柴般的手指掐著在那裏算,接著自言自語:“九個,十個,十一個……不對。掐死你還得掐死十個……”

那瘦太監還要接言,卻被隨從太監喝住了:“閉上你的鳥嘴吧!沒良心的東西,還沒叫你去死呢,就這般不耐煩!”

瘦太監低下了頭。

其他幾個太監疲倦地對望了一眼,高太監說話了:“師兄,再這樣熬下去,我們幾個熬垮了,伺候的人都沒了。”

隨從太監:“趙中丞十天前就上疏了,就在這一兩天旨意就會到……”

“旨意到了!”楊金水從床上站了起來,“接旨!快扶我去接旨!”

隨從太監慢慢站起了:“幹爹,旨意還沒有到……”

“不對!”楊金水兩眼圓睜望著門外,“旨意到了!快開門接旨!”

幾個太監哪兒理會他,都站在那裏沒動。

“開門接旨!”楊金水一聲尖叫。

隨從太監望向胖太監:“開門,讓他看有沒有旨。”

胖太監慢慢走到門邊,慢慢把門打開了,剛想回頭,猛地愣在那裏!

——院子裏兩盞燈籠引著趙貞吉和四個錦衣衛竟真的來了!

“真、真有……”胖太監結巴起來。

隨從太監倏地站起:“真有什麼?”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那道門,趙貞吉和四個錦衣衛進來了。

趙貞吉站在屋中:“聖旨到!楊金水接旨!”

因海瑞審鄭泌昌、何茂才的供詞全都牽涉到織造局,趙貞吉以八百裏急遞送到宮裏,旨意果然立刻以八百裏急遞反饋到杭州,命趙貞吉當麵向楊金水宣讀。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旨意裏說的什麼,皇上到底是為織造局護短,還是連織造局也要追查,這一切趙貞吉仍不知道,也急於知道。

原來所謂聖旨,在臣下統稱旨意,有許多規製。興之所至尋常小事,皇帝隨口一說派有關太監傳與當事人謂之口諭;有關朝廷國策、軍機部署以及官員的黜陟,甚至對某一案件的指示都要用特製的明黃錦緞工楷用璽宣示,通常所說的聖旨指的就是這一類書麵聖旨。書麵聖旨又分明發上諭和特發上諭兩種。明發上諭一般都交內閣向各有司衙門公開發布,在明代甚至用“邸報”傳示天下。特發上諭則是趙貞吉此時接到的這種聖旨,指名發給某人,由某人向當事人宣讀時才能開啟聖封,宣讀旨意。因此趙貞吉接到聖旨時也不知道旨意的內容,立刻召集四個錦衣衛半夜趕到了織造局,一路上做了種種揣測,答案都在開啟聖封、宣讀聖諭這一刻了。

燈火通明,楊金水趴跪在床上,幾個太監都匍匐在屋子的角落裏。

趙貞吉將卷成一軸的聖旨雙手遞給錦衣衛那頭,錦衣衛那頭接過軸旨,看了看封口的烤漆,驗訖了烤漆上那方封印,點了點頭,走到一支蠟燭邊將烤漆熔開了,拉開一軸,踅回來雙手捧還趙貞吉。

趙貞吉盡量放慢速度,把明黃色錦緞的聖旨徐徐展開,目光卻已迫不及待向聖旨看去。突然,就在這時,楊金水披散著頭發光著腳從床上跳下來了,撲跪下去一把摟住了趙貞吉的腿:“老祖宗,你老可來了!浙江杭州全是奸臣,死了的沒死的都在算計兒子!你老快把他們都抓了!”

趙貞吉被他突如其來的一撲嚇得臉都白了,想閃開又被他緊緊地箍住了腿,隻看見一蓬亂草般花白的頭發緊靠在自己身上,大熱暑十來天沒有洗澡的人,一股體臭烘地便衝了上來,趙貞吉又驚又嘔,扭轉了頭望向身邊的錦衣衛:“拉開!快拉開了!”

四個錦衣衛就站在趙貞吉的兩邊,這時卻不願去拉他。倒不是嫌他髒,廠衛一家,都歸司禮監管著,旨意如何也不知道,這時怎會向他動粗。錦衣衛那頭便望向那幾個太監:“把楊公公拉開!”

聽到嗬斥,匍匐在角落裏的那個隨從太監連忙對身邊的胖太監和高太監:“快,幫忙拉開。”領著胖太監和高太監跪爬了過去。

胖太監和高太監一邊一個拉楊金水的手,隨從太監抱住他的腰,楊金水兩條手臂像鐵箍一般死死地摟住趙貞吉的腿,哪裏拉得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