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茂才:“我現在把這八個字改一下,叫做‘不改一字,兩難自解’。”
高翰文一震,兩手扶著案沿想站起來,腦子一陣昏眩,終於沒有能站起。
鄭泌昌卻站了起來,目光徐徐掃向底下的官員:“昨天,本院和高府台就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還有如何在淳安建德以改兼賑的事宜作了深談。官倉裏賑災的糧也就夠發放三天了,災情如火,桑苗也必須在六月趕種下去。我們倘若再議而不決,便上負朝廷,下誤百姓!高府台明白了實情,同意了我們這個議案。現在沒有了異議,大家都在議案上簽字吧。”
筆墨是早就準備在各人的案上,浙江的官員們紛紛拿起筆,在麵前的議案上簽字。
高翰文卻依然坐在那裏,並沒有去拿案上的筆。
“高府台。”鄭泌昌沉沉地望著高翰文。
高翰文似是鼓起了最後一點勇氣:“一字未改,我不能簽字。”
何茂才又準備站起了,鄭泌昌的目光立刻向他掃去,接著依然平靜地對著高翰文:“那你就再想想。”說完這句,向堂下喊了一聲:“上茶!”
也像是早就準備好了,還是前天上茶那個書辦,托著一個裝了八個茶碗的茶盤,一溜風走了進來,但走進大堂門便停下了。竟倒著順序,先在海瑞和王用汲的板凳上放下兩碗茶,然後也呈著“之”字形,從下到上在每個官員案桌上放下茶碗。
托盤上隻剩下一個茶碗了,那書辦走到了高翰文案前,還是帶著笑,將茶盤往他麵前一舉。
高翰文沒有去拿那碗茶,鬱鬱地:“放下吧。”
那書辦還是舉著茶盤,往他麵前一送。
高翰文心情灰惡地望向了他。
那書辦眼中卻滿是真切,眼珠動了一下,示意高翰文看那茶碗。
高翰文的目光不禁向那茶碗望去。
——茶碗下擺著一張寫了字的八行紙!
高翰文的臉刷地白了,人卻怔怔地坐在那裏,還是沒有去端那茶碗。
那書辦不再強他,一手端起了茶碗放到他麵前,另一手將茶盤又向他麵前移了移。
——茶盤上八行紙上的字赫然現了出來:“我與芸娘之事,和旁人無關。高翰文!”
那書辦再不停留,高托著茶盤一溜風走了出去。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翰文的身上,隻有海瑞依然閉著眼端坐著。
高翰文的右手慢慢抬起了,向筆架上那支筆慢慢移去。盡管費力控製著,那隻手依然有些微微顫抖地拿起了筆。
鄭泌昌、何茂才同時放鬆了下來,向椅背慢慢靠去。
“府台大人!”王用汲突然站了起來。
高翰文已拿起筆的手又停在那裏。
鄭泌昌、何茂才的目光立刻向王用汲盯去。
海瑞的眼也睜開了,望向王用汲。
王用汲望著高翰文:“府台大人,卑職有幾句話要請大人示下。”
“請說。”就像臨淵一步,突然被人拉了一下,高翰文立刻又把筆擱回了筆架上。
王用汲:“剛才中丞大人說,昨天與大人深談了,賑災糧隻能發三天,桑苗也必須在六月種下去,這些都是實情。可這些實情在前日議事時就都議過。何以同樣的實情,這個議案在前日不能施行,今日又能施行?卑職殊為不解。”
“嗵嗵嗵”何茂才立刻在案上敲了幾下:“既然是實情,在前日就應該通過,這有什麼不解的!”
“請大人容卑職說完。”王用汲向何茂才拱了一下手,轉臉深深地望著高翰文,“卑職這次是從昆山調來的。去昆山前,卑職就是在建德任知縣,建德的情形卑職知道。建德一縣,在籍百姓有二十七萬人,入冊田畝是四十四萬畝。其中有十五萬畝是絲綢大戶的桑田,二十九萬畝是耕農的稻田。每畝一季在豐年可產穀二石五鬥,歉年產穀不到兩石。所產稻穀攤到每個人丁,全年不足三百斤。脫粒後,每人白米不到二百五十斤。攤到每天,每人不足七兩米,老人孩童尚可勉強充饑,壯丁則已遠遠不夠。得虧靠山有水,種些茶葉桑麻,產些桐漆,河裏能撈些魚蝦,賣了才能繳納賦稅,倘有剩餘便換些油鹽購些粗糧勉強度日。民生之苦,已然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