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憲:“請說。”

高翰文:“這些事部堂為何不跟皇上明言?”

胡宗憲苦笑了一下:“事未經曆不知難。有些事以後你會慢慢明白的。”說到這裏他望了望門外的天色,扶著躺椅站了起來:“現在是午時末,到下一個驛站還有八十裏。趕路吧。”

高翰文一改初見時的戒備,退後一步跪了下去,磕了個頭:“部堂保重。”說完站起,大步走了出去。

目送著高翰文出去,胡宗憲突然覺得眼前一黑,便有些站不穩了,伸手想去扶背後的躺椅卻沒有扶住,一下便坐在地上。

“部堂!”門外的親兵隊長急忙跑了進來,跪下一條腿攙住他。

“不要動他!”從裏間側門裏譚綸現身了,也急忙奔到胡宗憲身邊,從另一邊攙住胡宗憲。

譚綸對親兵隊長:“快去,找郎中!”

親兵隊長:“是。”快步奔了出去。

胡宗憲的眼慢慢睜開了,掙紮著便要站起。譚綸費力攙著他站了起來,又扶他到椅子上靠下。

譚綸:“到蘇州也就三四天的路程了。實在不行,就先在這裏歇養兩天。”

胡宗憲:“十天之內糧食運不到浙江,我今天就白見高翰文了。”

譚綸:“你真以為跟高翰文說這些話有用嗎?”

胡宗憲望向譚綸:“那你們舉薦海瑞和王用汲去浙江有用嗎?”

譚綸一愣,知道胡宗憲這是在指責自己跟裕王諸人商量派海瑞和王用汲出任淳安和建德知縣的事一直瞞著他。

胡宗憲:“官場之中無朋友啊。”

“汝貞。”譚綸臉一紅,“派海瑞和王用汲到兩個縣的事不是我有意要瞞你……”

“我當初就說過,你譚綸來與不來我都會這樣做。今天還是那句話,你們瞞不瞞我我都會這樣做。”說著,胡宗憲撐著扶手又站了起來,“有了我今天跟高翰文這番交談,你們舉薦的那個海瑞和王用汲或許能跟那些人爭拚一番。給我找輛馬車,走吧。”

湖光山色,風月斯人。傍晚的杭州街上,更是人境如畫。牽著那頭大青騾走在這樣的地方,海瑞便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大青騾的背上馱著包袱竹籠,牽著韁繩的海瑞背上掛著鬥笠,濺滿了泥土的長衫,一角還掖在腰帶上,顯眼地露出那雙穿著草鞋的光腳。那雙腳平實地踏在青石街麵上,走騾的四蹄疲累地踏在青石街麵上,浙江巡撫衙門的轅門遙遙在望了。

從高大的轅門往裏望去,是一根高大的旗杆,再往前,便是偌大的中門。從裏麵遙遙透出的燈火一直亮到大門外,亮到門楣上那塊紅底金字的大匾:浙江巡撫署。

巡撫定製為各省最高行政長官,是在明朝宣德以後,品級略低於總督,但一省的實權實際在巡撫手裏,因此衙門的規製和總督等。高簷、大門、八字牆、旗杆大坪,都是封疆的氣象。今天晚上這裏的這種氣象更是顯耀,中門裏外一直到大坪到轅門都站滿了軍士,大坪裏還擺滿了四品以上官員的轎子,燈籠火把,一片光明。這是鄭泌昌接任浙江巡撫後在這裏召開的第一次會議。接到前站滾單來報,新任杭州知府高翰文今天將從北京趕到,鄭泌昌立刻通知了有關藩、臬、司、道衙門一律與會。他要連夜部署朝廷“以改兼賑”的方略,在一個月內完成五十萬畝田的改稻為桑。

因此從下午申時開始,巡撫衙門前就已經戒嚴,閑雜人等一律趕開了,這一段時間轅門前一直到那條街都安靜異常,店鋪關門,無人走動。等著高翰文一到,立即議事。這時,海瑞和他的那頭走騾走近轅門便格外打眼。

“站了!”守轅門的隊官立刻走了過去,喝住了他,“什麼人?沒看見這是巡撫轅門嗎!”

海瑞站住了,從衣襟裏掏出吏部的官牒文憑,遞了過去。

那隊官顯然不太識字,卻認識官牒上那方朱紅的吏部大印,態度便好了些:“哪個衙門的?”

海瑞:“淳安知縣。”

那隊官又打量了一下海瑞,接著向大門那邊喊問道:“你們誰知道,淳安知縣今晚通知到會嗎?”

大門外一個書辦模樣的人應道:“讓他進來吧!”

那隊官便把官牒還給了海瑞:“進去吧。哎,這頭騾子可不能進去。”

海瑞也看了看他,接著把韁繩往他手裏一遞,大步走了過去。

那隊官:“哎!你這騾子給我幹什麼?”

海瑞已經走進了大門!

——這一年是大明嘉靖四十年,亦即公元1561年,海瑞出任浙江淳安知縣。從踏進杭州,步入巡撫衙門報到這一刻起,便開始了他一生向大明朝腐敗勢力全麵宣戰的不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