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在飄著大雪,天仍是漸漸亮了。對麵的那行人也能漸漸看清了,頭上的毛皮暖耳冬帽雖是白的,身上的官服連同肩背上的披風卻一色的大紅,這可是一二品大員才能用的服色——呂芳指的“他們”,便是大明朝內閣當時的全體閣員,首輔嚴嵩,次輔徐階,閣員嚴世蕃、李春芳,還有在去年臘月突然被皇上指名列席內閣事務的戶部堂官高拱和兵部堂官張居正。皇上在天象示警民怨沸騰的時候叫嚴黨這兩個異己做了內閣的準閣員,今天他們又名正言順地來參加大明朝最重要的年度財務會議,天心難測。嚴嵩一直沒有流露任何態度,倒是嚴世蕃心裏早有了提防,自己兼著工部和吏部兩個堂官的差使,去年的虧空多數是在自己手裏花出去的。皇上或許是叫這兩個人來製衡自己父子,抑或是有意測一測代表清流的這兩個人是不是幾個月來暗中非議朝廷那些人的代表?好在有了這場雪,這兩個人如果敢在今天的會議上發難,他便會立刻亮出那把屢試屢驗的刀,將他們定為周雲逸的後台,定為暗中攻擊皇上的主謀,將他們“立斬”禦前。
嚴嵩獨自乘坐的那乘抬輿停下了,須眉皆白的嚴嵩已看清了迎過來的是呂芳等人,連忙吩咐緊跟在抬輿旁的嚴世蕃:“快,扶我下來。”嚴世蕃立刻攙著父親下了抬輿。嚴氏父子在前,幾個閣員和高拱、張居正若即若離地跟在後麵,一行人也向迎麵走來的呂芳等人迎去。
“大喜呀!”遠遠的,呂芳就拱起了手。
“大喜!大喜!”對麵的嚴嵩見呂芳時永遠是滿臉菊花般的笑。
“閣老!閣老!”呂芳自然也是滿臉堆笑地迎上去攙住了嚴嵩的另一條手臂,“這場雪下來後,你老去年八十,今年該是七十九了。”
“呂公公這是嫌我老嘍。”嚴嵩故意收了笑,提高了那一口永遠帶著江西鄉音的聲調,“雪是好雪,要是下的都是銀子,我也就不再操這份心,可以向皇上告老還鄉了。”
“可別。”呂芳攙著他向玉熙宮台階走去,“皇上萬歲,閣老百歲。您老還得伺候皇上二十年呢。”
“真還幹二十年,有些人就會恨死我們了。”攙著嚴嵩左臂的嚴世蕃冷冷地摔出了這句話。雖然也五十出頭了,但在京裏待了二十多年,他已改掉了江西老家的鄉音,京腔已說得十分地道。
“不會吧?”呂芳笑望向跟在嚴嵩身後的那幾個閣員。
那幾個人像是什麼都沒有聽見,各自把目光望向了地麵。
“同舟共濟,同舟共濟。”呂芳仍然笑著。
說話間一行人都登上了台階,“玉熙宮”幾個蒼勁渾圓的楷書大字和匾額左側下方“臣嚴嵩敬書”五個恭楷的小字都能看清楚了,一行人都噤聲不語了。殿門外當值的太監紛紛替司禮監幾大太監和閣員們解披風,掃落雪,動作不隻是快捷,而且十分的輕敏,似乎都怕弄出了聲響。
這時的呂芳也已換上了一副肅穆謹敬的麵容,慢慢掃望向大家:“臘月二十九周雲逸的事大家都知道。從初一到今兒,皇上一直就在這裏清修祈雪。今天雖然降了祥瑞,可皇上的心情也不準能好到哪兒去。虧空上的事,能過去我們就盡量過去,今年再想別的辦法。我還是那句話,天大的事情,端賴我們同舟共濟。”
嚴嵩當然深表讚同地點了點頭,嚴世蕃卻把目光望向身後幾個閣員,那幾個閣員卻依然以目視地。
兩個太監去開門了,不是推,而是先用雙手各自使著暗勁將各自的那扇門慢慢抬起一點兒,然後慢慢往裏移——兩扇門一點兒聲響都沒有被慢慢移開了。
左邊是司禮監的幾大太監,右邊是內閣的幾名閣員、準閣員,雁行般進了殿門。
這裏麵大確實大,卻不像“殿”。
房子的正中設的不是須彌座,而是一把簡簡單單圈著扶手的紫檀木座椅。
座椅後擺著一尊偌大的三足加蓋的銅香爐,爐蓋上按八卦圖像鏤著空,這時鏤空處不斷向外氤氳出淡淡的香煙。銅香爐正上方的北牆中央掛著一幅裝裱得十分素白的中堂,上麵寫著幾行瘦金楷書大字:“吾有三德 曰慈 曰儉 曰不敢為天下先”;中堂的左下方落款是“嘉靖四十年正月元日朱厚熜敬錄太上道君老子真言”;落款的底下是一方大紅朱印,上鐫“忠孝帝君”四個篆字。
兩側的四根大柱呈正方等距約有兩丈,左邊兩柱間擺著一條紫檀木長案,右邊兩柱間也擺著一條紫檀木長案。兩案上都堆滿了賬冊文書、八行空箋和筆硯。奇怪的是兩條長案後都沒有座椅,唯有右邊長案的上首有一個繡墩。
還有一點不同,左邊長案上銅硯盒內是朱墨,右邊長案上銅硯盒內是黑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