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根大柱稍靠後一點還有四尊大白雲銅的爐子,每座銅爐前竟然都站著一名木偶般的太監,各人的眼睛都盯著爐子,因為那爐子裏麵燒的不是香,而是寸長的銀炭,那火紅裏透著青,沒有一絲煙,所以溫暖如春。那時宮裏用的這種法子雖然簡單卻十分管用。

呂芳引著四大太監排成一行在左邊站定,嚴嵩引著幾大閣員和高拱、張居正排成一行在右邊站定,兩行人麵對正中那把空著的座椅跪了下去。三拜以後,呂芳引著四大太監走向左邊的長案後站定,次輔徐階引著與會的閣員四人走到右邊的長案後站定。嚴嵩一人這才慢慢走到靠近禦座右側繡墩上坐下。

——大明朝嘉靖四十年的禦前財政會議在空著皇上的禦座前召開了。

所有人屏息著,先是呂芳將目光望向了大殿東側挽著重重紗幔的那條通道,接著所有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那條通道。

通道南麵便是玉熙宮外牆,槅窗都開著,北麵便是嘉靖帝幽閉自己的那間謹身精舍,精舍正中的槅門這時也大開著,宮外的風時或挾著幾片雪花穿過槅窗又穿過槅門飄進精舍。蟄伏在裏麵的嘉靖帝顯然不畏寒冷,也顯然喜歡這片片飄進的雪花。又過了稍頃,精舍裏傳來了一記清脆悠揚的銅磬聲。

這便是開始議事的信號,呂芳立刻宣布:“議事吧。”

剛才還木偶般站在白雲銅火爐邊的四個太監立刻輕輕地把擱在爐邊的四個鏤空銅蓋各自蓋在火爐上,接著行步如貓般輕輕地從兩側的小門退了出去。

“還是老規矩。”照例是呂芳主持會議,“內閣把去年各項開支按各部和兩京一十三省的實際用度報上來,哪些該結,哪些不該結,今天都得有個說法。今年有哪幾宗大的開支,各部提出來,戶部綜算一下,內閣擬了票,我們能批紅的就把紅給批了。閣老,您說呢?”

“仰賴皇上如天之德,和大家實心用事,最艱難的日子總算過去了。”嚴嵩不緊不慢地開始給會議定調子,“去年兩個省的大旱,三個省的大水,北邊和東南幾次大的戰事,再加上宮裏一場大火。說實話,我都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皇上宵衣旰食,大家累點全都應該。湊巧,去年入冬好幾個省又沒有下雪,有人就借著這個攻訐朝廷。要是今天再沒下雪,我們這些人恐怕都得請罪辭職了。這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我大明朝今年的年成。可今天下雪了,紛紛揚揚的大雪。大家都知道,從初一到現在,皇上就一個人在這裏齋戒敬天。這場雪是皇上敬下來的,是皇上一片誠心感動了上天。上天庇佑,隻要我們做臣子的實心用事,我大明朝依然如日中天!”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等的並不是與會眾人的認同,而是隔壁精舍裏皇上的咀嚼。

明知嚴嵩說的是諛詞,認可不認可,兩條案前所有的人都是一片肅穆的表情。

如果穿過東邊那條通道,走進北麵那間精舍,第一眼便能看到正牆神壇上供著的三清牌位,三清牌位下是一座鋪有明黃蒲團坐墊的八卦形坐台。這時坐台上並沒有人,因此坐台旁紫檀木架子上那隻銅磬和斜擱在銅磬裏的那根銅磬杵便十分顯眼。讓人立刻聯想到剛才那一記清脆的銅磬聲便是從這裏敲響的。

緊連大殿的那麵牆前,顯出整麵牆一排高大的紫檀木書櫥。書櫥前兀然徜徉著一個身形高瘦、穿著輕綢寬袍、束著道髻、烏須飄飄五十開外的人。要不是在這裏,誰也看不出他就是大明朝當今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自去年十一月搬來,這裏便布置成了他平時煉道修玄的丹房,兼作他覽閱奏章起居下旨的住室,非常之處,需有非常之名,為示自省,他將這裏名為“謹身精舍”。“謹身”二字,其實警示的是外麵大殿那些人,還有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數萬官員。

由於這場大雪,嘉靖帝這時顯然已輕鬆了下來。十五天的齋戒打坐,他依然不見疲憊,慢慢徜徉到貼著“戶部”標簽的那架書櫥前站了下來,抽出一摞賬冊,卻不翻開,仍然微側著頭——原來被抽出賬冊的那格書櫥背麵竟是空的,站在這裏比坐在蒲團上更能聽清大殿那邊所有人的說話。嚴嵩剛才那段話他聽進去了,現在在等著聽他下麵的話語。

二十年的君臣默契,大殿裏的嚴嵩甚至知道裏麵的嘉靖現在站在哪個方位等聽他接下來的話,把握好了節奏,這才又接著說道:“這一個多月來大家都很辛苦,總算把去年各項開支都算清楚了。內閣這幾天把票也都擬好了,司禮監批了紅,去年的賬也就算結了。然後我們再議今年的開支。徐閣老。”說到這裏嚴嵩望向了他身邊的次輔徐階,“你和肅卿管戶部,內閣的票擬在你們那兒,你們說一下,然後呈交呂公公他們批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