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口微沉,她記得袖袋裏的是兩塊碎玉,可惜她沒有多餘的力氣拉掉它。
她慢慢回頭看著她跌落的地方,山上碎石落下不少,但不致會覆蓋住一具屍身,地上也有血跡,若真有人下來尋她的屍身,隻怕也要在大雨過後。
那時,找不到人,會以為她走了。
而她,確實走了。
從此天涯海角,就隻有她一人,再也沒有人相伴。
沒有人相伴才好。沒有人相伴,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她的蹤跡;沒有人相伴,她不用想著,這人何時會背叛她,她會何時背叛這個人,多好啊!
而今以後,逍遙一人遊,瘋子教主倒是助她一臂之力,不必再考慮何哉。
她非常瀟灑地旋身而去,頭也不回。
每走幾步,她便痛得跪在地上。如果能失去痛覺,多好?但她不能。失去痛覺就表示她離昏厥不遠了。
她又爬起,挑戰自身最大的忍耐力,一步一步,慢慢往前。
大雨開始下起,抹滅她每一步的足跡。這樣才好啊,把她的存在抹去,不留痕跡,管他什麼何哉、管他什麼公孫雲,她不稀罕任何人!
渾蛋,這麼痛……她絕對可以忍。古時勾踐都能忍氣吞聲嚐糞便了,她這算什麼?忍忍痛而已,就算手斷了,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忍,她忍……咬牙地忍著……隻要她走出這裏,隻要她沒中途斷氣,隻要她能忍著憋住這口氣,以後,海闊天空……
海闊天空……
赤色的身形,逐漸消失在大雨之中。
第五章
半年後——
一身土黃色的簡便女衫,上短衫、下長裙,腰間隨意係了長錦帶,非常樸素且簡潔,隻是質料上等,加上該女相貌十分俊俏,整個人看來就是順眼得很。
黑色的長發是待字閨中的打扮,隨意弄了個玉簪,長發及腰,其中還有幾條細致的發辮。
她負手走進酒樓,對著迎麵的店小二,問道:
“二樓有位子嗎?”
“有有,姑娘樓上請。”
她看他一會兒,道:“你是新來的嗎?”
“是是,小的剛來這城裏做事。”
她應了一聲,慢步踏上階梯。二樓空的位子還多得是,她揀了個靠窗的坐下,認真閱讀菜單後,道:
“來幾道油炸的菜色,愈油愈好,葷素不忌。”
“姑娘要不要嚐嚐幾道藥膳?這是上回雲家莊五公子上酒樓時,咱們掌櫃求來的,全中原就咱們一家有呢。”
她麵皮抽動一下,笑道:“下回再試吧。這次,就上我要的菜色。”
店小二嘴裏應著,殷勤倒茶時,注意到這姑娘生得好看,眉間帶俊,如果她打扮成年輕男子,他想他也認不出她是個姑娘家。
她瞟他一眼,道:“有什麼不對勁嗎?”
“沒沒,小的是想,小的第一次看見什麼叫男女皆宜。姑娘真是……”一時想不出特別的形容詞,隻得重複,“真是很俊啊。”
她聞言,笑了:“唉,我穿這樣你也覺得我像男子,那我也算失敗了。”她歎氣,“一個男人打扮成女人,果然不容易啊……”
店小二結結巴巴:“姑娘是宜男宜女相,扮男便像俊俏男子,扮女自然是女的……現在明明就是女的嘛。”
她失笑:“我餓了,小二哥,你快上菜吧。”
店小二連忙下樓打點著。
她習慣地把玩筷子,看著窗下的街道。
正值午後,用飯的客人逐漸增多,當店小二送飯菜上來時,二樓已增了三四桌客人。
店小二又發現她以左手玩筷時,筷子幾次滑落,似乎是左手有點問題。
他放菜的時候,聞到淡淡的藥香味,毫無疑問是來自她身上。他低頭偷覷,發現她的腰間係著荷包,之前明明沒有看見的。
“怎麼了?”她揚眉問著。
店小二盯著半天,訝聲道:
“原來如此,姑娘腰間錦帶過長,行走時遮住了荷包,這一坐下,荷包便露了餡。”這姑娘的腰身是細的,但再怎麼細,也用不著這麼長的腰帶吧?
“這腰帶可以做許多事,好比能救人一命。”她笑道。
“原來如此。”顧客至上。顧客隻願點到為止,他就算好奇得要死,也絕不能追問。於是,他退下了。
沒有多久,二樓的雅座已滿。再上來的客人張望一陣,來到她占據的這張靠窗的桌子前,客氣問道:“姑娘,可否共桌?”
她瞟一眼,大方道:
“請隨意吧。”
來者是兩名二十出頭的中原少俠,麵目皆屬上等,氣質頗佳,有禮地道謝後就各自落座,招來店小二,簡單地點了幾道菜。
“姑娘是江湖人?”其中一名年輕少俠問道。
“算吧。”她專心吃著飯。飯不可吃滿飽,方為養生之道,她遵循著。
“可有名號?”
“我想,沒有吧。”
原來是初入江湖的姑娘。兩名年輕男子放鬆心情,又不由得多看她一眼,她看似年輕,卻沒有江湖小女俠的嬌氣與輕浮。
各門各派都有女子習武,年紀到了便慢慢被領進江湖,一開始仰仗著師兄弟,行事過於衝動。這年輕姑娘氣質沉穩,完全不像近年的江湖小女俠,且她眉宇又俊得漂亮,膚色健康,吹彈可破……兩位年輕少俠想到同一處,麵色皆是微紅,不由得同時咳了一聲。
她瞄瞄離他們咳嗽時很近的菜色。她忍,吃吃人家的口水,也不算什麼……絕對可以忍。
其中一名年輕人轉移心思,道:
“古兄,你專程來這揚州城,是為了上雲家莊嗎?”
另一名年輕人正是古少德,他道:
“正是。朝廷六年一次武科舉,今年,銀手三郎屠三瓏拔得頭籌,將會是朝廷的重要棟梁。屠三瓏居無定所,去年曾在雲家莊住過,與閑雲公子交情頗佳,家師差我上門恭賀,順道謄上一份銀手三郎的事跡回去,供本門弟子參閱。黃賢弟特來雲家莊,也是為此?”
那叫黃賢弟的年輕人笑道:
“沒錯,再冉正是為此而來,順便跟數字公子探采口風。鄧家莊有意跟銀手三郎結這門親事,這事若是玉成,那將是江湖上一大喜事。我想再順道……”
“瞧一眼無波仙子?”古少德笑著接道。
她聞言,差點把米飯噴出去。無波仙子……她忍,一定要忍!
這種小事絕對能忍!世上沒有忍無可忍,隻有一忍再忍!她深吸一口氣,左手試著拿茶壺,沉重的力量讓她左手臂輕輕抽痛著,使不上力來。
“姑娘,我來幫忙吧!”兩個男人同時說道,互看一眼,又撇開視線。
最後古少德替她倒了茶,問道:
“姑娘左手有傷?”
“有點小傷而已。”她非常客氣,“多謝公子……”
“在下古少德。”連忙自我介紹。
“在下黃再冉。”另一男子也不落人後,迅速說道。
“……哦。”她應道,“你們繼續聊,繼續聊。”
“姑娘在等人?”
“是啊。”她看著窗外,不想在吃飯時說話。
兩人討了個沒趣,便吃著午飯。隔桌的人也在閑聊,聲音略大,她被迫聽著,古少德也聽見了,低語:
“唉,半年前那事,還在談呢。”
黃再冉麵色有些尷尬,含糊道:
“是啊,這麼久的事,也沒什麼大不了,有什麼好談的?”
“黃賢弟怎能說這種話呢?這事發生才半年啊。雲家莊弟子死的死、傷的傷,魔教皇甫沄也墜崖而死,事後車豔豔與閑雲公子下崖找人,卻隻找到一具屍身。聽說是有人故意為之,懸崖上藏著炸藥,這炸藥是誰放的,一直是個謎。”
謎?當然是謎啊,她忖道。雲家莊的人死了,皇甫沄跟車豔豔的天奴也都死了。這炸藥到底是白明教放的,還是心懷怨恨的中原人放的,一直沒有人知道。這些事她是事後聽說的,白明教教主意外地沒有追究皇甫沄的死因,隻是要求皇甫沄的專屬天奴何哉回到教裏複命。
據說,當時何哉選擇回到天賀莊,從此不見人影,雲家莊幾次派人前去,何哉都不見客。
天賀莊的莊主依舊是賀容華,每個人的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誰也不敢提,誰也不敢問,雲家莊在江湖大事件裏到底寫了什麼,一直封鎖在汲古閣第三道門後,誰都怕問出個所以然來,就是掀起大動蕩的時候。
誰敢做那搶先者?
古少德歎了口氣:
“聽說,當天有十幾個年輕人,仗著有幾分功夫跟蹤他們,欲殺護法立功,但山崩時,卻得仰賴閑雲公子才能活著回來。可惜這幾人羞愧,守口如瓶,至今沒人知道,到底是哪家弟子幹出這種混事來?說不得,連炸藥都是他們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