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再冉回避著,埋頭吃著飯。
她也沒吭聲,品嚐著油滋滋的雞翅。
突然,街上一陣騷動,她往下看去,瞧見有人牽著馬入城。
一進城,除非緊急事件,否則都得下馬回莊,以防擾民,這是雲家莊的規矩。她瞧見兩抹白影牽馬走著,後頭那個是公孫紙,前頭的自然是傳說中“九重天外的天仙”公孫雲。
“回來了!”古少德喜色道,“正好跟閑雲公子一塊回莊。”
他正要下樓,忽地瞧見公孫雲抬起頭望向二樓來。
古少德綻出笑,要打招呼,又見公孫雲嘴角輕揚,毫不吝嗇地微笑。
古少德頓時失了心魄。
“無波,一塊回去吧。”公孫雲朗聲道。
她歎了口氣,道:
“忍字頭上一把刀,《洛神賦》我背得滾瓜爛熟,小事一樁。”她習慣性地負手下樓。腰間長長的係帶幾乎與長裙下擺同齊,店小二看了十分心驚,真怕那腰帶曳在樓梯間時被人踩了。
她慢悠悠地走出酒樓,來到兩人麵前。
公孫紙道:“你今天吃藥了沒?”
“吃了。”娘,你回來了。
公孫雲淺淺一笑:“老五是擔心你,雖然你恢複得很快,但你忍功極強,說不定,連你自己都騙過去了。”
“我明白,我會小心的。”爹,你也回來了。
她幼失怙恃,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竟然蹦出爹娘來。早點來嘛,二十歲才還給她爹娘,是不是太晚了?
“一塊走吧。”
“嗯。”頓了一下,她指指後頭,“有人要跟著一塊回莊。”
公孫紙越過她的肩頭,瞧見忙著下樓的古少德跟……他麵色立時不悅,低聲道:“那姓黃的,認出你了嗎?”
“我想,沒有吧。”她聳肩,幫著公孫雲牽馬,先行走著。
非常非常悠閑地走著。
江無波,京師人氏,乃走上和尚在紅塵俗世的孫女,兩個月前,她與一名小弟投奔雲家莊。
雲家莊除了弟子外,向來不收外人,但走上和尚與公孫父執輩有過命的交情,於是破格收留江無波,並將那名小弟收作雲家莊子弟,重新培養。
江無波之父隻是個讀書人,但走上和尚在當年的武林間頗負名望,故此女也算是名門之後。
據說,雲家莊數字公子在見過江無波後,驚豔其貌,遂提筆寫下“無波仙子”的名號。
也曾聽說,閑雲公子曾幾次提議收她為義妹,但遭她客氣婉拒。這樣的美女,不知跟海棠仙子相比,誰更為出色?
在這樣的心思下,最近進雲家莊借冊的年輕人明顯增多了。
她並沒有被雲家莊遮著、藏著,江湖嘛,男女見麵不拘小節,也確實有不少年輕人在雲家莊看過無波仙子。
第一眼,這女子生得俊,帶著幾分爽朗的英氣,本來,這樣的人名號為仙子不太名副其實,但再仔細一看,這年輕姑娘氣質沉穩,俊若明玉,舉動容止,顧盼生姿。曆代江湖美人不是清露之貌,便是月華之相,少有這樣的俊貌被封仙子之名的,但這不表示江無波沒有這個本錢當仙子。
不管適不適合,名號一經傳出,念久了、看久了,審美觀感自然潛移默化,尤其,這可是雲家莊公子們公認的,誰敢說自己的眼光出了問題,就是挑戰雲家莊的權威。這是某位數字公子很揚揚得意地跟自家人說時,被她偷聽到的。
這簡直是拿自家金字招牌暗搞惡勢嘛!她暗自警惕,將來在江湖上看見什麼、聽說什麼,都不要再相信了。
每天傍晚,她固定地跨進一間院子,寢樓前有一名數字公子在守護著。
“無波姑娘。”那名公子微笑道,“今天不見你,原來你上酒樓去了。年輕就是好事,兩個月前你才能下地,沒有想到最近就開始活蹦亂跳了。能四處走走是很好,但覺得哪兒不適,可千萬別忍過頭,砸了老五的招牌。”
“……多謝四公子諫言。”
她負手站在院內一角,等著每日固定的晨昏定省。果然沒一會兒,公孫雲自樓內走出,明明是快過年的天氣,他額頭上卻有薄汗。
四公子看他一眼,歎道:“還是老樣子嗎?”
“老樣子就是好事,興許明天就醒來了。”公孫雲注意到她站在一角,遂似笑非笑道:“無波,你可以進去了。”
她客氣地施禮,在兩人的注視下走進寢樓裏。
坐在床緣的公孫紙一見是她,笑道:
“正等著你呢。”
她慢騰騰來到床沿,東張西望,瞧見桌上藥碗已空。顯然,公孫雲替床上的病人輸了真氣後,又幫助公孫紙喂了病人藥汁。
她繞過了一張凳子,坐在床前,望著床上的病人。
“開始吧。”她道。
公孫紙又瞄了她一眼,對著昏迷不醒的病人道:
“阿遙,我是五紙,我來看你了。”
“阿遙,我是無波,我來看你了。”
“你躺了半年,也該醒了。再不醒,其他兄弟可要笑我的醫術了。”
“你躺了半年,也該醒了。再不醒,其他兄弟就要笑五紙的醫術了。”她照本宣科,絕不遺漏半句話。
“阿遙,今天我跟閑雲趕著入城,連頓早飯也沒吃,午飯隨意啃了點幹糧。”公孫紙報告行程。
“……阿遙,今天我……上酒樓去吃了。”
公孫紙睨向她,嘴裏再道:“今天中午,我跟閑雲吃的是餑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能時刻養生嘛。”
“……阿遙,今天我任店小二做主,他自動送上油得不能再油的油雞、酥得不能再酥的脆餅,我無力阻止,隻好吃完它。等你醒來後,可以去試試。”報告完畢。
“江姑娘,”公孫紙淡淡地說,“聽起來,你今天吃得頗為豐盛。”
她客氣道:
“哪兒的話,吃慣了貴莊飲食,再到外頭吃三餐,那簡直是油膩得可以。”
“既然江姑娘吃得過油,晚上就吃清淡些的吧,晚點,請到‘雙雲榭’用飯。”
她道了謝,又坐在那裏照本宣科,對著床上昏迷不醒的病人說著一天的瑣碎事情,直到一炷香的時間結束後,公孫紙才放她出樓。
天邊已抹上朦朧的灰色,夜晚即將要降臨,近日來訪的江湖人劇增,莊裏弟子會在主要道路點上明亮的燈火。
燭燈一夜,至薄白天光才會熄去,這樣的燭油終年結算下來,所費不貲,雲家莊哪來的錢耗在上頭?
她本以為他們刻苦耐勞,人前無比光輝、人後縮衣節食,但這些人不但衣著追求舒適,連生活也十分講究。嗯,根據她的推敲,公孫雲可能發現金礦了。
有人拉著她的衣角,她低頭一看,據說是她小弟的小江弟正看著她。
“大、大、大姐……”麵目清秀,還有點嬰兒肥的八歲小男孩,臉紅紅的,小手緊抓著她的衣裙,結結巴巴道,“四公子說,今天你上‘雙雲榭’吃飯,在去之前,請先到女眷房那頭打轉。”
她想了一下,雖不解其意,但點頭道:“好。”
反正她是寄人籬下,人家要她做什麼她就得做什麼。好比,這小江弟本來就是雲家莊新進小弟子,一切還在塑造重整中,為了替她捏造身份,這小男孩就這麼成了她的小弟,從此,對她晨昏定省。
她還得負責檢視這孩子的功課……算了,小事一樁,她也能忍。雲家莊喜歡把一件捏造的事件模仿得這麼真實,她照辦就是。
這小孩對她晨昏定省,奉她為姐,她也沒占多少便宜,她必須對樓裏那位晨昏定省。
樓裏那位,正是當日懸崖上幾近氣絕的七公子公孫遙,聽說他是雲家莊公子裏最年輕的一個,也是數字公子裏最崇拜閑雲公子的一個。
公孫紙雖然救回他一條命,但他始終昏迷不醒。
在道義上,她確實該負些責任,所以,當雲家莊提出要求,要她每日上公孫遙那兒家常幾句,她也欣然同意。
小事一樁、小事一樁,對昏迷的人講幾句話又不會削肉去骨,她絕對能忍受。
“大、大、大姐,請跟我走。”小江弟小聲道,“這次你不能走錯了,上次你走到男子那頭,六公子氣得罵你,這回要小心點。”
她揚眉,應了聲,跟著小男孩走。
人家要她怎麼做她就怎麼做,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正是她悲慘的寫照。
她王沄,曾是白明教左護法皇甫沄,如今改名江無波,隱姓埋名寄住在雲家莊。
虎落平陽被犬欺。現在,她是寄生蟲,自然得完全地低頭。所幸,低頭不必太費力,她頸子還負荷得了,於是就這麼忍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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