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到這,似是自嘲般又發出一聲輕笑,濕了的龍袍貼在身上,說不出的狼狽,連背影,也因此,分外孤陌。
“入秋了,外麵風大,仔細……”慕容衝脫口而出,說到一半,終於意識到這話的分量,驀然住了口。
然而苻堅到底還是聽到了,有些驚喜和感動地回眸,慕容衝別扭地哼了一聲,臉色微紅,轉瞬潛進了池中,再不願對上那人傻氣的臉。
慕容衝再出來時,瓊玉池裏已經隻剩下他了。他披衣起身,低頭,看著自己腳上那雙鯊皮龍紋靴,按製,他穿這靴子是逾矩了的。可是天氣稍一轉涼後,那人便將這靴子親自為他套上,囑他以後就穿這個,怕他又像舊年隆冬凍了腳趾,夜夜灼痛紅癢。
其實有時候,他也會想,苻堅也許,是真的很愛他的,愛到甘冒天下之大不韙,讓他一介男兒身入主後宮。
他穿好鞋子緩緩走向殿門,重重霧氣裏,他喃喃道:“幸好……那句話,沒有說完。”
他怎麼會關心那人?斷無可能的!
好不容易苟活至今,他和他的戰爭,才剛剛開始呢!
第五章 別後不忘勤添衣
太元九年(384年),平陽太守府。
夜靜更深的東院,有人引著一名全身黑衣的男子進了書房:“大人,人來了!”
來人摘下臉上的鬥笠,衝他彎了彎腰,眼角卻是不自覺地多看了一眼那燭火中豔容驚世的年輕男子,雖是冷峻端凝的一張臉,卻委實是花姿月色,教人一見難忘,心中大致也有些理解那苻堅的心情了。
“參見七皇子!”
“不必多禮了!”慕容衝神色淡淡,執筆在書案上猶自寫著什麼。
“濟北王吩咐小的親自麵見您,多謝您在紫宮之中,忍辱負重,周旋多年,為慕容家恢複河山負出……”
“四哥那邊,現在情況如何?”
“濟北王說了,大勢已成,如今就等公子起兵舉事,攻擊蒲阪了。屆時慕容家餘部裏應外合,勢必可以一舉攻下長安……”那人說得越發興起,卻冷不丁喉間一涼,下意識地抬手一撫,觸了滿手的血色,頓時驚得倒退了兩步。
慕容衝這才緩緩起身,自書案後走了出來,緩緩行至他的麵前:“方才瞧你一進屋,便偷偷看了我好幾眼,我好看嗎?”
那人捂著脖子上汩汩流出的血,喉間一陣咕咕作響,卻是說不出半個字來。
“你心裏是不是在想,生得好看又有何用,不過就是苻堅的玩物?”說到最後兩個字時,那人身體已經重重撲倒在地,沒了聲息。
慕容衝卻是狠狠一掌拍向了一旁的屏風,他果然一輩子也擺脫不了了。
天下人都知道他慕容衝在紫宮的那些年發生過什麼,但是沒人知道,沒有他婉轉承歡,在苻堅麵前,保下慕容一族數百條性命,分派各地為官為吏,盤根錯節成隱暗勢力。他苦心經營,到頭來,苻堅還是成了他生命中根本洗不掉的恥辱烙印!
慕容衝的臉色轉作鐵青:“苻堅!苻堅!你等著我!”
三日後,他率平陽二萬兵眾,正式起兵攻打蒲阪的消息傳至長安,苻堅握著竹簡足有一個多時辰,才下令竇衝征討慕容衝。不久,捷報傳回長安城,慕容衝大敗,率騎兵八千投奔其兄濟北王慕容泓軍中了。
“陛下,慕容衝小兒自視過高,兵敗如山倒,短時間內……”
“自視過高,兵敗如山倒嗎?”苻堅拿著捷報,笑容莫名苦澀,“那小子傲則傲矣,卻從來不會自視過高的。他呀,陰狠機心都藏在心底裏呢。平陽兩萬兵馬都是我給他的,死傷投降的一萬二都不過是他的棄子,他帶走的八千精銳才是他的心腹!竇衝,他這真是要反了我呀!”
這年夏天來臨的時候,時任西燕皇太弟的慕容衝,率兵殺近長安,占下阿房城。
“陛下平素雖然經常來阿房宮,但都隻是小坐,從不留宿的。”阿房宮中的丞官一邊說,一邊頻頻回頭,看著慕容衝的屬下們在宮中四下搜翻的動作,滿臉惶恐。
慕容衝從前是來過阿房宮的,隻是那時的阿房宮,與此時他麵前的這座宮殿實在大有不同。
“宮中幾時種了這麼許多梧桐和翠竹?”他抬手,輕撫上院中一棵竹子的翠葉。
“這些都是陛下命人從長安城方圓百裏之內移栽過來的!”丞官說到這,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有些恍惚的慕容衝,“坊間有言,鳳凰鳳凰止阿房,陛下平素在此小坐,時常念叨著,他的鳳凰何時能落在此間……”
“夠了!”慕容衝額頭青筋驀地跳了起來,忽然大聲衝一旁的前鋒將道,“傳令下去,休整半個時辰後,即日攻打長安城!”
“即日?這恐怕不妥吧!將士們疲憊不堪……”前鋒將麵有難色,卻見慕容衝忽然一劍砍向那株翠竹:“苻堅匹夫害我鮮卑一族亡國流離多年,如今長安城近在咫尺,一鼓作氣殺他個措手不及後再行慶功豈不更好?”
前鋒將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點了點頭。這一路殺來,慕容衝殺伐決斷,從不手軟,雖然這個決定看起來有些唐突衝動,但是,身為三軍統帥的他既然發了話,眾將焉敢不從。
於是這一夜的長安城,在戰火裏燃燒沸騰起來。
隻不過,慕容衝這唯一的一次衝動,導致的後果就是大軍慘敗,城南久攻不下轉戰城北後,將士們疲累不堪,幾乎潰散成一盤散沙,不僅沒討到半點好處,反而被苻堅的兵馬追逃倒退回了阿房宮。
“皇太弟,怎麼辦,苻堅老賊兵馬甚多,倘若就此圍殲我們的話……”前鋒將額頭有汗,手臂也掛了彩,一臉狼狽道。
他身旁的慕容衝立在城頭卻似什麼也沒聽見似的,一雙好看的墨瞳,直勾勾地望著城下,口中喃喃道:“他居然,他居然親自來了!”
是的,是苻堅。
他一身薄甲,手中仍是那把金刀,端然坐在馬上,威儀凜凜地望向城頭這端銀甲長槍的少年。
“鳳皇,你不在孤身邊,比從前竟又清減了許多!”
“閉嘴!”慕容衝狠狠磨牙,對上苻堅,他總是輕易就動怒,“你再叫我一聲鳳皇試試!”
苻堅笑了,夜風中,他額際一縷白發被風吹得飄了起來,勒著手中的馬韁,仰頭看向慕容衝:“這天下間,有什麼事是孤不敢的,端看孤願不願意罷了!”
慕容衝一把搶過身旁兵士手中的弓箭,瞄準了苻堅:“帶著你的人,馬上滾!否則休怪我出手無情!”
“你何曾對孤有過情啊!”苻堅歎了口氣,揮手喝止了身後喊殺陣陣的秦軍,“你我久別重逢,你對孤竟是半點沒變啊!難為你,當年在紫宮之中,那般委曲求全,曲意奉承。鳳皇,便是清河,如今都死心塌地,對孤以誠相待,臨行前,她怕你傷到孤,親手為孤穿上這身輕甲,你呢?孤將你捧在手心裏,嗬護這麼多年,難道都換不來你一絲感動?”
慕容衝拉緊了手中的弓弦:“自你秦軍殺入大燕國境那一刻,便注定我們勢同水火!”
苻堅迎著風,輕咳了兩聲,望著他的視線,卻片刻不舍得移開。
他眼神太過複雜,然而慕容衝卻輕易在那眸中讀到當年最常見的無奈和寵溺。那柔光,揪得他心頭一顫,手一鬆,長箭離弦而出,不偏不倚射中那人肩胛,惹來一片驚呼。
“陛下!”
“陛下,你沒事吧!”
“殺進阿房城,擒下慕容小兒!”
慕容衝臉色一片慘白,遙遙看著那人險些自馬上栽下,心頭竟似百爪撓心般,說不出地難受。
“靜!”苻堅捂著肩膀,厲喝了一聲,雖然受了傷,聲音有些虛,但卻還是威懾力十足,讓失控的場麵瞬間安靜下來。
他喘息未定便抬起頭來,看到臉色慘白的慕容衝不由又笑了:“別怕!那年在元華殿,孤答應過你,決不再傷害你的!……嗬嗬,那種話,你怕是早不記得了。便是記得,大約也不稀罕吧!”他說到這,垂下了頭,神色間,竟似瞬間蒼老了不少,“鳳皇,當年你費盡苦心要離開孤,孤便知道你不可能會喜歡上孤了。那時,孤放你走,心裏總還存著一絲僥幸,想著你離開孤以後,興許能明白孤的好。如今看來,你是決意不想與孤再有任何牽扯了!那便再依你一次罷,今日之後,你我便是陌路。從此戰場之上再相見,生死各安天命!”說罷,忽然自馬鞍邊摘下一個包袱,扔向城門處:“快要入秋了,我們這一開戰,三五個月隻怕也難分勝負,長安冬日苦寒,你好生照顧自己吧!”
說完,調轉馬頭,朗聲道:“我們走!”
“陛下,縱虎歸山,必有後患啊!”
.“臣等懇請陛下下令攻城!”眾將士紛紛跪地,山呼之聲如同震天雷動。
“傳孤口諭,軍令如山,如有不從者……”苻堅背對著城牆這邊,看不清臉上表情,頓了許久,才緩緩道了一句,“斬立決!”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噤若寒蟬。馬蹄漸遠後,慕容衝有些踉蹌著從城頭行下,開了城門行至那月白色包袱前,裏麵赫然躺著一雙鯊皮龍紋靴!
第七章 此恨無關家與國
公元385年10月,一騎白馬飛奔入宮,急報麵聖。此時,距離慕容衝在阿房城稱帝不過十個月。
“啟稟陛下,苻堅在長安城外五龍山新平寺中自盡了!”
龍案後有人手中的朱筆“啪”的一聲摔落在地:“你說什麼?”
“聽聞姚萇在五龍山抓住他了,將他困在新平寺後逼他交出傳國玉璽,苻堅不願受辱,自殺身亡了!”侍衛話音未落,慕容衝已經衝到了他的麵前:“你說,他死了?真的死了?”
“是!”
慕容衝的臉色陣紅陣白,握著拳來回巡了兩遍,猛地回身:“不可能的,他,他那樣的人,怎麼會落到姚萇手中?絕不可能!命人備馬,我要親自去看!”
“陛下不可!此時長安局勢未明,況且大家都還等著您帶我們回燕地呢!萬一您在這時落入姚萇手中……”
慕容衝不等他說完,已經自顧自出了書房,自內庭一路疾奔,奪過宮人手中那匹白馬,翻身上了馬便一路風馳電掣般趕往五龍山。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苻堅。
自殺需要多大的勇氣,慕容衝是深知的。當年,他被他占了身子,想得最多的便是自殺。可是每每將頸項套入繩結也好,將刀劍劃入肌裏也好,他都忍不住問自己,真的要就這樣認命嗎?
說到底,他是懦弱的。
可是苻堅不!
不管他多不願意承認,這個此刻滿身浴血、了無生機的男人,不管是從男人的角度,還是從帝王的角度都是真正鐵骨錚錚的英雄。他敢做敢當,哪怕全天下人都嘲笑他一代帝王專寵他這麼一個男人,他也毫不避諱。三軍陣前,他絲毫不畏懼讓人知道他對自己的深情,反觀自己,離開他之後,連旁人多看自己幾眼,都疑心人家是在置喙他那段不堪的從前。
慕容衝的胸臆間翻騰著難言的灼痛,他狠狠抓起苻堅的身體:“天下間,能殺你的人隻能是我!”他說著,抓過地上那柄金刀便要朝他身上砍去。
然後金刀之上,映出來一張悲慟欲絕的臉,卻把他驚得倒退了一步。
一陣風過,吹動屋角一張殘破的素箋,約莫是姚萇的人搜傳國玉璽時隨手丟棄在一旁的。素箋上是一張小像,畫中是個少年,靜靜蜷臥在美人榻上,雙眸緊闔,臉上似乎還有未幹的淚痕。筆觸有些拙劣,但是,慕容衝眼中卻驀地湧出兩行清淚。
依稀仿佛,當年那個人溫柔的大掌,又落在他的頭頂,聲音裏藏了溫柔小意的討好:“別哭了好不好?孤保證過的,隻要你不哭了,孤什麼都依你!”
翌年盛夏,慕容衝因為不願離開長安,遭部將殺害於五龍山。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