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包之謎(1 / 3)

包之謎

中篇小說

作者:章代炎

我在一家水果店挑選水果,為選擇買樂山蘋果還是煙台蘋果而開動腦筋的時候,知了在樹上不知天高地厚地扯著嗓子大喊大叫,仿佛要把整個夏天喊破。那時候已經是一九八五年了,我的白襯衣被汗水濕搭搭地粘在身上,這讓我很不舒服。我不舒服所以我皺了一下眉頭,大街上四顧無人,所有的人們仿佛已經被太陽像水蒸氣一樣的蒸發掉了。世界如此安靜,病房裏更安靜。我的一位住院的親戚躺在病床上,我就是為了去看他,而在這個差不多能燃燒起來的夏天走出家門,而站在了水果店裏的。

水果店老板一直在裏半間專心致誌地分揀新到的貨。待我挑好水果準備過稱付款時,驀然發現身旁自行車把手上掛著的黑色提包不見了。剛才停車時還拿包裏邊的小水杯喝過一口水的。一時間焦急、驚慌襲上心頭,我的目光慌亂地向四周掃去。水泥地麵閃著耀眼的白光,對於我的慌亂漠不關心。街道那邊一位白發老嫗身著米色短袖衫平腳褲,拎著一隻空籃子正步履蹣跚地向裏弄拐過去。這邊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光著膀子,手裏捏著一條皺巴巴的毛巾向著江邊奔去。一切都是那麼安詳,那麼正常!老天,我的手提包哪裏去了?

派出所去報案是我唯一的選擇。失去的包裏邊有我的記事本。本子上雖然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內容,但很多會議記錄都是不宜公開的。以前處理過的一些較大事件的結論,眼下正在協調和平息的事端,往後還要解決的問題等等都記錄在冊。心疼的還有近段時間的一遝發票和我東拚西湊集起來的二百元錢,準備借給親戚動手術的。二百元什麼概念?在當時是我四個月的工資。比現金要麻煩的是一大串鑰匙。那會兒我充當著一所中學的破頭頭,校長室、會議室、檔案室、公文櫃、會客室、廣播室加上家裏那麼多鎖,全部換的話,絕不是小事!還有更令人頭皮發麻的事情,上午去跟一家企業簽訂合作校辦工廠的合同,帶了公章來的。這公章和合同文本丟了,才是最要命的,也是必須報案的。

一名警察和我一起來到案發地,這家水果店位於人民中路南段,右邊是一條窄窄的但卻很深的胡同,胡同兩邊有各式各樣的岔道和門窗。水果店左邊是一家建材商行,這天沒開門。老板作案的可能性首先被排除,因為我確鑿地證明:在我發現提包不見之前,老板一直在店堂的裏半間,沒有出來過。於是,警察便反複地讓我回憶有沒有人來買過水果或者靠近過我。一開始我說沒有,後來忽然記起在我詢價時,似乎也有一個人來挑揀過水蜜桃,好像隻是拿起兩隻瞧了瞧便走了,前後不過幾秒鍾。問我是男是女?我回答應該是男的吧。警察叔叔對我的回答非常不滿意,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我連忙說男的男的。年齡?我說也許有四五十歲吧。又是也許,不是等於沒說嘛!警察叔叔明顯對這樁案子感到無奈和乏味。說實在話,並非我不善於表達,我真的沒注意到那個人的臉或者衣著,甚至到底是我的幻覺呢還是真有人在我身旁停留過,我也無法確定。我滿腦子塞著丟掉這些東西的後果,整個就是一副六神無主魂不附體的狀態,哪裏還會有清晰的回憶和思路?

那時候街上沒有攝像頭,這樣的案子破案率是無限接近於零的,除非小偷在別處被抓後自己招供出之前幹的壞事。一禮拜過去了,同事們也都覺得能找回來的希望十分渺茫。語文教師梁舒雲出了個發黴的主意:讓我跟她一起到縣城的大小垃圾房、公共廁所搜尋個遍。她負責女廁,我專找男廁。八十年代大多數公共廁所是在糞坑上架兩排木質的廁座,兩排廁座中間用木板隔開,一邊男廁,一邊女廁。有些小偷把皮夾裏的錢取出後,不要的東西就連同皮夾一起往垃圾房或者茅坑裏一扔。但我們找了兩天,一無所獲。教育局已經催促我去登報聲明公章和合同作廢。我陷入深深的絕望之中。

煩心的事紮堆襲來:本來想跟我們合作辦廠的企業,因學校公章和合同文本都丟了,下麵的程序走不下去,提出協議暫緩執行。到手的財源眼睜睜丟了。前天,初中部一名學生搞衛生時從小梯子上摔下來,跌斷了小臂骨。學生家長天天到學校裏來。那天,我正與這位學生家長在休息室商量休學和醫療費的事。語文教師梁舒雲將家長休息室的門推開一道縫,神秘兮兮地向我招招手。我對家長說:不好意思,我有點事很快回來,請您稍等。在家長休息室門外,梁舒雲老師輕聲說:你那隻提包回來了!

那時的我,眼珠子肯定瞪到了最大,肯定沒有跟那位家長作一個妥當的說明,肯定是如學生作文中常常描寫的那種狀態: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向校長室衝去。

拐到綜合樓走廊的口子上,我一眼看到校長室門口站著一位中年男子:個頭不高,顯瘦,頭發幹枯而蓬亂,胡子長長短短地擁擠在毫無血氣的嘴唇四周,臉和身上裸露的部位都是黝黑略帶古銅的那種膚色;他穿著灰不溜秋的短袖衫和露著小腿的中長褲,衣服不太合身且雜色相間,好像從來沒有洗淨過一次;腳上套著熱補過多次的棕色塑料涼鞋。當然,最引我注目的是他手上拎著的那隻蛇皮袋,裏麵明顯裝著東西——應該是那個弄得我神魂顛倒的“冤家”吧!

我迎上去說,對不住,同誌,讓您久等了!一麵取出新配的鑰匙,開了門。他好像並沒有答理我的招呼,跨進屋,將手中的蛇皮袋隨便往地上一扔,沒待我開口,早已在靠牆的長椅上坐下了。我為他倒水,他接過杯子放在長椅的空位處,顧自己嘟噥著:你們那個管門的也太凶了!死活不讓進來,還叫人跟牢我。剛剛那邊的人又問長問短的,把人家當什麼吖!我連忙揀好聽的話給他賠不是,說那是替您帶路,要不,一時半會您還真找不到這裏呢!他仰起臉把我打量一番問:你是杜國明?這裏的頭?我十分肯定地點點頭,眼睛盯著地上那隻本來應是白底紅字如今已各色俱全的蛇皮袋。

他這才如慢鏡頭般地拎起蛇皮袋,把拴著的繩子解開,從裏頭拿出那隻我日思夜想的黑色提包。那一刻,平日裏黑黝黝傻乎乎的提包真當是光彩照人啊!他把包遞給我說,看看,看看!看少什麼東西沒有?邊說邊揚了個手勢。其實,我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已經捏牢拉鏈的拉環了,隻是潛意識沒讓我用力。經他這麼一說,便大大方方地把提包拉開了。

提包並沒有什麼損壞的地方,甚至幹淨如原。裏麵的東西好像也沒怎麼大動過。我最關心的公章依然被我們學校的公用信封緊緊地包裹著,保持著我特有的那種包捏形狀。角質印麵上文字筆畫之間殘存的印泥,因天熱已經幹化且色澤變暗,可見這段時間並沒有用過。一大串鑰匙靜靜地躺在袋底,絲毫看不出與主人重逢的高興勁。合同文本、記事本、300餘元發票、水杯一樣不少。水杯裏還有我喝剩的一兩口水,在裏頭晃來晃去,急於要向我傾訴什麼似的。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當然,200元現金包括一些零錢蕩然無存,這倒是在我意料之中的。

相比於包內物件的價值,那200元實在算不了什麼,盡管心裏惦記,問是斷然問不出口的;所以,我表示重要的東西都沒少。但實在是滿心狐疑,我是多麼想知道這提包是如何到得他手上的。幸虧,他已經急於要告訴我這中間的一切。他說你有工夫嗎?阿給你細細扯扯。我立馬讓政教處的老師去應對那位意誌堅強的家長,然後給來客續了水。

來客那隻如同烏骨雞爪子一樣幹癟的右手伸進上衣口袋,掏出一個撲克牌大小的暗紅色本子。小本子四角已經磨耗成圓形,隱隱露出黃色的馬糞紙芯子。我在一米之外就已經看清封麵上的文字,那是一本農村供銷合作社的社員證。但他並沒有打開,隻是把小本子裏夾著的一張被摺了三折的信箋紙遞給我。我把它攤開了,看到上麵的紅色台頭:國營武元縣土特產公司。台頭下麵的文字是:茲介紹本縣通福鄉連山村包土根同誌來貴地推銷香菇、筍幹、茶葉、野白菊等本地土特產,希給予接洽方便。下麵簽署的單位和公章都是國營武元縣土特產公司批發部。雖然簽署的日期是三年之前的。但還是足以讓我推測他就是包土根。我說您就是包土根同誌?他點點頭,然後就開始講他的故事。

今年三月份,我的這位灰頭土臉的恩人老包從武元縣進了80斤香菇到這邊來推銷。農貿市場上他碰到一位專門收購幹貨的客商。那客商帶著老包來到一間民房前,打開門,裏邊堆滿了木耳、筍幹、香菇、金針之類的貨物。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後以七元八毛錢一斤收了老包的兩袋香菇,比老包的進價足足高了三元多一斤。老包高高興興地將香菇倒進大箱子裏邊。開了票,待要付款,客商說稍等一會,這次貨進得太多,帶來的錢付完了,已經派人去郵局打電話催款。大約一頓飯工夫,催款的人來了,說是電話問過了,那邊錢是前天彙出的,今天傍晚不到的話明天上午肯定到。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人,背著一大袋子什麼東西。客商打開袋子,原來是一袋上好的明前綠茶。同樣是一番評質論價,同樣給他說貨款明天中午在這間屋子裏取。賣綠茶的說住店的錢都沒了,客商從挎包裏取出幾張十元鈔票,一人各兩張。說今天就剩這麼多了,反正貨都在這邊,不差這一晚,明天中午每人各加五元補貼。賣綠茶的拿了二十元走了。老包遲疑了一會,肚子也咕咕叫了,挪開腳步朝有飲食店的大街走去,還不住地回頭瞅著那間屋子。

晚飯前,老包來到貨棧。不僅門開著,排門也卸下了幾塊。裏邊堆放的貨物比上午又高了許多。那客商正與幾位賣家在驗貨過秤,見了老包,客氣地打過招呼,又關照:取款單子千萬別丟哦,明天中午一起到這裏拿錢!天黑了,老包又去那屋子。屋子裏貨物堆到了門口,兩個夥計從貨堆上下來,關掉燈,鎖好門,走了。老包呆呆地蹲在對街店鋪屋簷下,他覺得他的靈魂是在對麵那間屋子裏,他的心也在那個大箱子裏邊跳動。他感覺冷,但身子被那間屋子栓牢了,走不開。街上行人越來越少,後來幾乎沒人經過了。店家排門縫隙和窗戶裏透出來的帶著暖意的光亮陸陸續續地熄滅了,唯有高掛在頭上的路燈還散著暈乎乎的黃光。早春的寒風撩撥著牆上的廣告紙,發出一陣陣的嘩嘩聲,打在老包的耳朵裏,如同無數的冰粒,又痛又涼。蜷縮著的老包站了起來,他要把這個軀殼拖到客棧去,這裏實在太冷了!

第二天一早,老包起床就趕到幹貨商那邊。還好,存放著老包香菇的那間屋子一切如昨日無異,門緊鎖著,排門齊齊整整,門口安安靜靜。老包覺得應該去吃早餐,吃好一點的吧!反正那客商會多給他五元,吃再好也就一二毛錢。老包真的要了兩個肉包子一根油條一碗豆漿。吃完了又逛到自由市場,轉來轉去,老包發現那種可以充電的手提電燈比自家那邊便宜很多,打算取錢後進一些回去。想到取錢,老包趕緊從自由市場出來。

貨棧門口站著八九個人,在那裏聊天。老包過去跟他們打招呼,原來都是到這裏來取錢的,大家天南海北侃自己知道的趣事。後來零零落落又到了七八個人,其中一個忽然大聲道:都快十二點了,怎麼老板還不來開門?對呀!怎麼還不開門?於是大家往排門縫裏張望,縫太細,裏邊黑咕隆咚地看不清楚。有人到甘蔗鋪上借了一把刀,把排門縫撬寬了,陽光射進去,把恐慌逼了出來。整間屋子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憤怒,絕望,痛哭,一場混亂之後,大家找到了房屋的主人。屋主一臉茫然,他說這房子是租給一個藤器老板的,藤椅藤席藤籮生意不是太好,租期還有一個月,藤器老板搬走了,把最後一個月租期轉租給幹貨老板。哎,昨天他們不是還在的嗎?說話間又來了好多人,包括那個賣綠茶的,賣綠茶的說他昨晚上半夜裏還來待了一會兒,看看沒什麼兩樣,才回去睡的。房東問大家:這房子是有後門的,你們不知道?大夥兒愕然。房東領著二十多號人從另一條街道拐到後門。見著地上散落的筍幹、茶葉,才確認上當受騙了。這麼一撥人在派出所裏做筆錄,哭的怨的罵的,除了笑,什麼狀態都有!鬧哄哄的,所裏的公仆們很有一些無奈,大蓋帽下麵一張張表情木然的臉,似乎在說:這事!你們太嫩了,太缺乏防範意識了!不過他們還是淡定而耐心地告訴大家:我們會盡一切努力偵查的,查到了馬上通知各位。

老包留在這邊等派出所的消息,一等就半年了,那20元老早花光了。他隻念過兩年小學,能要他的單位並不多,幹的基本上是搬運、挖坑、填泥等一些苦力活,還是做兩天歇三天,經常挨餓。說到挨餓,老包突然抬頭向我亮起了眼睛:幹部,阿早飯沒吃跑了二十多裏地,餓到頂了,先給弄點吃的吧!

我一看手表,11點半,食堂已經開飯。又想丟包的事知情範圍很小,一直是保密的。如今帶著這麼邋遢一號客人進食堂吃飯,肯定弄得教師學生嘁嘁喳喳猜測。說不定下午成為全校師生熱議的話題,到時候特尷尬。主意已定,便讓老包在傳達室等我。自己快步到食堂,要了兩份紅燒肉、兩份蔥炒蛋、一碗油燜尖椒、一碗清炒絲瓜,外加一斤米飯;用幾個飯盒子裝了,趕緊回家。村坊間的巷子幽靜清爽,一陣濕潤的空氣迎麵襲來,覺得呼吸特順暢。穿過小巷,就到集市上,街道兩旁栽種不到十年的香樟樹長得蓬蓬勃勃,油亮的葉子在清風中相互撩撥著,自尋樂子。唦唦唦的嬉鬧聲從它們那個世界傳遞過來,給我帶來滿心的愉悅和歡喜。

從學校到家四五百米路。我推著自行車,老包隔十來米跟在後頭,似乎毫不相幹兩個人。到一座農家小院子的圍牆外,我掏出鑰匙開鎖。門打開,老包快步趕了上來,倏一下便進到堂屋裏了。他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桌子上兩個早上吃剩的包子。我說,您想吃,我便替你熱一熱。他連忙擺手,不用熱,不用熱!一年到頭多半吃涼的,早慣了。一邊說著,一個包子早成月牙狀了。待我找出菜盆子,倒進一小包涪陵榨菜,用學校帶來的開水衝成一盆湯時,兩個包子已無影無蹤。

用狼吞虎咽、秋風掃落葉,或者用七把叉來形容這頓午餐,毫不為過。不到十分鍾,桌上便隻留下幾個空盆子空盤子了。暑天大熱,唯榨菜湯還嫌燙口,滿滿的在那裏冒著熱氣,暗自得意。我為老包沏了一杯茶,坐到他的旁邊。我的提包是如何到得他手上的,這個我最關心的謎團像小蟲子一樣在我心頭爬著。

老包很明白我的希冀,響響地打了一個十分不雅的飽嗝,繼續他上午的話題。被騙之後很長一段日子,老包還是絕對相信騙子終究會被抓住,所以隔三差五去派出所詢問。頭段時間,民警叔叔耐心地告訴他還沒查到。後來煩了,你以為查一個案犯像拔一顆菜那麼容易?收發室去留一個地址,以後就不用再來了,查到了,通知你。

在人生地疏的菇州,哪來老包的地址?旅店老早住不起了。除了打幾天零工,大部分時間與一幫流浪漢一起,車站、公園、涼亭、橋洞、報廢車、爛尾樓,隻要是不用錢的地方,都會去住。正應了那句老話,所謂處處無家處處家喲!關於包的來處,老包說頭天傍晚,他們在江邊洗澡。老包的衣服放在一片蘆葦旁邊。洗完澡穿衣服時,忽然看到蘆葦叢裏黑乎乎的有件東西。取出來一看,是一隻黑色的提包。當時興奮得不得了,以為發大財了,拉開拉鏈一看,全都蔫了。哪知道裏邊的東西,對他們來說一無可用。翻來翻去,連個鋼鏰鏰都沒撈到,大夥都說扔掉算了。一個夥伴說這些破玩意兒,咱沒有用,人家用處可大了。你看這本子封麵上寫著學校,寫著姓名,你就找到他單位去。這主兒掌著印子,掌著這一大把鑰匙,指定是個當頭的,估摸著你要走運了!

以上這個故事是老包自述,經我整理而成的。我僅把它當做故事而根本無法驗證它的真實性。然而,公章、鑰匙、記事本、發票、合同,這些都實實在在地讓我心情舒暢,一身輕鬆。一頓飯下來,我倆之間的距離縮小了,我已經改稱他為“你”了。我說老哥,你算是做了大好事了,幸虧你沒把提包扔掉,真要是扔掉了,我苦頭有得吃了。再說你餓著肚子跑那麼多路,一大早幫我送過來。我這心裏頭著實感激,說什麼也得表表心意。我從樓上取來五張十元麵值的鈔票,塞到老包手上。

老包似乎在想著什麼,慢慢地把那幾張鈔票摩平了,放到桌子上。嘴唇動了幾次,最後終於有了聲音:幹部,你這錢我不能要,回頭學校的人會說我是來訛錢的。再說了,這麼多錢我是能活幾個月的,那花光了阿還得挨餓呀,阿得找個活幹幹,自己賺錢。我發現老包說話中偶爾爆出個“阿”音,記得有一個地方的方言裏是把“我”說成“阿”的,但具體什麼地方又記不起來。老包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我的走神,繼續在說他的事情:進香菇的錢是向老家的人借的,如今還不出,老家是回不去了。那邊也沒有別的家人,我一個人能把日子數過去就好了。你管著偌大一個學校,少說也有千多號人吧,還愁沒阿吃飯的旮旯。我也不讓你為難,反正管門掃地燒火送水都行,你開恩給我個飯碗嘛。

我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不厭其煩地給我講那麼多話,原來他是有備而來的!我心裏不由得連連叫苦,這還不讓我為難嗎?這個要求我能滿足你嗎?別看學校裏這些雜七雜八的差事,還真挺俏的。雖然不是坐辦公室,批作業;但不用日曬雨淋,不怕刮風下雪,工資月月發,旱澇保豐收;三餐在食堂裏吃的話,跟教師一樣,隻是象征性地花點錢;逢年過節,隻要是學校搞的福利,都有他們的一份,教師沒有工作服,他們倒還有勞保服裝、手套、雨靴什麼的。而且這些活大多輕便簡單,沒有學曆杠子,沒有競爭,沒有壓力,想做的人也就多。托關係的人多了,前任校長為防止人浮於事,搞了個定崗定員。到我接任時,已經是一個眼子一個榫,滿滿當當的,虛位以待的狀況從來沒有發生過。偶爾有哪個位置將要空出來,別說臨近村子裏單位裏千百雙眼睛盯著,便是街道、區裏、局裏的條子,都還得掂掂哪一張分量更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