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愛記
中篇小說
作者:金意峰
瘦弱的,你們沒有養壯;有病的,你們沒有醫治;受傷的,你們沒有纏裹;被逐的,你們沒有領回;失喪的,你們沒有尋找……
《聖經·舊約》
一
西娜手裏拎著一隻黑膜塑料袋,吃力地走到樓下。這是一幢建於1995年的樓房,有了些許年頭,外牆汙穢不堪,貼著各式小廣告,還拉著電線網線通訊線。進樓的時候,西娜望了一下天,天色陰沉沉,像一個人不高興的表情。早晨下了陣雨,樓道的地麵潮膩膩的,混合著泥水與果皮的痕跡,像是另一個醃臢的菜市場。
塑料袋躥動了幾下,引得露出袋口的幾根綠色芹菜一陣顫抖。那是西娜買來的鯉魚。菜市場的魚販子說,那鯉魚可是皂李湖的鯉魚,鮮嫩肥美,沒有泥腥味的,最適合紅燒。西娜過來時就買了一條一斤半重的。父親愛吃魚。
西娜覺得自己應該開心點。今天是父親五十九歲的生日。也算是六十大壽。本地的習俗是做九不做十。為了這個日子,西娜幾天前就準備開了。畢竟,人一生隻有這樣一個日子。你沒理由不拿它當回事。最主要的,母親走得早,父親這些年一個人也不容易,西娜就更當成一回事了。
西娜的眼圈紅了,她想自己怎麼了,好端端的日子,又想這些惹人傷心的事。看來自己真的快變成怨女了。在團裏,大家都說西娜是現實版的祝英台,身體裏流宕著一股風流韻致,不做越劇花旦可惜了,簡直是埋沒人才。這自然是委婉的說法。西娜倒不否認,在劇團這些年,自己確實耳濡目染,有時翻著書或者做著事就能翹起蘭花指,脫口一句“梁兄你個呆頭鵝”。不過,那時候西娜的心情是愉悅的。
西娜摸出一串鑰匙,選定其中生有鏽跡的那個去開門。大約鎖芯裏的彈珠不太活絡,過了一會兒才發出嘎嘣一聲。西娜進門脫鞋,徑直進廚房擱下手中的塑料袋。鯉魚在水池裏顛動了幾下,差點把水花濺到西娜臉上。父親的聲音追了過來,誰啊?西娜說,是我。她扭頭往客廳裏睃了一眼,望見一張蒼白的臉浮起在灰暗的角落裏。西娜知道父親這個習慣。他總是不聲不響坐在沙發裏,靠著廚房透射過來的光亮翻點報紙什麼的。有一次西娜進了門隨手開亮了燈,就被後者一頓訓斥,說大白天開什麼燈,還說她大手大腳,以為自己是富婆呢。西娜想起來不免鼻子發酸。父親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了,節儉得近乎苛刻,都達到錙銖必較的程度了,這或許跟母親的過世不無關係。
你來這兒幹啥?是他在問她。西娜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一張狐疑的臉。那張臉的鼻梁上還架著一副老花鏡,老花鏡的腿應該戲劇性地粘著一塊白膠布。她忍不住停下手裏刮魚麟的動作,往回瞟了一眼。父親就站在窗口下打量她,手裏果然攥著一份道具般的報紙。你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西娜說。哦,哦。對方嘴裏機械地應著,眼神茫然,似乎這生日是別人的,與他毫無關聯。他遲鈍地看著西娜,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無聲地一笑,這麼說,你要給我切六十六塊肉了?西娜一怔。這是鄉下的風俗,說是父親活到六十六歲,做女兒的就要去慶賀,要買肉,並把肉切成六十六塊。可是,西娜想起來,父親才五十九啊,離切肉的時候尚早。那麼,這麼說什麼意思呢?是責怪她平時不來看望他?還是相反,鼓勵她此刻所做的孝行。說實在的,西娜有點搞不清父親古怪的言行。他有時遲鈍得像塊木頭,可有時,又機靈得像隻小動物。
西娜不說話,她開始剖魚了。唰唰唰唰。她感覺好像有什麼摔打在魚身上,灼熱,黏糊。她知道一定是父親的目光。父親喜歡用這樣的目光審視周圍的事物。難怪總有人提醒她父親是不是有了老年癡呆症的先兆。但她覺得不是。果然,父親慢吞吞地說,你還來幹什麼?不是不來了嗎?西娜手裏的菜刀咣地一聲鬆開了,翻落到了水池裏。西娜慌忙用手打撈那把刀。刀柄倒是摸到了,可是她忽然覺得自己垂下的手軟軟的,好像力氣被突然抽走了。她瞪著水池,感覺眼眶邊熱辣辣的,一直順著眼角往下延伸。她想,父親還記得她的仇?父親的仇怨總是那麼多。
飯菜端出來時,西席已回來了。看到弟弟,西娜的心情平靜了許多。自從母親死後,她發現自己對弟弟的感情突然加深了。她總是不自覺地凝視著弟弟的身影。西席為此常開她的玩笑說她是不是也到了更年期。西娜在餐桌前坐下,西席已迫不及待地吃上了。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朝她點點頭,大概算是認可了她的勞動。她不得不承認,弟弟大了,變得心事重重。同時,她注意到父親臉色沉鬱,顧自給自己斟滿了酒。西娜記不清,從什麼時候起,他們的餐桌上,失去了一家人應有的歡樂,氣氛總是那麼沉悶怪異。
她咳嗽了幾聲,用以喚醒父子倆的注意。果然,他們的視線都飄了過來,然後又若無其事地飄走了。她想他們好不容易借這個日子坐在一起,不光是為了吃頓飯那麼簡單吧。她就清清嗓子,對父親說,爸,聽隔壁老陳說,這些天您好像迷上了搓麻將。父親說是啊。西娜猶豫了一下又說,可你也要注意休息,都這麼大個人了……西娜說不下去了。她的眼圈紅了。她到底是他的女兒,盡管他對她的態度一直不冷不熱,甚至惡語相向,可她就是他女兒。但是父親卻煩躁地輪了一下手臂說,不讓我搓麻將讓我幹什麼?難不成讓我一個人守著這個黑屋子?西娜一時無語。自從西娜搬到團裏後,每次她去看他,父親就常說這種怪話。這個老鰥夫,大約是一直生活得不順,越老脾氣越大,看不慣的東西也就越多。以前母親活著時,西娜經常看見母親因為父親出口不遜的一句話傷心得落淚,她當時還覺得母親有點小題大做,可她現在領會到了。所以她能做的就是像母親一樣保持沉默。她不看父親了。她望著西席。西席正表情漠然地低著頭喝一碗番茄蛋湯。
記憶中,家裏有爭執或者尷尬的時候,西席這小子總是這副局外人的姿態。可是西娜想把西席拉回到眼下的現實中。他是兒子,是這個家庭的一份子,總不能不聞不問。西娜努力醞釀自己的情緒。她微笑地望著西席說,什麼時候把林玲帶來,認個門?林玲是弟弟新近的對象,也是西席與女孩的交往史中最長的一個,時間是一年零一個月。聽到西娜這麼說,西席果然抬起了頭。西娜瞅見他眼裏轉瞬而逝的一絲溫柔。哦,他說,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的。西娜用肯定的目光鼓勵西席說,嗯,這一次你可要看準了,好好對待人家。
他倆一問一答,氣氛好像比剛才寬鬆多了。西娜一邊說著,一邊用眼角餘光望了眼父親。這一望,她疑心自己的判斷似乎僅是個假象。因為父親一個人正鬱悶地喝著酒,好像他倆把他拋到了話題之外。她因此有了點歉疚感。她趕忙打斷了西席的話,把臉轉向父親,對他說,爸,平時自己要保重身子哦,不抽煙,少喝酒……西娜這樣說著,自己也覺得虛偽。母親病重去世前,她答應過母親,要好好照顧父親和弟弟,可還沒過幾年,她就借口劇團裏的工作繁忙,逃離了這個家。這也是父親始終耿耿於懷的原因吧。西娜這麼胡思亂想著,父親卻悶悶地開口了,就是你們說起的那個頂著鳥窩一樣的棕頭發的女孩子?西娜愣了愣說,是啊,這女孩挺活潑的,也很乖巧……西娜沒想到父親把酒杯往桌上一蹾說,不行。西娜呆住了,良久才笑笑,怎麼就不行?你又沒見過她。父親的嘴歪了歪,臉上浮現出狡黠的笑容,我說不行就不行,這種女孩子,一聽就不是個過日子的。這時西席站了起來。西娜驚訝地望著他。西席是個身材瘦削的年輕人,和父親的臃腫構成了鮮明的對照。此刻他冷冷地望著父親,你以為我是姐姐?你一句話就可以左右?父親的頭昂了起來,他紅頭漲腦地看定兒子,不說話。西娜看見他額頭上的青筋在蒼老的皮膚下若隱若現。但是西席不再看他,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扔,說了句,你們吃,我有事先走了。
二
西娜琢磨不透父親古怪的心理。這些年父親的脾氣一直很壞。而且一壞就壞了很多年。他是個固執的男人。從小她和弟弟西席就成為他的壞脾氣的犧牲品。當然,最大的受害者是死去的母親。
西娜記得她的童年是被一陣哭罵聲圍繞的。她就像一根石縫裏彎彎曲曲長出來的小草,總是呼吸艱難。那時候西娜的家還在紡織廠的家屬樓。父親是廠裏的副廠長,母親是車間運轉甲班的班長。父親上的是長日班。這就注定夫妻倆一個月裏總有那麼幾天碰不上麵。就像兩個彼此交叉的圓,始終圍著自己的軌跡運轉。年幼的西娜與弟弟於是經常如一串鑰匙般在父母之間傳遞。
沒上學之前,西娜最喜歡母親上夜班的日子。父親去工廠了,而母親呢,草草吃過飯就上了床。母親的被褥裏有股暖暖的甜蜜的氣息,類似於糖或者蜂蜜。西娜很奇怪怎麼會有那麼好聞的味道,到後來她才知道母親背著兄妹倆泡紅糖茶喝。那會兒糖是緊俏商品,偏偏喝紅糖水可以把吸入肺中的紗塵帶出來。西娜那時就知道往母親的床上爬,深吸一口氣,鼻子盡量把那縈繞在被子上的氣味吸進去。母親這時已經閉上眼,安靜地睡去。西娜注意到母親的嘴半張著,氣流從鼻孔裏一進一出。睡態極不雅觀。有時候還會聽見一陣緊似一陣的呼嚕聲。這時候西娜就像貓一樣跳下床,去找弟弟西席。後者正專心地翹著屁股推一輛玩具車。她倆輕巧地爬上床,斂聲屏息地觀察母親的反應。母親睡得很沉,臉色灰敗,麵無表情,如果不是她嘴裏偶爾會磨一下牙,西娜覺得那簡直就是一具屍體。這個想法讓西娜不寒而栗。她瞟了一眼弟弟,發現後者正驚異地望著母親。弟弟伸出軟乎乎的小手去捏母親的鼻子,好像要去探究那呼嚕聲的來源。母親發出咯咯咯的笑聲,但眼睛並沒有睜開,由此西娜推斷母親一定在做一個美夢。母親用手推開了軟乎乎的手指,嘴裏嘰咕了一聲,側過身,繼續做她的美夢去了。這使得姐弟倆索然寡味。她們接下來能做的就是迅速翻下床,找別的事幹。
這樣的場景曾反複無數次,以至於西娜想起這些就感到一陣無來由的甜蜜。最主要,那時候父親是個柔和的人。如果不是因為後來母親的病身子,他還將把他的柔和進行下去,終生不渝。相比於父親的遊手好閑(父親是副廠長,平時老愛反背著手,煞有介事轉來轉去,西娜認定那是沒事幹),母親要忙碌得多。母親曾建議父親給她換個工作,但在這一點上父親的虛榮顯然占了上風。父親不為所動,他對母親說,都像你這樣,工廠就是一個關係網了,還做不做生產?很奇怪,這個老三屆的高中生寧可在老婆麵前低眉順目,也不肯讓後者得到些許實惠。這就是男人的自私,對自己的名聲過於珍視,勝過他的親人。男人是無情的,這是父親最初給西娜的感受,早在人生的上遊就發生了。西娜和弟弟在那些年聽得最多的就是母親怨天尤人的嘮叨。如果那些嘮叨是雨點的話,下麵的石板也該發黴變酥了。父親顯示了驚人的耐心,他在外麵反背著手,微昂著頭,顯示一個領導者的做派和風範,回到家則謹小慎微,買菜做飯洗衣,甚至端尿盆去公廁。別人家鬧矛盾,也愛拿父親說事。女的喜歡對男的說,你看看沈廠長,那才是顧家的好男人,官不大不小,卻照樣給老婆端尿盆。對此父親不以為然,也許是自顧不暇。因為母親的腰又疼了。母親的腰是生育的時候落下的老毛病,加上繁重的工作和辛苦的倒班,母親時常就覺得腰身那一圈好像箍著一圈酸,那圈酸像一盆水常年泡著她的身子骨,已經入木三分了。母親想了許多辦法,又是做健美操,又是喝中藥湯,都沒有大起色。她最後隻能趴在床上喊,沈俊榮過來,沈俊榮。這個時候沈俊榮就必須放下手中任何事,疾走到床邊,噓寒問暖,輕揉慢捶。在西娜的記憶中,這場景後來就成了家庭裏的一個節目,必做的功課。“沈俊榮過來”這幾個字一經母親高喉大嗓喊出,就格外醒目,像一道飄動的旗幟,繚繞在沈家的上空。也因為那聲喊,西娜和弟弟後來歸納出一條定律,父親在家。這時她和弟弟就會迅速回到各自的位置,翻童話書或者做作業,看上去乖巧極了。她們一邊這麼假模假式做著,一邊偷窺窗戶另一頭的床上。母親閉著眼哼哼,像西太後。父親像李蓮英,揉著捶著,臉上卻是無奈的神情。
父親是什麼時候下了那個決定,西娜不得而知。但她幼小的心思早就模糊地感覺出父親是絕不善罷甘休的。因為母親的頑疾,父親間接地成了受害者,不光是要聽老婆沒完沒了的數落與埋怨,而且,成了母親手裏的一枚棋子,任由擺布。父親畢竟是一廠的領導,在外麵是他擺布別人。這反差顯得過於強烈,令人難以接受。西娜不知道父親背地裏在怎樣活動。反正從父親一臉的凝重中已初露端倪。
那一天,風和日麗,應該是個好日子。父親的臉上也笑眯眯的,可他故意不說,好像為了延長西娜和弟弟的希望。直到吃晚飯的時候,父親喝過幾口黃酒才搖晃著腦袋告訴他們,母親的福音是氣功。大家愕然不解。父親意識到他的思維發生了跳躍,所以他趕忙補充說,這些天他老在琢磨如何醫治母親的腰病,從西醫的原理到中醫的傳統,他還四處求教,問東問西。(說到這裏,父親擺出一副勞苦功高的姿態),終於,父親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找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好像存心為他準備似的,此人會氣功療傷,那麼,氣功是什麼呢?確切說,應該是一種國粹……父親滔滔不絕地說著,說得母親、西娜、西席如夢初醒。原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家屬樓裏竟然還有這樣的能人。這能人名叫範佩西,就住在他們附近那一幢樓的304室。此人在廠宣傳科做美工。單身一人,那房子還是租借的。母親倒是認識那個人,嘴角立刻露出一個輕蔑的冷笑。母親打斷父親的話說,你吹牛吧你,那個人,腦子有問題。父親驚奇地說,你怎麼知道?母親撇撇嘴說,都這麼說,說他三十好幾了,不去找女人,光知道縮在屋裏練氣功。父親哈哈大笑,那就更好了,是童子功嘛。父親畢竟是領導,看問題就是能抓住本質。母親不好說什麼了,看起來她有點厭惡那個範佩西的名聲。但父親看出了她的心思,安慰她說,我們要的是他的童子功,這一點你要搞清楚。
當晚西娜全家快速吃完飯,專心等候範佩西的到來。大約晚上七點多,範佩西來了。門鈴響了,西娜與弟弟的心也嘣地一聲響。父親開了門。那是個身材頎長的人,可是瘦削,穿著灰色的休閑西裝,一頭長發披在腦後。他伸出手,和父親相握。那手的手指,西娜注意到,極為纖細白淨,像女人的。父親拍著他的肩,嘴裏在寒暄了,好好好,要辛苦大才子了。那範佩西一雙眼睛在四下張望。父親把他讓進屋子,試探地問,要不要先喝杯茶?範佩西倒是直接,他說,人呢?父親一愣,嗬嗬,先歇會兒。範佩西一揮手說不用,還是先看看。範佩西給人感覺很敬業,又很不拘小節,反倒顯出了父親的虛偽客套。母親在旁邊臉一紅,就白了父親一眼。她矯揉造作地托著腰對範佩西說,就是這兒,這些天很疼,陰雨天更疼。範佩西就走過來,他沒看母親的眼睛,而是直接就盯住了母親的腰。他的那雙纖細白淨的手伸過去,舒展開,在母親後腰那兒穩妥地按了一下。母親輕輕地叫了一聲。這聲叫讓父親有點不悅,父親說,有那麼疼嗎?也太誇張了吧。父親又轉臉疑惑地對範佩西說,大才子啊,是發功效果好還是推拿效果好?範佩西很幹脆地回答後者,邊推拿邊發功。西娜看見父親的臉好像歪了,似乎嘴裏的牙疼了。父親說,那就到裏屋去。
裏屋是父親的小書房,架著一張小床。母親臉朝下在床上躺著,範佩西盤腿坐在床沿邊,父親、西娜和西席呈三角環立。範佩西的手在剛捂住母親後腰的同時又停下了,他扭頭看著父親,有點羞澀地說,這就開始了。父親口氣硬硬地說,開始吧。範佩西立刻回頭進入了狀態。但見他先是閉目凝神,雙手晃動,(那手再次吸引了西娜),西娜能夠聽到範佩西體內的骨頭因為運功發出錚錚的聲音。她看了一眼弟弟,弟弟正緊張地瞪大眼。這時範佩西的眼忽然睜開了,那眼一睜開,手就搭到了母親的腰眼裏。與此同時西娜看見父親咬了一下嘴唇。
不過西娜可顧不上父親的表情,她隻看見範佩西的雙手開始在母親後腰裏揉動。有板有眼。一會兒輕緩一會兒有力。母親的腰肌此刻變成了一層水浪,左右起伏。母親先是安靜地躺著,然後呼吸急促起來,咬著牙,整個身子扭動起來,在配合範佩西。西娜發現隨著練功的深入,範佩西的腦袋上方蒸騰出一陣白氣。這就是說,氣功也運到了緊要光頭。西娜感覺口幹舌燥,她瞟了一眼父親,發現父親的眼睛死死瞪著範佩西的那雙手。
那雙手此刻還在那兒揉動著,像是要把母親的疼都揉搓出來。西娜好像聽見了母親的一聲叫喚。又是一聲。旁邊的父親有點沉不住氣了,他自言自語嘀咕了一句,還有完沒完了?就在這時,範佩西突然把雙手撤了回去,收勢,垂落。西娜這時聽見範佩西的輕微的喘息聲。
怎麼樣?感覺怎麼樣?父親急切地嚷起來。他好像忍受了太多沉默。
母親一欠身,從床上起來。她看起來精神煥發。母親嬌羞地扭了扭腰,對父親說,比吃藥管用。父親說,那當然。他倆的目光都轉向了範佩西。範佩西沒有他倆想象中的沾沾自喜。他有點害羞地站在一邊,臉都紅了。
自此,西娜家隔三岔五就有貴客臨門。這貴客自然就是範佩西。反正後者是個單身漢,無家室之累。於是範佩西來沈家成為既定程序:進門先寒喧,父親讚美一番,然後母親準時躺在裏屋的小床,範佩西推拿帶發功,一家人瞪眼圍觀,母親跳下床再次讚美範的氣功,最後一家人送範出門。也許這個程序對西娜過於稔熟,不久她就厭倦了,而弟弟西席也上小學了,注意力集中到別的事物上去了。她倆隻是偶爾想著這範佩西真是個奇怪的人物。不是親戚亦非朋友,竟然敬敬業業為母親的腰牽絆了那麼長時間。
三
西娜回到家屬院的時候,天色已昏暗。那是一幢紅色的獨立小樓,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建造的,四周種著冬青樹,像圍牆一樣圍著。樓道走廊邊堆著一些雜物。沿途視力所及處,那幾扇門可謂各有特色,木門,鐵門,還有加了防盜窗的。西娜住在三樓左首第二間,就在公用水房邊。那兒的水龍頭常壞,西娜常能聽見嘩嘩的流水聲。有一次她給吹奏員尹誌斌埋怨過這個事。後者不以為然地笑了,他說,隻要不是公共廁所就好,他有一次去鄉下演出,住在農戶家,該農戶家旁邊排著一溜糞坑,時值盛夏,於是他的鼻腔裏終日彌漫著發酵的酸腐臭味。
這是一個小套間,也就四五十個平米。有點活路的劇團人員早已不屑呆在此處。不過,西娜總體上還是認可這個地方。先不說這兒滿眼翠色,空氣清新,也算幽靜之所,光是這幾年團裏給她提供一個安身之處,她也心滿意足了。她有點不敢想象,如果仍呆在家裏,在父親身邊,她會不會被逼得發瘋。
西娜開始收拾屋子。桌子上扔著幾張過期的報紙,廚房的瓷台麵上堆著亂七八糟的碗筷,衛生間的地磚上,則遺留著吹奏員寬大的拖鞋痕跡。一切跡象表明,尹誌斌走了多時。西娜有點惆悵,不知道是因為前者離去,還是由於自己從父親那兒離開。她潦草地洗了一把臉,就進了臥室。臥室的牆頭,貼著她喜歡的蘇菲·瑪索的明星圖片。而在枕頭旁邊,扔著一個布丁熊。
窗外的天色已徹底暗下來了,像是帷幕低垂。樓下隱約有悠揚的胡琴聲如細針一般刺入耳廓。不久,遙遠的地方響起一陣火車輪子滾動的聲音。哢嚓哢嚓哢嚓……那聲音在西娜的耳邊迫近了,又漸漸遠去。西娜想起村上春樹那篇《我的呈奶酪形狀的貧窮》,講的好像也是火車。火車總是令人有著思索與緬懷的力量。有一會兒,西娜的耳朵一時無法適應突然恢複的寧靜。她覺得頭暈乎乎的,巨大的空虛降臨了內心。她俯下身子,把臉深深埋進被窩口。那兒是冰涼的一片。西娜努力聞著,甚至閉上了眼。尹誌斌是有點煙癮的,有時候在做愛的時候,他也喜歡叼顆煙。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西娜愛上了他?如果是這樣,那自己豈非也是一個頹廢主義者。西娜突然特別地想尹誌斌,或者說想做愛。僅僅是做愛本身。但是屋裏沒有一個男人紮實的身子。那種好聞的煙草氣息總是若隱若現,難以捕捉。西娜的胳膊徒勞地劃拉了幾圈,然後抱緊了自己。
毫不相幹的兩個人,是怎麼走到一起的呢?現在想起來,西娜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人生也許就是這麼充滿戲劇性。一個照麵,你就感覺眼前一亮,好像那根生命中的稻草就等著你去抓。好比《梁祝十八相送》裏的祝家小姐與梁公子。當然自己不配,尹誌斌不配。現代人再怎麼也配不上那段纏綿傳說。不過,西娜雖說不是那些沉浸在千秋大義中的演員,僅僅是劇團的宣傳文案,但骨子裏絕不缺乏那份古典情懷。這也是她為什麼聽從父親的緣故吧。父親對她的婚姻總是很審慎,甚至橫加幹涉,猶如那位祝員外。父親讓她寧缺毋濫,不能抓一根草就是一根草。她明白父親那是讓母親整怕了,留下了後遺症。她一開始倒是把他與祝員外區別開的。
她至今也鬧不明白。她竟然就愛上了尹誌斌。借尹誌斌的說法,她是他的情人。“情人”這個詞聽著浪漫,感覺卻心虛。畢竟,尹誌斌有老婆孩子。而那老婆孩子她還在劇團門口看見過。那一家人親親熱熱站在雪地邊道別。那一次是尹誌斌隨團去哈爾濱參加一場國內民樂比賽。西娜注意到那女的皮膚白皙,身材高挑,穿大紅的羽絨服,被白雪一照,格外惹眼。上車前,那老婆眾目睽睽下挨近了尹誌斌,親昵地拍了拍他身上的塵土。其實挺幹淨的天地間,哪有灰塵?簡直像是作秀。西娜那時在一邊覷著,一顆心無端地被蠍子咬了一口似的,幾乎有點失態。她知道這是自己嫉妒了。眼紅了。她後來的記憶就繞不過這個場麵了。每次在床上,她就故意對尹誌斌提起這件事,極盡挖苦與調侃。後者因此很尷尬,而她,仿佛也需要這一份尷尬來平息心中的怒火。但她總是適可而止,她說著說著,會立刻像小貓小狗一樣纏綿和體貼地伏在他懷裏。
她的想法似乎時刻在變。女人善變這句話真是說對了。有時她覺得便宜了尹誌斌,又有老婆又有情人(其實就是小三),有時則覺得自己也從中受惠。她對男人的知覺是從父母的曆史裏延宕出來的,似是而非明了男女之間的不如意與無趣。若是還呆在家裏,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承受。能承受多久。她和尹誌斌在一起時多半還是快樂放鬆的。尹誌斌對她的身子很迷戀,可是那方麵的能力不是很強。但他要求西娜裸睡,這樣便於他隨時觀察與體驗。她聽了又羞又急。哪有這麼恬不知恥的人?如果她這樣做她就是一個婊子爛貨了。她記得父親當年罵母親就是這麼罵的,婊子,爛貨。尹誌斌看出她的想法來了。他笑嘻嘻說,現在什麼都與時俱進,觀念也得改變一些嘛。西娜紅著臉啐了他一口,罵了句不要臉,她堅決不裸睡。但尹誌斌隨後又提出非分要求。他從網上下載了黃片,連在電視裏看。當然要西娜一起看。西娜狠狠關了電視,他又嬉皮笑臉地看。西娜隻好蒙著臉睡覺。但是她睡不穩當的。主要是尹誌斌不穩當。尹誌斌看著看著眼睛就發紅,得了瘧疾一樣發抖。他摁住了她,把她像剝筍一樣剝個精光,並且強行進入了她。西娜簡直要發火了。她拍著對方的肩膀,想擺脫他的控製,但是身子卻慢慢熱起來,軟起來。最後,她居然恬不知恥抱緊了對方的腰。她又不爭氣地流下了眼淚。這個男人是愛她的,所以纏著繞著,不肯放過自己。她就這麼閉上眼寬慰自己。就在她努力振作,打算好好迎合的時候,尹誌斌的身體卻慌亂地抖動著。他迫不及待從她身邊滾到了一邊。這使她好像從夢中驚醒一樣,睜開了眼。
可是下一次,尹誌斌的情緒又是那麼急切、高昂。他故作神秘地伏在她耳朵邊說,我要吹響你了。西娜倒笑了,挖苦他說,你吹得響嗎?還沒起調就走樣了。這句話說得尹誌斌很沒麵子。後者咬咬牙說,你不信我試給你看。西娜不置可否地笑笑。
西娜有點奇怪男人們那方麵的欲望,她倒是希望她的生活能相對寧靜一點,算是對從前歲月的一個總結,也是她骨子裏的需求。比如,去古城酒旗招展的青石巷走走,到三十四層高的頂層旋轉餐廳吃個飯,跑到藏區與紅臉膛藏民合個影……這需要時間和心情,以便獲取快樂,並深嵌入人生的履曆中。她渴望這個履曆。但是她做不到。她的履曆是打折的。因為孤獨,她的快樂便隻有一半了。她的身邊總是一些萍水相逢的人,要不就是自己孤孑的影子。這是與生俱來的,還是後天形成的?她也不自知。反正,尹誌斌是很少陪著她去外麵的公眾場合,大多局囿於她的家屬院的那套小小的房,那張小小的床。在劇團裏,他可不敢明目張膽調戲她,而是像一個居心不良的老鰥夫,暗中吃她的豆腐。西娜有時候也納悶她怎麼會跟著他,把熱烈的青春放在一個謹小慎微的人身上。是不是一個悲哀呢?
西娜用指尖輕輕摁動那個熟稔的代號YZB。是尹誌斌名字的第一個拚音字母縮寫。耳邊響起一段搏拉姆斯的鋼琴曲。一會兒,有個悅耳的女聲提示她,對方正忙,您所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西娜把那個名字退出,重撥,又一次等待,還是那個女聲,還是那句話。西娜氣衝衝把手機關了,扔在床上。她突然覺得冷,就抱緊了身子,呆坐在那兒。
這就是自己這些年的寫照。她總是這麼無趣地呆坐著,像個邊緣人,看著人家的繁華。她從來就無法建設自己的生活。
一陣鈴聲急促地響起。西娜紋絲不動。嘴角浮出一絲詭異的笑。為什麼要接呢?她能猜想到,這個男人一定是跑到無人傾聽的地方,向她解釋他剛才沒法接聽的理由,順便約定下一次見麵的時間,好欺辱她埋汰她。西娜不禁發出一陣洞悉真相的空落落的笑聲。
四
西娜是有點同情範佩西的。這是在她略略懂事之後的想法。那時候西娜已告別了紡織廠子弟小學,而轉到了縣城的一所中學。她十四五歲的年齡,原本荒涼寂寞的身子像一夜之間複蘇了,長高了,膨脹了。皮膚光潔,胸口仿佛被春風吹過,隱隱產生綻放的欲望。某段日子,由於這種微妙的變化,西娜有點心事重重,她不敢看人的眼睛,尤其是那些男同學(那些男同學,卻喜歡跟女孩子說話,喉結那兒一躥一躥),走路也低著頭,亦步亦趨。有時候她真想讓自己躲在一個角落裏,隱藏起來,讓誰也找不到。她很奇怪那些同齡的女生,突然變得驕傲而大膽。她們的身子比她發育得還快,和她一起進進出出的那個叫吳小萍的,胸口那兒已高聳起來,像過年時裹的白米粽。西娜每次瞥見那兒臉就要發紅。可吳小萍滿不在乎,還故意挺著白米粽在男同學麵前晃過來晃過去。她注意到那些小男生的眼瞳都燒紅了。
從紡織廠宿舍到縣城有三十多裏路,西娜得每天一早乘車去學校,一直到下午四點多放學回家,正好趕上晚飯。西娜記得那段時間自己過得很鬱悶。要做的就是等待紡織廠的那輛班車。那輛車總是姍姍來遲,讓人翹首以待。時間仿佛被擀麵杖無限拉長。那輛車,跑動在視野裏總是搖搖晃晃喝醉酒的模樣。可能是這個緣故,班車一到站,西娜必定費力擠下車,跑到空氣清新的圍牆外大口喘息,她實在給憋壞了。
她發現,她對家有了痛入骨髓的感覺。以前家就在眼皮底下晃著,沒什麼知覺,反倒是離開一會兒,使她格外留戀,都有點溫馨感了。由此她知道自己是個離不開家的人,從小就這樣。她背著個挎包,興衝衝進了家門,拍打著每一扇小門,像是跟一個人親熱。這時廚房裏傳來了吱吱啦啦的炒菜聲。可能是母親,也可能是父親。餐桌上已經陸續擺上了碗筷和菜肴。西娜有忍不住偷嘴的衝動。不過弟弟西席通常在一邊看著,他說,姐,媽媽說一會兒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