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尋愛記(3 / 3)

父親走後,西娜躺在床上,想著剛才那些話,心裏陡然升起一絲幽怨。這些年,父親在她麵前一直直來直去,好像早已知曉她必定是由著他的。可他又時刻防著她,連頓便飯都不肯吃,仿佛吃了飯,他在她麵前就無法保持一個父親的尊嚴。她對父親是有看法的,奇怪的是,那看法僅僅是獨自一人時才異常豐富,真到了眼前,她反倒無語了。有時她甚至會低三下四順著父親的口氣說話。她想著剛才自己說話的姿態,簡直很有點奴顏婢膝。她的臉紅了。這一點她確實不如西席。她羨慕後者,可她做不到。

晚上八點多,西娜百無聊賴地靠著床頭看電視。美國的連續劇《絕望主婦》。手機突然尖銳地響起。起初她以為是尹誌斌約她。可是顯示的號碼卻是弟弟西席。她的這個弟弟,師範畢業後沒有去做老師,而是鑽了點門路,進了市文化館,過起了向往中的藝術家生活。他本人的穿著打扮也處處向藝術家的標準靠攏。比如不修邊幅,比如留一頭長發。西娜有時望著那頭飄逸的長發會遙想到當年的異類範佩西。曆史以驚人的重複出現。西娜不知道西席那時是不是就心甘情願受到後者的蠱惑。西娜注意到父親凝視弟弟的神情總是木呆呆的。是否如她一樣想起了範佩西?那是沈家曾經的痛。是一種宿命。西娜後來想,那個夜晚的電話其實也是一個宿命,冥冥之中等著她。

接電話的瞬間她有一種不祥之感。一分鍾後果然就驗證了。西席後來說什麼她一句也沒聽進去。她的腦子裏亂哄哄的,隻有一個似曾相識的冰冷的詞,這個詞是過去場景的重現。這個詞是“醫院”。

按西席的說法,那件事與他沒什麼關係。與之相關的其實是酒。父親嗜酒這大家都清楚。那天從西娜那兒回來,老頭似乎挺興奮,就多喝了幾杯,然後他就對西席說,你那個黃毛我看不慣,趁早給斷了,好好的中國人,是一條龍啊(父親愛聽張明敏的老歌),你說染什麼發,還有你,父親說著用筷子一指西席,你留什麼長發?你以為你是貝多芬?西席聽了嘴給氣歪了。貝多芬留不留長發他不知道。他隻知道頭發的顏色與形狀有好幾種,赤橙黃綠青藍紫,板寸瓦片平頭中分……怎麼到他這兒就不行了?老頭居然還幹涉起年輕人的愛情來了。西席就歪著嘴笑,他對父親說,我靠,這是不可能的,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想了想,他又說,你以為我是我姐,什麼都聽你的,最後搞得對象還沒找到,你耽誤了她知道嗎?一定是這句話惹惱了父親。他端酒的手停在半空,輕微顫抖著。西席撇嘴還想說點什麼,發現父親除了手抖之外,什麼反應也沒了。那隻眼睛是直的,像一根長竹竿,直直伸向他。西席心裏就慌了,他想,看來今天麻煩大了。他的感覺是對的。他的耳朵裏咕咚一聲,父親的身子搖晃著栽向地麵。

醫院的診斷報告顯示,父親的中風是因為輕微腦溢血引起,好在還不是很嚴重。一個月後,等父親從病床上下來時,西娜發現,他真正迅速成為了一個老人:走路一瘸一拐,目光詭異,談吐含糊。

隨後的一段時光,西娜頻繁地在菜市場與家以及某些公共場所奔波。她要照料父親的飲食起居,並且幫助恢複後者的身體機能。她幾乎忙得像個女傭。西席對她說,姐,你還是找個保姆吧,爸的病也不是一天兩天。西娜把眼一瞪說,你以為現在的保姆有自己的親人那麼盡心負責?再說爸看起來也就這個樣子了。西娜的眼神流露出淡淡的哀傷。不管怎麼說,這是父親,雖然他一貫對她頤指氣使。西席聳聳肩,一臉無奈地看著西娜。他說,我是無所謂的,就是你比較辛苦。西娜沒等他再說下去,她斬釘截鐵地說,我願意。說完這三個字,西娜忽然感到鼻腔裏酸酸的,好像眼淚要掉下來。她趕忙轉過身,抬頭凝望著客廳一側掛著的母親遺像。母親目光散淡地向下俯視著,包含著一種超凡脫俗的豁達,好像是從天上看下來。

陪著父親外出散步時,西娜照例會遇見一些鄰居。她們會停下來打個招呼,詢問父親的病情。父親這時往往反應遲鈍,而且惜字如金,這就使得對方的臉上露出一絲難堪。西娜不得不在一旁解釋。於是她們就轉而說出一大堆恭維之詞,無非說西娜是個孝順的閨女,他真是老年有福。西娜淡淡地一笑了之。她沒覺得自己有這麼好。她倒是注意到,鄰居們嘴上這麼說,可是眼睛裏時而掠過困惑的神色。令她吃驚的是,這時候,父親好像生氣了。如果恰逢她的手攙著他,他就會賭氣似的奮力推開她,加快腳步向前走。可他的腿腳畢竟不便,就見他好像兩條腿長短不一,走起來一瘸一拐的,整個人顛動著,走路姿態相當別扭。西娜的心裏一陣酸澀。她瞥見那個鄰居的嘴巴都驚異地張大了,眼裏的困惑愈加濃鬱了。

所以,西娜更願意父親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比如附近的那個街心公園。父親與她坐在一條石凳上。兩個人可以聊聊天,雖然多半是西娜一個人在嘮叨。是的,她覺得自己有時候真像個老婦人了。她的父親,垂著個頭,一語不發,雙手在石凳上不知所以地摩挲著,好像要從那凳麵上摸出一些秘密。多麼死氣沉沉!有那麼一刻,西娜望著父親灰白的腦袋,簡直沮喪得要發瘋。不是因為父親的舉動垂暮得近乎怪異,而是,對方像一麵鏡子,照見了她的容貌行止。她是不是也老了?這些日子,她的心思花在父親身上,與尹誌斌也很少聯係,奇怪的是,尹誌斌似乎也很忙,一個電話也沒有打過來。西娜想到這兒,就摁動手機鍵,鍵出三個字,你在哪?不一會兒,提示鈴聲響起,她看見父親的頭抬起來,怔怔地看著她。她沒理他,而是翻閱回信。那上麵有一句話,在你床上。西娜的臉一紅,她幾乎想打個電話罵尹誌斌不要臉。可是,父親的眼睛盯著她。她轉過半個身,又發幾個字,你神經呀,不說了。西娜收起手機,心裏莫名地感到了甜蜜的穩妥。看來,沒有她,尹誌斌的日子還是不那麼好過的。她微笑地凝視著公園裏葳蕤碧綠的草木,感到時間又流動了起來。這時,她感到了一絲銳利的光線一閃而過。她稍稍回首,看見父親仍然瞪著她。她忽然覺得煩躁,正想起身走開,卻發現父親的嘴在微微蠕動。盡管含糊不清,她還是聽見了。父親說的是西席的事。他說,西席這小子,你可給我管好了,不能讓他胡來。她笑笑,用一種自己也覺得陌生的聲音回答她的父親,你都這樣了,還想著這事?她扭過頭,再也沒理他,視線穿過樹梢,凝望著前方馬路上跳動的一盞紅燈。也許是久了,她感覺眼睛很疲憊,好像要流淚。

自從母親死後,父親就像變了個人,脾氣專橫暴躁,無所顧忌。就好像相持相對的兩股力量,一股消失了,另一股便旁逸斜出,無限張揚起來。西娜與西席已習慣了父親三天兩頭訓斥她們。他罵人時的表情很痛苦,大約覺得她倆成了他一個人的累贅。畢竟,她們在學校的費用都得由他一個人支付。而那時,正值紡企改製,形勢不容樂觀,父親所在的紡廠已瀕臨倒閉。

從西席的口中,西娜得知,父親曾慫恿他辭學打工。父親不無偽善地說,你看,辛辛苦苦讀那麼多書,還不是為了賺錢?那就不如早點自立起步,開個店麵或者在廠裏摸爬滾打幾年,有機會開個小公司。西席對此不置可否,心裏冷笑一聲,這是把他往火坑裏推嘛。西席學校周圍不乏一些店啊廠啊,有送奶的擺攤的去廠上班的人,個個一臉菜色,那是過多透支青春的緣故。更主要的,西席喜歡的是像李雲迪一樣安靜地坐在鋼琴邊,讓美妙的音符從手指間流泄。父親對此是很失望的,但他鞭長莫及。西席後來自作主張去了文化館。用父親的話說,那是閑人呆的地方,是清水衙門。相比之下,那時,全國私企卻蒸蒸日上。這才是他為兒子打算的苦衷。

令西娜心存不滿的是,父親竟然對她不聞不問。當然,她是一介女流,也許父親覺得嫁人才是唯一的出路。她在大二暑期曾邀請幾個同學來家鄉玩。她陪著他們去白龍潭去祝家莊去謝安的墓址,還玩了皮筏漂流。晚飯是家裏吃的,氣氛很融洽。父親笑眯眯在旁邊作陪,打聽他們家境。她當時有點詫異,可不好當麵勸阻。她的父親其時雖不是國有廠的副廠,總還是改製後私企的部門主管,不至於讓一次同學聚會變質吧。她把父親悄悄叫到一邊。可還沒等她埋怨,他的臉先沉下來。他問她與其中那兩位男生什麼關係。她臉一紅說當然是同學關係。他舒了一口氣說,那最好,我看他們的家裏情況也不太好。西娜忍不住冷笑一聲說,那你以為我們想幹什麼。父親拿出領導的派頭,態度強硬地說,不幹什麼最好,我就是希望一個女孩子自重點,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她呆住了,心裏酸酸的,連話也說不出來。父親居然這麼看待女兒!她就那麼不檢點?他把她看成什麼啦?拉客的妓女?還是風月場裏的交際花?那頓飯她後來吃得強顏歡笑。她的幾個同學則不明就裏,偶爾瞟她幾眼,以為她有什麼心事。但是出乎她的意料,他們對她的父親評價卻很高,說他說話和藹,平易近人,沒有領導架子。她都看出他們眼中的羨妒了。

西娜真正第一次相親是在大四畢業前夕。她把他帶過去。他是一個重慶男孩。人很內向,可是重感情。認準了似的纏著她,像要為她獻身一樣。經過幾次交往,她默認了。她不是要求很高的女孩。她覺得她倆彼此都很普通,雖非大富大貴,卻還可以相互取暖。可是一見麵,父親臉色就很嚴肅,簡直是氣惱。他說你這是作賤你自己啊,嫁個外地人,別人怎麼看。她說上海北京也是外地啊,怎麼大家都往那兒趕?他又說,可他是重慶,山城重慶,蔣介石的老巢。說著麵露鄙夷之色。她說,重慶怎麼了,不也是中國的地方?他想了想,語氣緩和下來,說,那麼,他重慶人吃辣的,吃麵食,你受得了嗎?她忽然覺得底氣不足,她心裏也曾這麼埋怨過他,他隻要看見辣的就像豬一樣拱上去。但她嘴裏還是說,沒事。他又說,你看看他,個子比你要矮,該不是遺傳的吧,將來生個兒子恐怕也高不了。這倒是她以前沒想到的。不過她再怎麼也不想讓將來的孩子受苦遭罪。她不吱聲了。她和重慶人之間的初戀就這麼不了了之。她記得她畢業後選擇了在地方越劇團工作。是他送她上的火車。火車啟動的那一刻,她淚流滿麵。在火車轟隆隆的巨響中,他與她以往的溫馨場景就像電影裏的一個個閃回,閃回到了她的腦海中。她不禁有點怨恨父親了。她覺得父親有點像越劇《化蝶》裏的祝員外。他把她們給拆散了。

那段失敗的戀情,西娜原以為是因地域和生活習性不同所致。但是,等她在劇團工作的第二年,她又一次失望了。那一次她參加了本地一個網上論壇發起的西塘兩日遊活動。她和一個網名叫手有餘香的本地男青年結伴而行。那青年開朗機智,說話時總是微笑著把下巴昂起來。特別是對她,她覺得簡直是彬彬有禮。西塘那邊街巷縱橫,走在青石板路上,總是讓人恍然有山重水複疑無路的錯覺。第一天黃昏,她獨自一人轉悠,居然迷路了,找不到旅遊團的居處,急得就在那些相似的小巷裏奔走。她後來冷靜下來,想到了他。她叫他阿香,她說阿香,你快過來找我。那個阿香在電話裏笑,說你在原地呆著,別讓人把你拐跑就行了,別的我來解決。他的話讓她恓惶的心輕鬆起來。她重新欣賞起小巷裏的古舊風物。這個小插曲讓他倆的關係一下子拉近了。她吃什麼做什麼都要叫他一聲。而他呢,就微笑地望著她。在旁人眼裏,他倆好像真的就是一對戀人。

回到本市,她倆依然保持了適度的聯絡。從電話與QQ聊天上,她逐漸了解到他的一些情況:農村青年,未婚,自來水公司的水管工,有一個親弟弟。不可否認,聽到這類情況曾使她的信心受到一點打擊。她也不是非要嫁入豪門,隻是想以後能生活得寬裕一點。但是,阿香(她知道了他姓餘,但仍喜歡戲謔地叫他阿香)的經曆與職業顯然無法保證這一點。可是她又想,難道物質生活真的那麼重要嗎?他與她之間很談得來,他的詼諧總能引得她身心愉快。而他又是那麼真誠地告訴她他的情況。這麼一想,她就暗暗咬了咬牙,覺得一切並非自己想的那麼灰色。她顯得有點急切起來。她不想讓自己有所搖擺。她就對父親說,她周末想帶男朋友過來。她很少這麼幹練果斷地說過話,她的父親因此很困惑地望了她好一會兒。

周末她就把他帶回家了。看得出父親對阿香的形象基本是滿意的,符合他心中一個朝氣蓬勃青年的形象。問題是出在阿香走後。父親一如既往向西娜盤問起阿香的工作家庭經曆,後者就有點心虛了。不是因為自己的偏見,而是因為現實。而父親最相信的就是現實。果然,當她吞吞吐吐說明一切,父親的臉掛下來了。他抽著煙,不停地在屋裏轉來轉去。突然,他站住了,手臂在空中劇烈地揮舞著,不行,絕對不行。她叫了起來,為什麼?他說,不行就是不行,我不能拿我女兒的幸福開玩笑。她嘴一歪笑了,他總是這樣,說出一大堆道理,為這為那,其實還不是為了自己的麵子?西娜就笑著對父親說,是不是他是一個水管工,讓你很沒麵子?父親一怔,你說什麼?他沉痛地說我是為你好啊。她說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

那一次父女倆不歡而散。她有點賭氣,非要把這件事進行下去不可。她的父親,一見麵就板著臉說她幼稚天真,容易上當。好像世上的壞人都不幸讓她遭遇上了。她氣鼓鼓說,我知道的,我會注意的。她就像一隻飛蛾一樣孤注一擲向那個阿香飛去。她與他約會時搶著買單,去他的單位宿舍整理淩亂的物件,咬著火腿腸坐在他的電瓶車後座上……她是那麼死皮賴臉地纏著他,她都覺得自己有點下賤了。可她知道她纏著的分明又不是他。有時候看見阿香微笑著把下巴昂起來,她心裏酸澀得像個青蘋果。她想我這是在幹什麼,簡直和妓女沒什麼兩樣。她的腦海中浮現出父親板著臉的神情。那神情裏含著幾分譏誚。

時間久了,她覺得那個阿香整個人鬆弛下來了。不再那麼急迫地想見她,做事也拖遝起來。她交代他的事他也時常忘記。他還向她借錢。第一次她借給他四百,第二次,他說他要去看一個病人,又借了五百。第三次的理由是開一個同學會,裏麵有一項內容是向生活貧困的同學捐款,捐款數目不定。他為難地看她,說多的不捐,一兩千總得捐吧,否則拿不出手。她的臉上一陣惡笑,她沒見過這麼好心的人,拿別人的血汗錢去做慈善。她簡直懷疑他在撒謊了。他一定是拿她的錢給中學時代的某個舊情人買禮物,或者幹脆就是跑到妓女那兒解決生理需要。事實上他多次哀求她給他一點愉快。他說她的觀念封建老舊。他看出她的不情願來了。他果然就發怒了。他說沒見過你這樣的女人。她馬上回敬,沒見過你這樣的男人。說完她就昂著頭走了。

她又回到了父親的那個家。她的父親,像是看出一點苗頭來了。他詭秘地笑笑,什麼也不說,卻瞟了她一眼。那一眼,像刀鋒的寒光從她臉上刮過,她哆嗦著抱緊了肩膀。

那幾天,她終於聽到了父親的心裏話。父親好像從她的沉默中獲得了某種力量,一反往常威嚴的神態,變得喋喋不休起來。這個逐漸失意的部門主管看起來牢騷越來越多了。他也不管西娜聽不聽,顧自念叨著,哪些人在覬覦他的職務,哪些人使陰招害他。最令他氣憤的是原來圍在他身邊的那些女人。那些女人像狐狸一樣狡猾無情,一旦嗅出他已漸漸遠離權力中心因而無利可圖,立刻遺棄他,就像遺棄一堆垃圾。這些婊子養的。父親會神情亢奮地大聲吼叫起來,每一根神經都憋得通紅。西娜這時候就冷冷看著他,她覺得他真像一個暴君。

可是,不管怎麼說,她與父親,她倆是同病相憐的。都是那麼失意和委頓。父親的美好年華已逐漸逝去。因為患有高血壓等病,來不及等到退休年齡,父親就主動辦了病退,他開始過起了他向往的晚年生活。早上晨間鍛煉,扭扭腰肢做做甩手操,中午雷打不動地睡一覺,再翻翻報紙養養花,如果覺得孤單,就踱到附近的廣場公園,找一些老年婦女攀談幾句。西娜也回複到自己的工作中。這些年,她斷斷續續相親過許多回,總是因這樣那樣的問題而不了了之。她也習慣了,她把精力投入到文案工作,還琢磨怎麼樣挖掘本地越劇的曲目與精髓。至於談婚論嫁,西娜說聽天由命吧,緣分最重要。事實上,她明白,最好的緣分到了父親的眼裏,也會一無是處。

有一天西娜開始搬動自己的東西,她對目光困惑的父親說,我還是搬到劇團裏算了,那兒工作方便。父親的眼裏顯出寬宏大量的神色。你這樣做就對了。父親鼓勵她說。

西娜又搬回了家,就像她在幾年前搬出這個家一樣,她有一種轉了一個圈的輪回感。從原點回到原點。不同的形式。以前是為了逃避父親的責難,現在是為了逃避良心的責難。

她開始像個家庭主婦重新融入與過去相似的生活。這個家,似乎一直存在於舊時代裏,沒有多少令她留戀的新鮮事物。唯一寬慰她的是,父親現在的話少了許多。他可以幾個小時低著頭坐在沙發裏無語,大約連他自己也意識到他已進入孤獨的晚景了。西娜有時望著他的灰白頭頂,既嫌惡又憐憫。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經曆的就是盛極而衰的過程,誰也不例外,何況父親這樣眾叛親離的人。做人真的沒什麼意思。西娜胡思亂想著,感覺屋子裏更加陰冷冰涼。西席在文化館裏有宿舍,回家是不定期的,大多數時候,家裏隻有她與父親,如同兩具毫不相幹的木乃伊。

但是她又不得不呆在這裏,以父之名。她討厭那些愛張揚的社區幹部。她們現在不僅把她樹立成小區的孝順典型,還擅自把小報記者都叫上門來了。她當然委婉地把他們勸跑了。她不喜歡這種浮誇的大而無當的東西。事實上在父親這兒她有度日如年的感覺。用她讀過的福克納小說裏的話說:她在苦熬。

有一次,西娜無聊之極,就去整理抽屜裏的物件,不料翻出了一些零散的照片。其中有一張發黃卷邊的引起她的注意,是一張全家福。好像還是西娜小學五年級時拍的。那年西娜13歲,西席8歲。他們是臘月二十六討了一輛東風三卡跑到縣城拍的。那時候父親剛做副廠,母親的腰還沒有那麼疼。大家心情都很愉快。曙光照相館的師傅揭開相機的布罩,擠擠眼喊道笑一笑。他們四個,遵照師傅的叮囑,嘴裏不由默默吐出“茄子”兩個字,於是就定格成照片裏的四張笑臉。西娜發現,那四個人中,她笑得最開心,蟲牙都露出來了,可還像傻大姐一樣沒心沒肺咧著嘴。

西娜對著照片笑了一下。她想笑得真誠一點開懷一點,可總覺得腮幫上的肌肉硬邦邦的,好像在極力抵抗似的。她就不笑了,心裏歎了口氣。她想自己是不是喪失了笑的能力。她很久沒有好好笑一次了。這麼多年,笑竟然逐漸淡出了她的生活。

那一瞬間,她忽然有了一種急迫感,好像整個人被拋出了歲月之外,而且還在遠離,一直離。她有點恐慌了。時間對她來說如同一個黑洞,在吸引她不停地下墜,她不知道要下墜到什麼地方才止住。而在這過程中,她仰臉望見的是漠然的虛空。原來她來這人世一遭並沒有認識多少人,取得多少歡樂。即便有,也如煙塵般渺茫。她迅速抓起了桌上的手機,摁那幾個字母,YZB。那幾個字母看上去就像早年地下工作者的電報代碼。

尹誌斌說,他眼下正與一家商業超市的老總聯係演出業務,一個小時後老地方見麵。西娜沒說什麼,掛了機,有點悵然。他們越來越不在同一條食物鏈上了。他看上去充實忙碌,腎上腺素荷爾蒙分泌異常頻繁。

出屋前,西娜瞟了父親一眼,後者垂著腦袋,像一條老狗一樣靠在沙發上,一種昏昏欲睡的狀態。

西娜漫無目標地踱著步。她好久沒有獨自一人在大街上信步由韁地散步了。夜色濃重,城市的霓虹像花朵開遍了每一個角落。街上人頭攢動,就好像白天與夜晚懸置起來。生活與夢幻懸置起來。

那輛刻著浙D9L238牌照的尼桑一晃而過。西娜的腦子裏突然倏地呆滯了。那是尹誌斌新買的車,還是她陪著他去4S店裏做維護保養的。西娜向一輛出租車招了招手。她對司機那張笑眯眯的團團臉說,跟著他。

尼桑在一幢高尚小區停下時,西娜也把身子隱入了巨大樓盤投下的陰影裏。在花壇邊的廊柱旁,她望見一個女人嫋嫋地走出了尼桑。緊接著尹誌斌手裏拎著個紙袋也出來了。他們並沒有馬上進入小區,而是站在一棵香樟樹邊,旁落無人地接吻。燈光暴雨般從頭頂灑落,穿過闊大的枝葉的間隙,照在他倆身上,給人一種疏朗有致的隔離感。他倆一邊接吻一邊摸索著彼此的身體。在那個女人把臉仰起來的刹那,西娜幾乎驚叫起來。那女人臉頰上有顆美人痣。

西娜氣喘籲籲走進家門。簡直就像從前方潰敗下來的士兵。她直接去了衛生間。她放好熱水,脫光了衣服,然後她伸腿小心地滑入了缸裏,躺下來,體味著水流緩慢撫摸皮膚的感覺。這時候她才覺得整個身子放鬆下來,從外到內,從肌肉到骨頭。她望著鏡子裏的女人。那個女人,在一口冒著嫋嫋熱氣的浴缸裏,呆呆地望著自己,目光空洞虛無,就像一個陌生人。

西席與林玲這一天過來的時候,西娜正在屋子裏拖地。她不厭其煩地一趟趟拖著,好像是成心把自己搞累搞乏。她的父親,坐在沙發那兒,戴著老花鏡裝模作樣地翻著幾張過期的晚報,有時把一雙狐疑的眼光透過老花鏡望向女兒。他越來越搞不懂女人的心思了,也許他一輩子就沒搞懂過。

她的拖把在一雙精致的小牛皮高跟鞋前停下,她抬起頭,看見那個叫林玲的黃發女孩朝她謙恭地笑笑。那張臉上的眉眼描畫得很精致,洋溢著時尚的痕跡。她弟弟西席則還是留著那頭淩亂的長發。她注意到,他看她的時候眼神有個稍稍的停頓,而眉頭微微皺起。小時候弟弟遇見不滿意的事就是這種表情。

姐,不是跟你說了,去找個保姆,這些活由她幹好了。西席說。西娜直起身子,左手捋了一下垂掛的發梢,你呀,還不知道怎麼過日子?西席已拉著林玲往自己去小屋了,這時把頭回過來,表情複雜望了她一會,說,不是我說你,姐,你就是想不通,該怎麼活就怎麼活唄,管別人幹什麼。

這是什麼話?西娜一遍遍拖著地,心裏卻在冷笑。看來她真是白幹了。她想著西席的那些混賬話,這哪是勸她,分別是在羞辱她。她以為她在作秀,演給別人看,就像戲台上那些才子佳人的戲。演得再逼真,觀眾也就是認為這是裝扮出來的道白與布景。他自己倒是悠閑,也不回家,也不關心一下父親,整天跑在外麵,玩他的藝術,順便玩一個個女人。那叫林玲的,別看現在還不離不棄,但她敢保證,憑著西席的性情,要不了多久,準會一拍兩散。

她放下拖把,坐在左邊的沙發。她的右首,他父親坐著,一雙眼睛諱莫如深地轉動著。她忽然有點理解父親的話了。父親讓她這個姐多管管西席,應該是了解他的兒子。

這幾天,還不到傍晚,西席帶著林玲就早早回家。如此密集的相遇以前可從來沒有過。這倒是令人奇怪。西娜有一次趁著林玲不注意,把西席悄聲喊到陽台。她問他這些日子怎麼這麼得閑。西席無奈一攤手說,以前嫌我不回家,現在倒好,又要趕我走了。西娜說,這本來就是你家,不回來上哪兒去?我就是覺得你無所事事的,像個浪蕩子。西席一撇嘴說,眼不見為淨,你們放心好了,過幾天我就走。西娜驚訝地問,上哪兒去?西席說,去廣東,那邊有個藝術村,新辦了一個音樂原創基地,已聚集了全國二十多位國內頂尖音樂人,朋友讓我趕緊過去,房子都快租沒了。說著西席的臉上露出驕傲的笑容。西娜詫異地看著西席,她的這個弟弟,腦子裏不知在盤算什麼,老是弄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不用說,他和林玲早打定了主意,就差把這事跟她與父親通報一聲。

就讓他這麼走了?他把這兒看成什麼了?旅店?飯館?還是休閑地?西娜的心裏又氣又急,她腦怒地說,你有病啊,你工作怎麼辦?西席說,辭了。西娜又問,那你走了爸怎麼辦?西席一點沒生氣。他很奇怪地反問她,不是有你嗎?他的臉上忽然顯出一絲冷笑,你不是這個社區最大的道德標兵嗎?西娜呆住了。那句話像一隻鉤子狠狠勾了她的心一下,她的全身忽然就戰栗起來,連牙齒也不禁打起了哆嗦。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她無力地向後者揮揮手,不想再說什麼。

西娜走進自己臥室。看著那張發黃卷邊的全家福照片,她有一種恍惚的感覺。仿佛時光倒流了一遍。她慢慢長大,從照片中的小姑娘長成現在的模樣。這一路一走就是將近二十年。二十年的變化該有多大?但對於她,時間似乎又是呆滯的固化的。她一直被包裹在堅硬的核裏,就像一枚遠古的化石。

她就是這個時代一枚格格不入的化石。從這一點看,她與父親又有什麼不同呢?他們同病相憐,相互取暖,相濡以沫。她忽然理解了父親這些年的言行。她的父親,是一個多麼敏感的男人。這一點,她尤其像他。她記起父親中風後的一句話,你多管管他。那是一個父親對另一個父親的囑托。她是父親。

這些天,西席老是覺得心神不寧。他與林玲在自己的臥室裏嬉戲,總覺得不對勁。具體是什麼又說不清。那種感覺,又像許多年前。那時候,他年幼,孱弱,一直生活在父親嚴厲苛刻的目光之下,母親死後,這種如芒刺背的感覺變本加厲。好不容易他後來考上了諸暨師範,可以遠走他鄉,擺脫那種目光。他從此活得自由自在。他遇見的目光多半是軟綿綿的,讓他有親近的衝動。那些搞藝術的,都有那麼一種目光。

但是現在,他又感到從前的視線落到了後背。那視線包含的淩厲,似乎如刀鋒般閃著寒光。他幾乎感覺皮膚上起了一層疙瘩。可當他集中心力去搜尋,那刀一樣的目光又像在太陽下消失了,倏忽不見了。

那目光絕不會是父親的。他注意到,自從中風之後,父親的目光一直往回縮,就像幽暗的火苗搖搖欲墜。而且,老頭現在學會了裝瘋賣傻。他愛坐在沙發裏,把灰白的腦袋埋進一張過期的晚報中。

可是那目光分明就是一個做父親的恨鐵不成鋼的目光。他自由慣了,可不想再回到從前的日子。他悄悄對林玲說,我們過了今夜就走。

他感到他身後的門咣地一聲響了,嚇了他一跳。進來的是姐姐西娜。他還來不及把床頭新買的火車票放好,就被對方搶走了。

他感到空氣像弓弦一樣繃緊了。

西娜瞪著眼睛,幹脆利落地,手指錯動幾下,頓時紙屑飛舞。

林玲吃驚地站著,西席則衝了過去說,你瘋了。他搖著姐姐的身子。但是西席隨後就停止了搖晃。他望見西娜的眼裏一點一點聚斂起奇異的光芒。她的目光很嚴厲。西席隨後就聽到了一句令他魂飛魄散的話。西娜說,我是你父親。

西席最終沒有去成廣東。他把姐姐送進了精神病院,醫生診斷為強迫妄想症。

在西娜住院後的第六天,劇團的同事們陸續買了鮮花水果來看望她。尹誌斌也來了。他在醫院門口順便買了隻花籃。他走進了病房。一眼就望見靠在病床上的西娜。西娜安靜地躺在床上,嘴角掛著一絲微笑。她的手邊,是一張發黃卷邊的照片。她看上去跟正常人沒什麼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