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娜有理由相信,這樣的場景將一直演繹下去,像一場人生的假麵舞會,貫穿她的前半生,如果不是那天學校提前放假的話。那天是五一節前夕,老師們早早就打發她們學生回家。她和吳小萍湊了份子錢,討了一輛麵的,一直開到紡織廠門口。那時她無意識地瞥了一眼廠門上方那口大鍾,時間指向下午兩點十五分。按常理,這個時候父親還在上班,而母親,那天是夜班,正在床上睡覺。
事實基本如此。西娜悄悄打開門,屋裏果然很安靜。母親睡覺是不允許孩子吵鬧的,這是父親定下的規矩。不懂事的時候,西娜和西席沒少為這條規矩皮肉受苦直至流淚。西娜睃了那扇緊閉的臥室小門一眼,就在堂屋裏翻開書本寫字。寫著寫著忽然聽見了輕微的呼嚕聲。母親乏累了睡覺也打呼嚕。但是西娜一聽就聽出來了,不是母親的那種。她想難道是父親回來了?父親也提前放假了?可紡織廠從來就沒提前放過假的先例。西娜轉到了陽台裏,透過窗戶往裏張望。西娜情不自禁跳了起來。心口嘣嘣地響,好像那兒開動了一隻強勁的馬達。她的臉一下子緋紅了。裏麵沒有父親和母親,她望見的是一個男人和女人,什麼也沒穿,光溜溜的,一起趴在床上,胳膊摟著胳膊,腿壓著腿。西娜的腦子裏嗡嗡亂響,像是飛舞著一團馬蜂。她看見那個男人披著一頭長發。
西娜咬著嘴唇,然後做出了決定。她是這麼做的:迅速把桌子上的書本收拾好,放進書包,悄悄溜出門,關門下樓,去吳小萍家做作業。這天她磨蹭了許久,才“準時”回家,和平時乘車回家的時間幾乎不差分秒。還是那樣的場景:她背著個挎包,興衝衝進了家門,拍打著每一扇小門,像是跟一個人親熱。這時廚房裏傳出吱吱啦啦的炒菜聲。可能是母親,也可能是父親。餐桌上擺好了碗筷和菜肴,讓西娜有忍不住偷嘴的衝動。不過弟弟西席在一邊看著呢,他說,姐,媽媽說一會兒再吃。
吃飯的時候,西娜發現母親的臉色特別紅潤,還笑眯眯,給父親夾菜。西娜不敢看母親的臉。她扒拉著碗裏的飯,埋頭一個勁地吃。母親說你吃菜呀,西娜嘴裏嚼著飯拚命地點點頭。那口飯噎在喉嚨裏,很難受,把眼淚水都噎出來了。
好像一切還是原來的模樣,可是西娜覺得,什麼都變了。從她的腦子嗡嗡叫的那刻,心底有什麼堅固的東西轟地坍塌了。不知道過了多久,西娜學會了冷眼旁觀,有時還愛和母親鬥嘴。母親這人嘮叨是出了名的,以前說到西娜頭上,西娜都是不聲不響。現在,西娜忍不住了,她說你少說幾句會死人啊。母親一臉驚愕,說什麼呢你。西娜板著臉又說,你少說幾句會死人啊。母親一下子跳起來,臉上的嫵媚煙消雲散,手掌作勢在西娜麵前一晃,你作死啊。西娜輕蔑地一笑,她看定了她母親,看見的似乎不是臉,而是那光溜溜的可恥的胳膊和腿,是的,可恥的,身體是可恥的。西娜的內心突然產生了一種屈辱感,為母親,為父親,為這個家。她沒頭沒腦就是一句,你管好你自己好了。她望見母親把巴掌放下來了。母親的臉色很迷惑,母親輕輕嘀咕了一句,但她沒聽見。
大約從這天起,母親開始用一種審視的目光觀察她。她大約把她看成了一個正處於逆反期的少女。西娜悲哀地想。有時候她有點憐憫母親。她是那麼得隴望蜀,費盡心機,無非就是貪圖一時的快樂。男人和女人睡覺,真有那麼快活嗎?她想起了吳小萍,吳小萍胸口的蓓蕾似乎越發綻放了,和那些男生打情罵俏的時候,那蓓蕾就驕傲地一聳一聳,仿佛秘密全在那裏麵。
她還以為父親一直被蒙在鼓裏。這個家,隻有母親,還有她,才清楚這一切。但她倆彼此心照不宣。範佩西還是例行公事地來(因為母親說她的腰還沒有完全康複),然後在父親的注視下推拿與發功。父親的疑慮經常在範佩西走後溢於言表。他望著後者的背影(西娜冷笑地想,他大約還不知道後者與母親之間隱秘的關聯),顧自嘟囔著。也難怪,範佩西這些年雖然還是單身,可是越活越有滋味,這從他時常莫名地微笑以及他瀟灑地一甩長發這些細部動作看得出,另外,父親注意到,範佩西的穿著也較以前整潔幹淨,白襯衫的領口處不時散發著力士香皂的芬芳。父親是有點百思不得其解的,因為他再怎麼想象,也不會想到自己的老婆與此相關。
一直要到這年的國慶節的最後一天,父親才得以知曉一些隱秘,但是他寧願不需要,這也是父親後來無意中提及的。那時候的父親心中充滿了怨悔,可是某種感覺已覆水難收,他永遠回不到過去知足常樂的狀態裏去了。那天西娜從吳小萍家歸來。她剛跟吳小萍爭執了幾句,無非就是吳小萍買的裙子的長短。那條裙子實在是短了點,差點連屁股都露出來了。西娜就挖苦說那是溫州發廊的小姐才穿的貨色。吳小萍就翻臉了,她說這裙子有什麼不好,穿著多涼快,也吸引眼球。她還故意穿著在西娜麵前扭動屁股。西娜就冒出一句,你不會也想去做溫州小姐吧。吳小萍一怔說,是啊我就是有這種想法。頓了頓她又說,總比那些假正經好。西娜就沒法說話了。她就隻好走人了。她氣鼓鼓地走回家,一推門,一隻打火機迎麵飛來,差點砸到她的臉上。發現父親仰躺在沙發上抽煙,一副廠長的派頭,還氣哼哼的。母親呢,正在掃地。地上是破碎的玻璃,還有水漬,一些殘缺的葉子和花瓣。看來他倆吵過架。父親在家一向是溫和的,至少看起來很溫和。西娜就很詫異。但是父親的目光掃過來了。她一瞥,就知道父親在暗示她回屋做作業。她立刻像乖巧的兔子蹦進了裏屋。她看見弟弟也在,小眼睛睜得溜圓。她問他怎麼回事。弟弟指了指客廳說你自己聽。她果然就聽見那兒響起悶雷般的吼叫,你個婊子,爛貨。西娜愣了愣,她想她應該沒聽錯吧,父親吼叫的是,你個婊子,爛貨。
很長時間,西娜無法苟同父親的說法,她以為,那隻不過是父親一時的發泄。也就是說,父親需要這樣的發泄。西娜少女時代的父親,給她的印象最初是有文化有形象。父親是老三屆高中畢業,後來又去電大進修過經濟管理專業,回廠後整個人都沾滿了書卷氣息,原先粗魯的工人習性隱匿不見了。頭幾年父親還喜歡在外衣口袋裏插一支鋼筆,昂著頭走在工廠的大道上。這就給了人與眾不同的感覺。不過,沒過多久,這方麵父親就懈怠下來了。父親認為這是表層,他不屑於做表麵文章。按父親的說法,他要追求的是深層次的精神層麵的東西。比如家庭和睦比如鄰裏融洽比如愛廠如家比如無私奉獻。父親這麼想,也這麼做。某一段日子,大家總能望見父親平易近人的標誌性微笑。一句話,父親這是在苦心經營自己的形象工程。這個形象工程就慢慢地,像一幢樓,越造越高,需要人仰視了。可是,這時候,令人擔心的事發生了。樓麵有點偏斜了。幾乎成了比薩斜塔的翻版。這裏麵肯定出了問題,而這個問題,父親覺得,是發源於母親那個環節。
西娜看出來了,爭執一旦開始,心裏就會埋下芥蒂,就像埋下一顆不祥的火種,如同她和吳小萍之間,誰也不服誰。父親和母親之間的爭執愈演愈烈。最初母親是抱著忍耐的姿態一聲不吭。父親罵她,她聽,父親砸東西,她乖乖收拾。西娜常看見她一臉惶惑的神色。這與西娜印象中易於暴怒的母親大相徑庭。有幾次,父親回家找不到酒喝,母親就直直地走到西娜麵前,麵無表情對她說,去,買瓶酒,好一點的。西娜默默照辦了,但她心裏有點怨氣,母親似乎一直不太關心她,也不在乎她的感受,她隻在乎她自己。西娜有自己的想法,她覺得母親這是在寵父親,她雖然做錯了事,但是,不能老是低頭。父親被她寵壞了。
父親的酒量就是在那個特殊時期驚人地增長。西娜不知道他與母親間具體發生過一些什麼,使他需要酒精來麻醉自己。西娜能感受到的是,此事與範佩西有關。範佩西很久不來家裏了。也許永遠不會來了。他作為沈家貴客的曆史算是告一段落了。有一點不容置疑,作為曆史,他影響了未來。
五
總的說來,至少在交際場合,尹誌斌是頗有人緣的。他是那種不溫不火的人。剃著個板寸頭,對人永遠微笑,顯得很大度,也許就是這一點吸引了西娜。不過,從形式上看,西娜承認自己是被對方那層浮在微笑之上的揶揄神態打動的。他總是能裝得若無其事。
西娜在幕後站了大約半小時的工夫,尹誌斌才出來了,肩上背著布囊,布囊中是他心愛的長笛。他們剛結束了在城郊的一場演出。是關於爭創文明城市的一個主題活動。西娜看見尹誌斌與幾個女演員有說有笑地穿過人群。那幾個演員剛卸完妝,臉上是活潑的時尚少女的神情,你很難想象,幾個小時前,她們長袖善舞,傾訴著古典的怨憤。
車子一直駛往城北的海天賓館,在一處濃蔭下停下。主辦方為演員以及工作人員準備的酒宴就設置在這兒。那幾位越劇演員顯然是酒宴的中心,不是因為此次的表演,而是不久前她們的斯德哥爾摩之行。酒席上,聊得最多的就是這個話題。盡管之前當地報紙電視說得幾乎都泛濫了,可大家的興致不減。
西娜的情緒卻無端地有點落寞。她是個宣傳文案,永遠躲在幕後,隻能望著人間的繁華,即便她對此不以為然。她的目光漸漸渺茫虛幻起來。越過喧嘩的笑語,她望見另一桌的尹誌斌舉著酒杯向鄭丹芬敬酒。鄭丹芬是剛進劇團的花旦。所以尹誌斌就以老大哥的姿態說話。西娜聽得見他那溫吞的嗓門,你要不喝這杯酒,哥我替你幹。這是以退為進的說法。尹誌斌即使是勸酒,也總能留給別人一個好的印象。西娜不僅冷笑一聲,這套把戲她見多了。正這麼想著,那邊卻轟地一聲響,有人在大笑,有人拍起了巴掌。原來鄭丹芬二話沒說,奪過尹誌斌手裏的杯子就一口幹了,還挑釁地瞪著對方。
好好好,不愧是巾幗英雄。尹誌斌哈哈笑著,站起來自己也仰著脖子幹了一杯。他笑眯眯地還把杯沿往下轉了90度,遍示四座。在杯口對準西娜那個方向時他好像怔了一下,眼神像波光一樣迅速掠過。
或許是因為這個小插曲,西娜的情緒後來就明顯低落。她一改初衷,不停地喝著酒。她有點管不住自己了,隻想把自己灌醉。西娜有一種被人遺棄的心酸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酒醉,說來就來,幾乎要惹得她落淚。耳旁的勸酒聲碰杯聲說笑聲,以及不斷攢動的身影,使她產生一種置身事外的虛幻感。後來,她好像聽見有人在竊竊私語,她懷疑他們都開始注意到她失態的舉動。
起身去洗手間的時候,她瞟見一些疑惑的目光掃過來,像蛛網一樣澀澀地粘在她的背上。是啊,大家在宴席上這麼開心,隻有她,麵沉似水,憂心忡忡,真是煞了風景。難怪平時有些居心不良的人會說她是剩女,這還是好聽的說法,更難聽的其實就是老處女。西娜強自笑起來,在一個歡樂場所,隻有笑容才能偽裝自己。但她的腳步是虛飄的,就像心裏麵,到底重心不穩。
西娜在洗手間裏呆了好一會兒,情緒平複下來。出來時她看見了尹誌斌。尹誌斌的一張臉紅得像烤蝦。他望著她。顯然是在等她。
喝多了吧,尹誌斌說,我送你回去。他說著就來架她的胳膊。西娜憤怒地掙紮了幾下,她有點惱火,她說你放開我。尹誌斌愣了愣,臉色緊張地環顧四周。周圍並沒有什麼人。尹誌斌盯了西娜一眼,無奈地搖搖頭說,你喝醉了差點出洋相了你不知道嗎?西娜冷笑著說,你是我什麼人?管得著嗎?尹誌斌聳聳肩,望著天長噓一口氣,又望定西娜,一絲熟悉的揶揄的微笑浮出了嘴角。哦,尹誌斌說,你吃醋了?西娜的臉一紅,好在她此刻的臉本就是紅的,她說,吃誰的醋,莫名其妙。尹誌斌看看周圍,手又摟了過來,吃鄭丹芬的醋唄,可她是個小女孩……西娜忽然歎口氣,語氣緩和下來,說,怎麼會呢?
那天晚上,他倆沒有隨團返回,而是,打了個的先回去了。西娜的心情也漸漸轉好了。隻要一回到自己的房間,西娜總是能神奇地治療自己的傷口。屋裏黑黢黢的,散發著夜晚的寧靜。開門的時候,借著屋外疏淡的月光,她看見了尹誌斌眼睛裏的欲望。大概免不了又是一場男歡女愛。她歎息著推開門,立刻感覺身子忽然一下輕了,原來整個人被尹誌斌抱了起來。她驚呼了一聲,兩隻腳不住地顛動著,並且用拳頭敲打尹誌斌的肩膀,腦子裏也嗡嗡作響,像某種失重。
她是在失重的狀態下和尹誌斌完成了那一次。好像是為了獲得某種補償,她表現得很投入,身子起伏著,努力迎合對方。到後來她甚至流著淚大聲呻吟。那聲音在黑夜裏四處亂撞,就像一群炸了窩的蝙蝠。她覺得這一天過得太辛勞了。是的,一個三十多歲的未婚女人,在今後的生活中,將會閃現更多這樣的辛勞。這一點她是有準備的,可是又有什麼用呢?如果那份感情無處寄托的話。她愛床上的這個男人。可是這個男人愛她嗎?顯然,他對她是有愛意的。可是,光有愛意是不夠的,尤其這愛意還得勻出去一點。或者,不是愛與不愛的問題,而是,她是個貪得無厭的無恥的女人。她忽然想起了過世的母親,母親那個時候,是不是也是類似的想法呢?就像此刻的她,僅僅希望有個男人穩妥紮實地躺在身邊。
想什麼呢你?尹誌斌騰出胳膊把她摟住了。他低著頭,嘴挨近了她的胸脯。西娜把他的腦袋推開說,別動。西娜的胸脯總是很敏感,稍微一點撩撥就會情不自禁有所反應。但是尹誌斌的手從腰部滑進了她的內衣裏,很快擱置在乳房上麵。西娜的身子扭動了一下。她嘴裏含含糊糊地問,那天,你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尹誌斌的手停了下來,你說的是?西娜閉著眼說,就是那天嘛。哦,哦,尹誌斌恍然大悟地說,那天,是我老婆生日。西娜感覺停在乳頭上的那隻手又活了過來,揉搓著,像章魚的觸須。她突然覺得一陣惡心。於是她煩躁地抓住那些觸須,把它們統統丟了出去。她說,好了,睡覺吧。
令西娜既困惑又欣慰的是,第二天,到了團裏,她發現一切照舊,還是往日的平靜與輕鬆。大家彼此之間微笑,點頭,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好像全然忘掉了對她昨天失態舉動的質疑,甚至,西娜都覺得根本就沒有一起吃飯那回事。
這也是在劇團裏的好處。這年頭,國家對地方曲藝文化重視起來,頗有複興之勢,有些新鮮事一出來也就讓人見怪不怪。西娜算長了見識。前年劇團的當家青衣程依雲跟著一個從深圳寶安來的老板跑了,去年一個女演員去鄉下彙演時與當地一個企業老總睡覺,結果懷孕流產,將養到現在還沒回來。至於演員被某個大款包養,也是時有發生。但是奇怪的是,劇團的政治空氣一直很好。大家避而不談,秘而不宣,心態相當從容,仿佛沒有這回事。這與十幾年前在西娜父母身上發生的境況截然不同。
不過,西娜就是覺得有點怪怪的。是啊,老是看見有人一團和氣地朝你微笑,你心裏難免不發慌。你會想,世上是不是真正歌舞升平了?千秋萬代了?因為事實是,出了劇團這個門,你耳朵裏眼睛裏鼻子裏嘴巴裏,鋪天蓋地都是那些事故啊貪汙啊房價虛高啊明星作秀啊之類的小道消息。你躲無可躲。
那天傍晚,西娜照例保存好文檔,收拾一下,準備下班。鄭丹芬蹦跳著過來了。她喊她娜姐。她說娜姐,你把尹哥的資料給我看一下。說著她朝她擠擠眼,臉上那顆美人痣使她顯得嬌媚無比。她從兜裏摸出一塊德芙巧克力討好地放在桌上。西娜有點吃驚地瞥了鄭丹芬一眼。她搞不懂這些90後的年輕人。那麼膽大妄為,毫無顧忌,即便打聽一個人的隱私。在以前,查找別人的資料可是犯忌的,她居然毫無遮攔就提出來了。因為工作之便,西娜的電腦裏存有團裏工作人員的一些資料。對此,她一直很謹慎。
西娜就懶散地問鄭丹芬,小妹妹你要尹哥的資料幹什麼?不會是相親吧?鄭丹芬笑了兩聲,嗬嗬,了解一下帥哥嘛。西娜的微笑慢慢堆積在嘴角,那嘴角彎了起來,帥哥有老婆的。鄭丹芬扮了個鬼臉,我知道。西娜說,你知道就好。鄭丹芬說,我又不跟他結婚。西娜在心裏尖叫了起來,不結婚你他媽打聽什麼?可她臉色看起來還是笑眯眯的,自己都覺得惡心。她對鄭丹芬說,你等會兒。說著就打開電腦,幫著找。她瞟見那小姑娘示好似的朝她眨眨眼。
鄭丹芬走後,西娜呆坐在椅子裏,連電腦也懶得關。她這是在幹什麼呀?憑什麼把尹誌斌拱手相讓?剛才鄭丹芬拿著紙筆在抄著什麼,她就感覺好像是硬生生把尹誌斌從手裏搶走了。劇團裏女多男少,以前沒少發生過“搶親”的事,這回難道輪到她了?她真的落魄到了未老先衰,僅有的資源被一個90後女孩搶占的地步了嗎?她有一種滴血的痛感。窗外的夜色逐漸濃鬱起來。西娜麵無表情望著。那夜色也是一副毫無表情的樣子。
這時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是同事張文麗。張文麗說,到點了,你還不下班?西娜才醒悟過來,慌忙關了電腦,匆忙收拾了收拾起身離開。她和張文麗在走廊上又望見了鄭丹芬。鄭丹芬蹦蹦跳跳的輕快背影讓她凝視了良久,她感覺眼睛都有點被光線刺痛了。張文麗顯然也在眺望遠處鄭丹芬的身影。她聽見她對她說,這個鄭丹芬,小小年紀,就知道追男人,以後可不得了。大概沒聽見西娜的反應,她推了後者一把,說,走啊,傻站著幹嘛。西娜說,嗯。她趕快走動了起來。
六
高中那幾年,西娜過得並不愉快。她一度將之歸因為黃酒。很多次回家,她都能在空氣中聞到酒精迷醉的氣息。她知道父親又在喝酒了。父親在外麵談笑風生,可是一到家,那張臉就像陰濕的雨天。這個紡織廠的副廠長終於把領導的做派帶進了她們這個家。
很長一段日子,在西娜眼裏,父親漸漸成了懶漢及酒鬼的代名詞。他不拖地不燒飯不洗碗……就像電視裏的男人翻著報紙等著吃飯。這當然是母親在場的時候。後者總是無奈地歎一口氣。如果母親上班去了,那西娜與弟弟也別想有太多的指望。她們能期待的多半就是幾個剩菜或者一碗方便麵。
西娜有點同情母親。母親和範佩西早就不相往來了。後者已調離了分廠。範佩西搬家的時候,左鄰右舍沒有一個人去幫他。大家都默默望著他。這就說明範佩西確實是個異類。事實上他無所謂。西娜在窗口聽見他吹著歡快的口哨,好像離開那兒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西娜後來就遠遠望見範佩西背著一個印著北京字眼的塑料大包站在過道上。風吹動範佩西的長發,像吹動一樹柳枝。他深吸一口氣,眺望著那幾幢樓,有一會兒,西娜覺得他在望自己。那肯定是錯覺。西娜的內心升起了一絲惆悵。她忽然明白,範佩西此刻最想告別的人可能是母親,那個給他光棍生涯中留下過綺麗色彩的女人。
範佩西走後,父親的心情似乎好多了,嘴角露出了微妙的笑意。有時候他就把這種笑意展示給母親。西娜總覺得那微笑不懷好意。事實上母親不屑一顧。母親昂著頭經過時西娜能感覺到一股冷冷的氣流掠過皮膚。
有一次,西娜聽見了騷動的聲音。是哭聲伴隨著器物落地碎裂的響聲。一會兒,臥室的門開了。父親鐵青著臉氣呼呼出來,左頰上留下了明顯被抓撓過的血痕。他一邊撥弄著淩亂的頭發一邊罵著婊子爛貨之類的話。回應他的是門縫裏飄出來的一陣啜泣。西娜擔心地探頭張望,她望見母親赤著腳,衣衫不整地坐在地板上,身子俯向床沿,黑發像水母一樣遮掩了麵目。
此後,西娜三天兩頭就能遇見這樣的事。那時候弟弟西席已跑到諸暨讀師範去了,很少回家。即便回家,西娜也想不好要不要告訴他。顯然,這不是好事,隻能使人分心。西娜能做的就是盡量延遲回家的時間。有一次吃晚飯,趁著少有的平靜氣氛,她對父母說起緊張的學習生活,她說自己還是住校算了,免得跑來跑去。那天父親的情緒還不錯,他笑眯眯對她說,這樣也好,對學習有幫助。
所以,以後發生在家裏的事西娜多半就是道聽途說了。況且高中畢業她考上了遼寧沈陽一所大學的中文係。平時她和家的聯係就通過手機。隻有放假期間,她才回家小住幾天,聽鄰裏說一些家裏的瑣事。或者去找吳小萍。吳小萍沒考上大學,自己在市區步行街開了個服裝店。
或許是因為見麵少了,父母對她比以前客氣許多,好像她已經出嫁了一樣。她能感覺出餐桌上的飯菜是精心準備的。他們的情緒好像也是經過調整,經得起考驗。他們問她大學裏的事,飲食起居,專業學習,甚至有沒有男朋友,獨獨沒有說家裏的事。西娜倒是希望他們開誠布公地交流這方麵的感觸。但是沒有。西娜注意到他們的眼神心照不宣地飄來拂去。西娜的心裏就壓著了一塊石頭。她想,看來傳言並不全是空穴來風。
鄰居們暗示過西娜,她讀大學這些年,父母的關係並沒有多大改善,有時候夜裏能聽到沈家的爭吵聲,接著父親氣鼓鼓的身影就出現在馬路上。你父親做領導做慣了,脾氣大了,一生氣就會出去。有個鄰居這麼笑嘻嘻地調侃。西娜默默聽著。父親骨子裏是個怎麼樣的倔性子,她是知道的。但讓她想不到的是,還有更多隱情是沉在水麵下的。她找吳小萍聊天的時候才得知,父親的動靜鬧得大了去了。除了喝酒,父親居然找上了別的女人。父親是領導,偶爾要值個班的。那值班室設在辦公室一樓。是個長方形的小套間。裏麵擺著存放文件資料的鐵櫃子,鐵櫃子旁邊是一張小床,正對小床的則是一隻老式的東芝電視機。按理說,一個人在那兒看看電視,有時巡回幾圈,挺舒服,也隻有領導有這樣的特權。偏偏父親還不知足。上夜班的工人好幾次都看見,那門緊鎖著,窗簾垂落,裏麵發出了奇詭的動靜。有幾個無聊的人就盯上了。他們相互打賭,以一百塊錢為賭資,然後就埋伏在昏暗處觀察。一會兒,父親來了,手裏叮呤當啷拿著一串鑰匙。這倒沒什麼,主要是他身後跟著一個紡織女工。門一開,那個女工就魚一樣悄無聲息閃了進去,然後那門就關上了,窗簾再度垂落,奇詭的動靜再度響起。平日裏,在眾人耳中,女工陪著領導侍寢的事時不時會像風刮幾次的,可是,親眼看見卻是少之又少。於是,那幾個打賭的工人興奮地睡不著覺了,第二天就把消息傳播開了,傳來傳去,傳到了吳小萍的耳朵裏。
西娜不知道母親是怎麼想的。母親是那種愛麵子的人,按理說應該是大吵大鬧,甚至向父親的領導反映情況。那年月,組織上對個人生活作風還是比較關注的,往往會有一些嚴謹的對策來製約。何況父親還是副廠長,得以身作則吧。但是母親的態度比較隱晦和曖昧。她一聲不吭,大家就不好說什麼啦,畢竟這是家事,那個女工也是自願的。父親受到的打擊是來自女方親屬的。父親做副廠長這些年積累了廣大的人緣以及豐富的鬥爭經驗,就像一棵大樹盤根錯節,想絆倒他顯然不容易。那麼就可以換一種發泄的方式了。比如背後詆毀,比如砸玻璃,比如把沈家晾曬的物品扔掉或者吃掉……這就苦了母親。西娜的腦海中能幻化出這樣的場景:一個女人,步履匆忙,繞著房子尋找她們家消失的一件襯衫一塊臘肉一隻會生蛋的雞……而在夜晚,一聲玻璃尖銳的碎裂聲會讓女人驚恐地捂住耳朵……但是好麵子的母親這次居然保持了驚人的隱忍姿態,甚至也沒有指桑罵槐,依然強自歡笑。
大學畢業前夕,西娜接到了父親的電話,說母親的病已到了晚期。這讓西娜大吃一驚。西娜隻知道母親的腰時不時酸疼,可怎麼也想不到會是子宮癌。接聽電話的那一刻,她的腦海中電光石火,驀然想起了母親這些年對父親的容忍。也許母親一直瞞著她們。她的身體就像貯存在容器裏的蘋果,逐漸幹涸發脆腐爛。從某個角度看,母親是仁慈的。
那段日子,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病,全家人時不時像水流彙合般相聚在一起。由於距離的關係,西娜總是最後一個趕到醫院。西席也早就從諸暨師範請假回來了,父親呢,則像個主人一樣招待來探望的親戚朋友。她們一家子恍惚又回到了從前相親相愛的歲月。
母親的病床靠著窗戶。其時正是春日。西娜記得,窗外有一株夾竹桃。粉紅色的花朵開得極為淒豔,在住院部雪白的外牆映襯下,顯得觸目驚心。西娜無聊時喜歡瞥上幾眼。好幾次,她透過窗口,望見父親從沿途的走廊上匆匆走過,多半是去繳費或詢問醫生病情。父親低著頭,高大的身軀佝僂著,好像被一根繩子牽著從而不由自主行走的一個木偶。西娜的心裏不禁一陣酸楚。也許,在殘酷的歲月麵前,所有人都將老去,所有人都是一個身不由己的木偶。即便盛開如眼前這一大片夾竹桃花,嬌豔也隻是一時的表象,最終它將沉淪,被時間無情地碾碎成塵。
對沈家來說,那真是一段相對平靜的日子。
七
當西娜從三樓的窗口眺望父親的時候,有一陣時空的錯失感。仿佛許多季節一下子被濃縮了,白駒過隙一般掠過。她望見父親的一頭黑發轉瞬就變成了灰白色,並且還在加深。那個中年人疲憊地從歲月深處走來,出現在視野裏竟然已淪為一個老人。
現在,那個老人正佝僂著身子。他的身邊不是春天嬌豔的夾竹桃,而是一棵挺拔翠綠的冬青。門衛老五指著那幾個樓層,嘴一開一合。西娜望見父親在不停地點著頭。一會兒,父親朝著西娜的這個方向走來了。
父親很少來團裏的家屬院。並非西娜的勸阻,而是他委實如西娜擔心的那樣,有時候走著走著會找不到方向。西娜隻能把這歸咎於父親記憶力的衰退。西娜已經有好幾次在大街上尋找父親的經曆了。
你看你,年紀一大把,還不讓人省心。有時西娜氣惱時會這麼說。可是父親沒什麼反應,他無動於衷坐在那兒,一雙灰白的眼睛瞪著西娜。那眼珠就像剛被破膛挖肚的死魚的眼珠,讓西娜渾身起了一身疙瘩。這時她唯一的念頭就是趕快從對方監視中走開。
可是既然來了,就說明父親也許真的有事要找她。她趕緊下樓,扶著父親上樓,一邊輕聲埋怨他怎麼就不事先打個電話,她好去接他,要知道兩地相距也有好幾裏路,出問題誰負責?她沒法向活著的弟弟死去的母親交待。做父親的卻不愛聽女兒的數落,那兩顆平時木木的眼珠這會兒出奇靈活地轉動著,好像要把周圍的景致盡收眼底。
大約是走累了,父親坐在椅子裏時眼睛反而閉上了。但是他的表情很警覺,西娜給他遞茶時他擺擺手呼出一口氣說,我不是來喝茶的。西娜問,那你一定有事是吧。父親睜開眼睛看著西娜,眼神很悲涼,喉嚨裏還滾過吞咽的咕嚕聲,你說還讓不讓人活了你說說看。西娜的心一沉,她想是不是弟弟西席和他又吵架了,這父子倆,不知怎麼回事,老愛較勁,誰也不服誰。西娜就小心地問,西席最近怎麼樣?父親悲憤地瞪大了眼,這個倔小子,一句話都不肯聽,光知道和那黃毛鬼混。西娜心裏不由一陣冷笑。這真是報應,他以為他還能把他的意誌強加在別人身上。時代到底還是變了。弟弟不是第二個西娜。
西娜內心湧起幸災樂禍的某種快感,可在臉上卻顯得憂心忡忡。她問他,他真那麼喜歡那個女孩?父親哼了一聲說,未必吧,這小子從小就我行我素,不聽話,你這個姐姐,要多勸勸他。西娜說,好的,我知道,不過要多做思想工作,得讓他心服啊。父親站起身,不耐煩打斷她的話,好了,既然話講明了,我就走了。西娜愕然地望著父親,這就走?不吃個飯?不吃了。那個老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