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有一個年輕人(3 / 3)

我望著燒烤攤前升騰的白煙,說:“跟女人睡覺,開始像一個探險家來到一片新大陸,發現很多新奇的事情,激發很多新奇的想法;後來像冬天裏抱著一頭溫熱的水生生物。其實感覺這東西取決於你對這個女人的感情。”我在說最後兩個字的時候頓了頓,意思是特別強調。他說:“你這比喻太麻煩,說直接的。”我說:“直接的說不來,你自己慢慢體會吧。”

地球上的大部份人生前都跟異性睡過覺,有合法的,有不合法的。長相不一,情感濃度不一,千姿百態,百花齊放,基於這種複雜性,小雷沒有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所以他很是沮喪。沉默了兩分鍾後他繼續說:“我跟女朋友鬧矛盾,原因是我想跟她睡覺,她不同意。”我說:“這事你也不能強迫人家。”他說:“我沒強迫,所以我每天一個人出來喝悶酒。”我們都沉默了,有好一會兒我不知說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

最後小雷打破了氣氛,說道:“你們這些沒有良心的東西,小時候都在一起,有什麼開心的不開心的都在一起。現在長大了,都插上翅膀飛走了,留我一個人在這疙瘩地。”聽了他的話,我想到雖然自己像長了翅膀一樣飛走了,但我內心也同樣有一份憂傷。我想把這份憂傷告訴小雷,想讓他知道,我們是同一條電線杆上的兩隻小鳥。

那天的見麵之後,小雷很久沒來找我。

小雷現在已經是個小包工頭,手下養著幾個兄弟,有活的時候,劈裏啪啦幹上幾個月,沒活的時候各自散落著。我想小雷肯定在忙。

我像一塊醃肉一樣在空氣中晾了一上午。早上起得很早,農村早晨的寂靜有點讓我難以適應,我的神經還沒能完全從城市的餘波中解放出來,偶爾還忙碌著。我想我該幹點事情。我想到樓上放著一堆舊物,有過去的書和玩具,其中還可能生活著一些細小的生物。

曾經有城裏人來過我家,我帶他上樓參觀。他說:樓上這麼大一塊地方空著不可惜嗎?我給你解釋說農村裏都是這樣。他聽完絲毫沒有想要感謝我給他帶來了新的生活理念的意思,隻是一再堅持要我合理利用空間。我說你們城裏人覺得放滿東西才算利用空間,我們農村人覺得空著也是利用空間。就這樣我跟城裏人達成了分歧,城裏人回城去了。

我在舊物中翻翻撿撿,把自己弄得灰蒙蒙的,像個考古工作者。不知做考古的在工作的時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是否跟我翻舊物的心情一樣。我想是一樣的吧,都是在尋找過去的東西。

我翻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想起應該聯係一下小雷。作為小雷的朋友,我很少主動聯係他,有時想起來,也隻是想起來了。

我打電話過去,許久沒人接,當我想放時下,聽見電話那頭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是小雷的媽。她告訴我小雷在人民醫院,他女友被車撞了。我說嚴重嗎。她說後腦著落。我沒繼續再問,掛了電話,拿上車鑰匙出門去了。

人民醫院不大,門前掛著宣傳橫幅。我進去,小雷的媽看見我打了個招呼。

進了病房,我看到小雷坐在床邊,沒有反應。我以前沒見過小雷的女友。現在她就躺在那裏,很安靜,後腦勺包著紗布,紗布染紅了,枕頭也染紅了。我曾經有機會看見躺著的失去意識的人,因為膽小,沒看。現在看到了,其實就像一個熟睡的人。

小雷看上去像一個失去語言功能的人,時不時扭著看看儀器上的數值,數值越來越小,心電圖越來越平靜。

次日早晨九點一刻,醫生宣布了小雷女友去世的消息,幾個護士過來拆掉了連接著小雷女友身體的密密麻麻的管子。小雷凝固著,被家人扶出了房間。

我陪著小雷長時間在走廊的坐椅上陳列著。

我們在展覽一種傷痛的青春。

女友死後一個月,小雷又開始說話了。他沒再跟我討論跟女人睡覺的問題,而是說了一些別的話。他說起話來也開始有詩意了。比如他不說自己的女友是被車撞死的,而是被風吹走了。他還說,人都是要被吹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