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誰在千裏之外(2 / 3)

生活的注意力寄托在別的事物上,並不簡單。信仰者把自己寄托在修煉的道途中,終其一生。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把自己寄托在一條艱苦曲折的長路上,騎自行車觀光,挑戰意誌。許多人一開始把自己寄托在別人身上,然後寄托到孩子身上,學習,工作,結婚,養育後代,在前人的循環裏循環,別無選擇。“你為什麼選擇我?”“我會用一生來回答。”這是兩個高級知識分子的問答,隨著時間的流宕深入到細節,難免叫人唏噓。少數人把自己寄托在畢生的夢想追逐中。喬治.奧威爾在遺囑中表示不要為他寫傳記,他說:“任何人的一生如果從內部來看會是一連串的失敗,想起來太丟人現眼。”卡夫卡在日記、書信裏袒露與文字耳鬢廝磨的痛苦、喜悅。塞林格成名後避開塵世喧囂,在偏僻農莊書寫想象,拒絕接受采訪。戰爭和名利給這位自身拯救者造成的打擊也許是致命的。他去世後,人們發現了不少未發表的作品。

人事非常態地發生著,經常。四個年輕人來拜訪主人,他們從成都騎自行車進藏,行路二十多天,幹糧充饑,帳篷為廬。他們被狗嚇唬過,被人追打過,風雨曆程。路途的艱苦和危險不言而喻,有人下坡滑倒,傷痕累累,甚至有人摔入懸崖。除了悲憫,事實絲毫沒有動搖他們的勇氣。一名大學女教師辭職進藏,做義工,品民俗,用心丈量這塊空靈的土地。我們所受的挫折和傷害對於餓肚子的人來說,不過是一碗白米飯。她說,我想成為更勇敢的人。

在拉薩,沒有人事的喧鬧,安靜無憂,身心幹淨。繞在手腕的菩提子進出各大寺廟,感染虔誠。從高原下來,我又飄了幾個地方。每到一處,燥熱的空氣,湧動的人群,勢利的商販,漠然的路人,無不呈現著反麵事實。回家那天,菩提子在旁人好奇地把玩後,碎了一粒。朋友的“魔戒”下車後無意丟失。難道是什麼暗示嗎?

有些地方生長神秘。

一個家庭旅館的氣氛

院子裏幹練地排列著幾輛山地車。一個大傘架,下麵是長桌和凳子,圍坐著年輕人。夜色模糊了細節,可以看到他們在抽煙。還有一些年輕人進出廚房,高壓鍋歡快地伴奏,砧板忙碌不已。屋內,一桌人盤坐在床榻上打麻將,帶著各地口音。兩個女孩翻檢一天的照相所得。家庭旅館的歡鬧讓我好奇。

他們已住宿多日,彼此用“小”、“子”或者疊名相稱,親切可嘉。趁假期,他們像候鳥一樣,從不同的地方來,到不同的地方去,旅館隻是一個安頓夜晚的小站。他們彼此路過,相遇不久,皆成過客。每個人身上纏繞著的複雜的精神線團,我沒有辦法理清。我有時會故意拋出關於旅行的話題,道聽途說一些關於路上的新奇驚人之事。對風物的熟識,對下一處目標的設定,他們大多顯得淡定而老練。“那個地方真的很美。”我常常受到這樣的激勵。美和冒險,大概是他們精神放牧的另一站吧。

夜色眷顧每一個人。院子年輕著。茶幾上的食品是共用的,肚子餓了,可以隨便拿。治療高原反應的藥物混亂地堆在櫃子一角,可以隨便拿。當晚廚房的菜肴,葷素搭配,屋內人員皆可參與燭光晚餐。在得知我頭疼後,東北女孩大方地要把一瓶氧氣送給我。一股神奇的力量包圍著院子,人與人之間可以如此相親。這種力量,可能源於年輕單純的價值觀——他們的眼神在說明這個問題,源於旅途的艱難和無助——人在同一境遇下的同心同行,源於他們對飄飛的誌同道合,一次沸騰……

現在,我真切地體會到“是一隻籠子在尋找一隻鳥”這句話的意義。未經考量的、牢固的的籠子,不分青紅皂白撲麵而來。各類聲音的包圍,讓我想到馬丁.瓦爾澤的小說《屋頂一架飛機》,晦澀的行文最後落腳至一個女孩的笑聲——她到了一個危險的年齡。小說的冰山一角給人聯想。青春期的男女生到了危險的年紀,派對的熱鬧意味著成長成熟。朋友有一個中篇小說叫《長大是一件危險的事》,細致勾畫出幾個人的生長軌跡。嬗變,傷害,冷漠,溫暖,環境帶出的人事發展可能性,在小說裏不斷延伸。類似的,我能在這個延伸著輕鬆的院子的反襯下感覺到這種“危險”:一顆心極容易被那個“別人”的生活籠子捕獲。然後,一天天地遲暮。

東北女孩的笑聲是容易點燃的,是可以治療壓抑的。白天,她騎著自行車從山坡上飛奔而下。她說,有一種飛起來的感覺。這種美好的感覺過於短促,她墜落得滿是傷痕。“頭上還起了幾個大包。”說完,她標誌性地笑起來。她精致時尚的背包上掛著許多鈴鐺,擦碰中發出遙遠的召喚。這類清脆神秘的帶著精神記號的鈴聲,我在街上也聽到過。

一個中年男子坐在床榻邊沿,似乎很想找個人說說話。

午夜十二點,燭光晚餐正式開始。時間的列車遠未進站。

我躺在床上,漏進房間的光線稀薄而幹脆。不久,他們徹底走出院子,在街巷裏散步說笑,像一群精靈。

鄉居日

英國搖滾樂隊披頭士唱著:“順其自然,順其自然。”歌聲和心境站在同一起跑線上,相互關照。車子路過大片青蔥的田野。車裏裝著衣物、日用品、食物、手提電腦、書籍、籃球、釣魚竿、瑞士軍刀,它們概括了我未來一段日子的大致內容。

難受,差不多穿插在每個人的生活頁麵。難受久了,我會想到順其“自然”。對貼近自然的渴望,對人文的挽救,返璞歸真,一直是“道”倡導的。和等級分明的為社會秩序服務的儒家相比,它更浪漫貼身。亂世時期,是道的生長期。這是外在的困惑。內在的“難受”,無論亂世還是太平盛世,迫使一些人心中藏著“世外桃源”。狠心一點的人士會拋開假裝,躲進山林。很長時間,我的麵前有一道無形的圍牆。牆體結實,遮蔽視線。我在牆根下一遍遍徒勞走動,走累了,透口氣,告訴自己:繼續走。辦公室的門把手,某天被別人掰斷,這是個很好的隱喻。我在各類建築材料間奔波,內心雜亂得像堆滿材料的房間。一大堆別的事,張著血盆大口把我吞沒。現在,我想給自己安排一段插曲,麵對一片田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