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誰在千裏之外(3 / 3)

村裏的許多人不認識我了,他們的眼神疑惑而猶豫。“如果走在街上,我肯定認不出你。”“你小時候不是這個樣子,沒有這麼瘦。”可我依然認得他們,時間在一張張農業的卑微的臉上這兒劃一刀那兒皺一下,並在人生內部開出裂縫。他們感傷時間,一晃,人老珠黃。村子在時間裏不算老也不算年輕,狹窄的籃球場裏站著一些陌生的年輕人,土狗在小徑間悠閑地行進,路燈打下安靜的光,白牆、運動器材等現代化元素與時俱進地加以裝飾……人心,村子的心髒,不是一堵隨意就能被刷白改造的牆壁,最難進步,幾十年依然如此。“治天下者,先治其身。”愛好這句話的人不多。

一幢帶院子的三樓。幾顆高大的香樟樹遮蓋房屋一角。空地上種著桂花樹、盆景橘、菊花、辣椒等。每年秋天,桂花香四處蕩漾,星星點點的花粒灑落一地。盆景橘是在我十三歲時栽種到這兒的,它的生長似乎局限在無形的盆裏,枝幹還是發育不良的樣態,倒是結出了綠色的果實。貌似用以觀賞的被人為限製的植物大多如此,失去生長的想象力。菊葉低垂,不知名的蟲子寄生彼處。

蟬聲響亮的時候,我躲在客廳。打開一道門縫,光線幽暗,我在沙發上翻書或者發呆。一些美妙的想法像蟬鳴,不期而至,竄進腦門。有一個想法叫《魔法師與抽屜》:具有神奇法力的魔法師為了體驗抽屜裏的生活,去某地采集泥土,捏泥成人,編製身份,然後把自己和泥人放進抽屜。抽屜裏的生存感覺是世俗、掙紮、失敗的。魔法師厭惡這種生活,法力消失後,他讓泥土歸於泥土。此類胡思亂想,能給一天的生活帶來動力。有時,我看著窗外竹子的搖晃,心生涼意。鄭板橋先生喜竹——“我自不開花,免撩蜂與蝶。”詩裏藏著清奇超脫。蘇軾先生的《於潛僧綠筠軒》寫得更直接——“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自古以來,有些東西一直沒變,有人一直重視自身的精神文明建設。幾經變革,現在如果有人談這些,別人會覺得你迂腐、不合時宜。自討沒趣。

和城裏抽屜式格局不同,落實在地麵上,我可以隨意進出。四月,是個適合縫補生活漏洞的月份,我和親人修整奄奄一息的葡萄架。棗樹掛滿果實,抽空采摘一盆品嚐。嚼一口,清脆,結實,陽光。有時,我去後山散步,滿眼蒼翠,秋蟲鳴叫,山風撫摸樹葉和池塘。懷抱自然。路上常能碰到跟我一樣遊手好閑的土狗。阡陌間,它們呆呆地環顧盎然綠意,像是打量遠處的親人,眼神親切放鬆。偶爾,它們去垃圾站埋頭搜尋,撿便宜。它們並不關心我的存在,許是自由慣了,沒有心機。倒是一些被鐵鏈死死鎖住的狗,喜歡對人大呼小叫。會不會是壓抑久了,或是主人性情的飼養所致?與那些不幸的狗相似,人的脖子上也套著各式隱形鏈條,壓抑久了便會動怒。如此看來,那幾條常去後山散步的土狗,實在幸運。至少,它們的腳步是從容的。

空出的大段時間適合做少年的事,我站在夕陽下釣魚,去一條童年的清溪捉蝦,劈柴,灑水,修整花木。我想把車停到曠野,度過一個相對原始簡樸的夜晚……有一部叫《荒野生存》的電影,講述的是現代人拋開文明外衣,體驗原始美、驚險和極端的曆程。家境優越的主人公克裏斯托弗從名校畢業後,放棄令人羨慕的工作,選擇截然不同的人生。他把存款捐給慈善機構,去阿拉斯加的荒野尋找自我,按照自己的意誌生活。二十四歲,這個年輕的生命結束了。他說:“我度過了快樂的一生……願上帝保佑你們。”

不時地受著親人關愛,鎮上的表哥家給我留了一個房間。表侄處於熱愛幻想的年齡,常提著一把木劍自我地操練武功,嘴裏念念有詞。劍插腰間,轉念,他胡亂地抒發一番劍法,和假象敵你來我往。這是許多男孩典型的業餘愛好。在家人安排下,他上午學書法,下午習跆拳道,滿滿當當的一天。家庭環境是容易辨識的。傾聽這個詞,很難發光。想要說話的人多,傾聽的人少。成人大嗓門的熏陶,孩子無法被理解的孤單,從兒童敏感期開始形成的雜亂對話結構,都在影響傾聽的質量。和表侄親近的幾天,我試著傾聽他小小的聲音,陪他走象棋,跳繩,騎自行車,看書,看動畫片。棋局中的進退帷幄,《貓和老鼠》的細節安排,曆史故事的價值傾向,都是啟發。當然,我不可能像表侄那樣隨意吐露情緒,不可能一幅自我模樣。難受,疼痛,疲乏,難言之隱埋心底。也許,這本身就是成人的一種“難受”。

套房對麵的人家養著一隻鸚鵡。寂寞發作,它便一遍遍跟自己喊:你好,發財。我的寂寞,點滴在空無一人的下午的客廳裏,手指在鍵盤上像蝸牛緩慢爬行。時間久了,到陽台上抽根煙。如此簡單,如此平靜。

寄居鄉下的時日,是勃拉姆斯的田園曲,是管弦樂的淺吟低唱,久久環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