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誰在千裏之外(1 / 3)

誰在千裏之外

散文

作者:曲梵

向西行千裏

登山包,帽子,自行車,還有一雙專注的略帶疲倦的眼睛。高原上,行路人比比皆是,四麵八方的口音,地域特色的臉龐。能夠確定的是物在眼裏、心在路上,如阿拉伯諺語所述:把心拋在前方。與同伴的節約出行不同,我的背包裏塞滿了一個南方人的細膩,詳盡的細節以備不時之需。

關於身體的奇妙,我一直沒有耐心發掘。它的自卑和潛力、冰點和沸點、善變和穩定,在一通雜亂的遭遇中搖搖晃晃,像一部電視劇的驟然變卦,蹩腳導演幼稚而故意製造的氛圍控製了它——我不是一個好的身體經營者。高原很高,到達的第二天,身體失去了自主性,它把自己交給了一種殘忍的力量去經營。躺在地鋪上,高原反應使我的腦袋中央晃蕩著一隻鈴鐺,還能聽到它隨著心髒跳動發出的強勁顫栗,一記,一記,徹夜回響……期待漏進房間的筆直光線能夠盡快亮起來,成為那夜惟一的願望。身體不受意念管理,像脫疆之馬,意念在黑暗中顯得更加無助和軟弱。一包廉價藥粉在吞服後的二十分鍾裏,成功消弭了那隻躁動的鈴鐺,這匹張揚的野馬終於回歸安寧。也許,身體經曆的是另一種新奇。

筆直而幹爽的陽光先於我醒來。蘋果,麵包,雞蛋,簡單的早餐,靜謐的院子。早餐過後,男主人熟練地主持茶道,像一堂必修課。我在沙發上注視他熟練的演繹流程,一小杯透明的淡黃色的茶水帶著閑適滑翔在這樣幹淨的早晨。然後,抽煙聊天,言談裹挾著粗獷和勇敢,天南海北,天高地闊。他們的感染下,某天,我竟發現自己的口語勇猛了許多。這種鋒芒僅僅是表象,我能看到他們內心角落的一些東西亮著,茶一樣清新,陽光一樣幹淨。男主人出售舊書,每天他會用一點時間擦拭舊書封麵,拍照,包裝,挎著斜肩包外出郵寄,以此謀生。他寫過詩,名聲在外。他吞著不羈和困惑的煙霧說,現在不知道寫什麼,生計要緊。香煙,孤獨的獵手。生計是壓在每個人身上的石頭。有時,他突然站起來,屋裏屋外謙遜地灑掃。一天中午,屋子裏就剩我們兩人,他說,肚子餓了吧,我做麵給你吃……許多細節不經意間吹皺我平靜的表麵。卑微的詩意在屋裏打轉:讀星光,看天氣,現實和精神的生存光線明暗交織,像他詩歌的氣質。

吊蘭,綠蘿,蘆薈,綠色植物在客廳裏蓬勃著。詩歌,小說,藏地行蹤,年代不一,類型迥異的舊書站滿書架。油畫,宗教色彩工藝品,小秋千,讓房子陡增立體美感。一屋子五個人話不多,上網,翻書,自由行事。暮色來臨,點亮一隻落伍的六十瓦燈泡,昏黃的燈光鋪下輕柔的綢緞。事物模糊著,神秘著,靜美著。可以讀點書,喝口茶,發個呆,沒人紛亂你的注意力,無需為某個緊急的生活目標勞神費心。韜光養晦的光線剛剛好。

吊蘭的藤蔓蓬鬆下垂,像一襲長發,繁榮和衰敗並生。許多時候,我也在沙發上蓬鬆地垂掛自己,肆意開放,以便關注細枝末節。那些腐朽的、青蔥的葉片,是一個世界平衡的兩個方麵。需要的話,可以修剪一番,最好操練自己的手。坐久了,不由自主地修剪枯枝敗葉,剪得滿地都是。然後,鏡子裏的自己亮堂、尊嚴、頑強起來。迪蘭·托馬斯說:心放棄死亡。我甚至有點迷戀在沙發上沉思默想的旅程,尋找失散已久的自己是一件痛並快樂的事。這段旅程沒人幹擾。

一條叫旺堆的大狗是德國大丹犬和藏獒的結晶。結實的腳步邁在地板上頗有氣度。它喜歡你的撫摸,喜歡把身體靠到你腿上。主人說,這是它和人培養感情的方式。它的聽覺似乎有預言功能,常能在人類還未感知的情況下,發出些許信號。和白天的溫順相反,夜半的狂野是它的另一麵孔,叫聲震動街巷逐漸遲鈍的耳膜,鋒芒畢露。主人的勸告已然失效,它迷失在深夜的靜寂中。高端鋒芒不可多得,比如我時常在一大堆名字之下,尋找字裏行間的光芒,辨別光澤的多種可能。時間裏的曆久彌新是品質天平。紀曉嵐先生杜撰過一則鬼故事:老學究夜遇已故舊友。舊友說,藏大量好書懂吸收智慧的人家,夜間屋頂會有光芒四溢。死讀書的銅臭味實足的人得不到光芒的恩惠。老學究說,那我家的屋頂亮嗎?舊友說,沒看到亮光。某些個性和狂野,值得株守。

時間無需我去守候。房子的主人沒在牆上掛鍾,輕鬆的選擇。早上九點到夜裏九點,陽光幸存。時間裏的幸存者,是個複雜、有趣的問題。順著一條條脈絡,能找到幸存者的蛛絲馬跡。時間節製地雕刻他們的麵容,又把他們留在時間的河流裏。幸存者是時光河流的一朵浪花一股清流。

天低雲近,適合祈禱,無處不在的宗教色。寺廟的氛圍,街上房屋的色調搭配,神靈的裝飾,修行人卑微的眼神,無不透露著這樣的精神向往。信仰鋪灑在一件衣服一縷陽光上。我從沒有感受到如此虔誠肅穆的宗教氛圍。色拉寺的神像麵前,無欲無求,虔敬真實。水杯被充分感染,水裏有遙遠的宗教氣息。宗教下,也有廉價、世俗和懷疑,小偷,欺詐,勢利……文化包圍和對自身可能的重視,讓我們產生信仰困惑。儒家,道家(莊子肯定不喜歡這個稱呼),佛家,中國古代文化中的重要枝杈。兩千多年的文化沒有形成宗教團體,卻宗教般地影響著現世的價值流向。坐在一堆前人創造、篡改的文化裏,什麼是個體可以相信、取舍的,更大程度地保持個體性?從色拉寺回來,跟朋友談宗教問題,他交錯在信和不信的半空。我說,個人過於渺小,事物那麼神秘,唯有敬畏。倘若一個人不問生死得失,建立自身強大的信仰追求,他可以擁有屬於自己的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