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在是聽得毛骨悚然。楊小葵,我想和你說件事。我打斷了她的說話,我明顯感覺自己和她之間已經出現了一條巨大的鴻溝,便拚命想扭轉這樣的交談,我打算跟她說說羅迪。

楊小葵頓了頓,什麼事,你說,但你千萬別跟我提羅迪。

這一說,我又把話咽了下去,連連改口。沒有,就是昨天夢到你,有點想你了。

我也是。楊小葵通過電話狠狠親了一口,準備掛電話。

驀地,我說,小葵,你在那找個男人吧,這樣可以照顧你。

小葵沒出聲,突然好像發現了什麼似的,大聲問,羅迪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是不是。我知道你不會騙我的。她說著,好像發飆了。

我沒有作聲,她的聲音穿過電話,特別寒冷。

一定是,這個畜生。楊小葵狠狠地摔了電話。

楊小葵兩年後,就從美國回來了,比預想的早一些。這之前,都是沒有任何預兆的。回國的前兩天,楊小葵給我打電話,讓我去機場接她。

我有點驚訝,你不是三年嗎?那麼快。

對啊,問那麼多幹嘛,就是回來了。難道你不想我?楊小葵接上話,發出尖利的笑聲。

不,不不不。不是的,小葵。那一刻,她的畫又一次閃過我的腦海,我有點語無倫次。這樣的畫作身後的女子,我怕已不是當初的她的模樣。

我問她,那天你會穿什麼衣服?方便我辨識。她說,你認我的臉就好了,還是很洋氣的。我說,我怕找不到你。她說,我什麼都沒變。

電話的那頭,刺耳的叫聲不斷。我說,那是什麼。她沒說,匆匆掛了電話。

接她,如約進行。那天,下著大雨。我把車開到了一百碼,幾乎是飆車的速度。我不知道怎麼會對她的到來有一種恐慌感,讓我不住地踩油門來發泄,可一麵我又是那麼希望見到她。真的,像一個謎語,等著謎底揭開的那一刻,緊張不已。

到達機場,我把車停在了地下車庫,拿著做好的紙板跑到國際接機大廳等她。夏天的接機大廳,空調打得格外低,低得讓我直打寒戰。我把“楊小葵”三個字高高舉過頭頂,以來掩飾自己的不安,所有的人都在看我笑。

她穿著碩大的風衣,拎著兩個大箱子,從出口跨步而來。那樣子真好看。我其實是不需要看她的臉,她走路的姿勢還是沒有變,微弓著背,頭向下低著,徑直往前。

蘭米。她看到我,把夾在手上的畫作扔給我,像過去那樣很順手。

小葵,祝賀你學成回來。我衝過去抱她。

楊小葵歪了歪嘴,好像是在笑,又好像不是。

她隨手把手中的機票撕成了碎片,丟進了最近的垃圾桶裏。

楊小葵回來之後無處可去,她的母親說,家裏沒有房間了,給了她10000元,讓她外麵租一個。父親家挺大的,但沒有決定權,繼母是個難纏的人,幾乎把父親所有的錢都克扣了下來。楊小葵沒有去為難她們,她把箱子扔到我的房屋中,然後把母親給她的10000元扔給我,說,蘭米,收留我一段時間。

我點點頭。於情於理,我都不能見死不救,況且,她出國前,我答應她的。

我的屋子正好有一個房間空著,雖然成了我的儲物間,但收拾收拾還是可以像模像樣。楊小葵很滿意。

她的一係列畫筆、道具、紙抬進來的時候,幾乎快把我的手都抬斷了。還有她的雜物,可真多,零零碎碎的好幾箱,有些還散發著異味,明顯是好久沒翻動了。我剛想打開,幫她整理,楊小葵就攔住了我:你想做什麼。

楊小葵,我提醒你,我把這房間讓你住,你可別搞得亂七八糟,這可是我的嫁妝。我假裝疾言厲色。

楊小葵站在窗口笑:姑娘,等我成了藝術家,賠你一套可好。

老實說,我是相信楊小葵會成為藝術家的,她是個有理想的人,不像我朝九晚五地工作胸無大誌,整天除了吃就是喝,無聊時隻會看電腦裏無聊的肥皂劇。她對自己是要求的,她的房間裏,除了一張床,其餘都帶著她理想的分量:滿地扔著的藝術家的雜誌,一張張疊起在書架上的畫,帶著灰塵的,是她從美國帶回來的。離她最近的地方有一條繩子,夾著她最近的畫作。當然,她的畫板沒有一天是空白的。

我問楊小葵,打算去哪裏工作。

她說,在家裏接活。

我說,那你可別把誰人都往家裏帶啊。

我白天出去上班,走之前,她都是睡著的,有時還帶著叫聲。楊小葵有夢魘,睡覺時會無端莫名發出慘叫。我的早晨,大約還是她的零點,所以偶爾我一邊吃早飯,一邊可以聽到她的叫聲。

她白天不做飯,因為我不在家,她也不大會,所以從來沒有開火的痕跡。她一般會去外麵晃蕩一圈,然後回家作圖。她的足跡神出鬼沒,有次我出門想和她一起,很快就被她甩遠了,隻能回頭悻悻地在家等她。

因為交稿是有時間的,稿件也是有要求的,所以楊小葵經常熬夜。我時常在晚上一兩點,看到她門縫裏鑽出的亮光,有時淩晨三四點跑去廁所,還能迎頭撞上神情懶怠的她,跟鬼一樣地撐著。

她的房間很亂很亂,我隔段時間,會幫她打掃,畢竟是我的房子。我打掃的時候,她都在,她是不允許我去翻看她的任何一樣東西,除了她掛在牆上的畫。當然,我也絕對沒有這樣的好奇心。

我說,楊小葵,你能不能偶爾整理整理,異味不說,都快有老鼠了。

楊小葵拿出空氣清新劑往房間裏一噴。頓時,香味和臭味混雜著,真難聞。

羅迪不知道楊小葵回來了,也不知道她就住在我家。在失蹤了很久很久之後,又打來電話。

這個午後,我在洗衣服,家裏的電話響了。楊小葵看也沒看號碼,就接起電話。羅迪在電話那頭說,親愛的,我是羅迪。羅迪想得到些什麼的時候,嘴總是特別甜。

楊小葵一下子聽出了是羅迪的聲音,狠狠地把電話摔了。

我以為是什麼重要的電話,從洗衣間,跑了出來。楊小葵把我攔住,使勁地推了我一把:蘭米,你是不是和羅迪好上了。她看著我,我第一次看出她的凶神惡煞。

你搞錯沒?我怎麼會和羅迪!我的氣也冒了上來。

他叫你親愛的,親愛的是隨便叫的嗎?楊小葵朝我吼,她的生氣像是真的。蘭米,真小看你了。你敢挖牆角,上次我走之前,聽人說,他和別的女人上床了。但我沒想到,竟然是你。突然我記起她去美國前一天拚命地喝酒,而後一天,羅迪又來我家裏垂足頓胸表明自己的清白。

楊小葵把手伸出來想打我的臉,她以前不是這樣的暴躁,哪怕直爽,也沒有這樣的表情。我握住她的手:小葵,如果你信不過我,我歡迎你查閱我所有的短信和電話,但是這樣,我們的友情就到此結束了。

我義正言辭,我不需要偽裝,因為本來就是莫須有的事情。楊小葵愣了一下,抱著我大哭,一邊哭,一邊說著對不起。

羅迪以為發生了什麼,二十分鍾後出現在我家門口,讓我措手不及。那天下著雨,我從門縫裏看到淋成落湯雞的他,我問楊小葵,是見麵,還是躲起來。楊小葵急忙跑進房間裏,關緊了房門。

蘭米,剛打電話你怎麼把電話摔了呢!我是來問問,小葵是不是回來了。羅迪氣喘籲籲地看著我。

我沒有作聲。

她是不是回來了?那天,我在我家樓下看到有一個人和她特別像,想來還沒到三年,應該不會回來,所以來問問,確認一下。羅迪接話很快,快得我都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說,是,她回來了。

羅迪大籲一口氣,她的號碼換了嗎?

我鎮定地說,沒有聯係。

好,回來就好。羅迪的臉上竟然出現了一種如釋重負。男人總以為自己的出軌會讓每個女人都尋死覓活,也怕因為尋死覓活攤上一輩子的麻煩。沒事,真是一個良好結局。

別擔心,你好好和你的韓雨在一起吧。我嘲笑著說。

他說,你別這樣說。他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楊小葵過了好久才出來,出來後,默默了良久。

楊小葵的畫作越來越多,廚房裏,各種清理出來的垃圾塞得滿滿的。楊小葵到底是有天賦的女人,她可以清新,也可以狂野;可以內斂,也可以露骨。她售賣的畫真漂亮,可是大多數時候,那些畫都是被她不屑一顧的。她更愛她在美國時的現實畫派,夾子上的畫,那麼細致,連動物的毛發都一一可見。不過我見不得那些屍骨、做愛和格鬥的場麵,所以大多數時候,我都把頭扭到另一側。

她說,你怎麼還不習慣我的畫風?

我說,我代表了大多數弱小的民眾,保守膽小。

她哈哈大笑,拿出一根棍子說,這是一根狗的屍骨。

屍骨?我退了三步,小心翼翼地望著她。

騙你的。楊小葵把它扔出窗外。是屍骨我還舍得給你,早自己畫了。

我以為她回國之後,就不會那麼奔放了。雖然我知道她天生膽子大,去了美國之後,更是不得了。但她竟然把狗的頭放在床底下。

其實,這事我原來是不會發現的,楊小葵那天太粗心了,竟然沒有遮掩起來。我到床底下給她收拾東西,摸到了冰涼的盒子,沒有任何掩蓋,兩隻閉著的眼睛把我嚇了一跳。我把頭伸出來,哇哇大叫。

什麼事。楊小葵轉過身。

楊小葵,你把狗頭放在房間裏,你髒不髒,你惡不惡心?

楊小葵望著我:幹什麼,你不看就好了,大驚小怪。

你知不知道會有異味?我盯著她。那一刻,我真的很想趕她走。那麼多天,整個房子都烏煙瘴氣了。

她大約看我真的生氣了,就拿出噴霧器,往空氣中一噴,然後過來摟我:蘭米,我是搞藝術的,這是道具,你將就著吧。

我衝出房間,坐在客廳裏半天回不過神。

楊小葵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對。那個晚上出去買了很多菜,這是她來我家後第一次買菜,當作是對我的彌補。雖然我萬分厭惡她床底下的東西,但內心還是原諒了這個朋友。

這天,楊小葵又喝了很多酒,我看著她。很久沒有和她在一起這樣大快朵頤了,大多數時候都隻是簡單的打發,竟也莫名懷念起過去的日子。她一杯杯的給自己灌酒,一隻手酒瓶,一隻手酒杯,熟練地補充。她喝酒的勁頭一點都沒變,不停地碰杯,不停地笑,可我卻開始覺得陌生。

蘭米,你知道嗎?我這一輩子做得最對也最錯的事情,一是去了一趟美國,二是跟羅迪在一起。楊小葵的眼淚落了下來。

為什麼?我問。

楊小葵擺擺手。

楊小葵喝多後,一個不穩跌倒在地上。她踉踉蹌蹌地站起來,不停扯我衣服。

我抱著她的頭,說實話,我更愛過去的她,也更愛過去的我們。但是,現在的她,我總覺得讓人心疼。至於,羅迪,我從來不想提這個男人。

十一

三個月後,羅迪和楊小葵複合了,這個消息真讓我震驚。

楊小葵不知道我無數次拒絕告訴羅迪她的號碼,當然她也不知道我那天碰到韓雨的事。她除了知道我們認識之外並且有一次把我誤解成羅迪的女朋友外,什麼都不知道。

羅迪走進我的房子,一副勝利者的樣子坐在客廳,他的表情帶著嘲笑:蘭米,我們在一起了。

我驚愕,當然故作鎮定,恭喜你,羅迪。

羅迪點了一根煙,輕蔑地看著我。我說,你待小葵好點。

羅迪大笑,這還用你說嘛?

真氣人。

小葵把房間打掃完後,就讓羅迪進去了,然後把門鎖得死死的。不一會,裏麵的床發出吱吱的聲音,聽得我惡心。

羅迪,你個偽君子。我的心裏咒罵著。

沒多久,羅迪和楊小葵就從房間裏出來了,兩個人端坐在客廳裏聊天,時不時還旁若無人地親昵。

纏綿了很久,楊小葵並沒有留他吃晚飯,羅迪走的時候,也沒有和我打招呼。楊小葵坐在沙發上,已從前一刻的興奮,變成了安靜。

蘭米,我們在一起了。楊小葵小心地看著我。

聽羅迪說了,祝賀你們。我想,我該坦然接受,好朋友有伴了,終歸是好事。

蘭米,你會不會覺得我虛偽。

不會。我除了覺得羅迪有點惡心之外,沒有別的。

楊小葵看著我,好像有點感激。

十二

楊小葵說,她要開畫展了。我是有點奇怪的。在地區開個畫展,除了需要大筆的資金,還需要八麵玲瓏的人際關係。照楊小葵的資曆,是輪不到也做不到的。

楊小葵很誠實,她從不對我有任何隱瞞。她說,她的畫展是羅迪幫他辦的。至此,我把畫展和複合兩件事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我對羅迪這個人信不過,直覺覺得他不靠譜。一個人的愛情觀也可以略微折射出他的人品,有能力,但不穩重。我說,楊小葵,你別被騙了,你確定他都幫你辦妥了嗎?

楊小葵說,他說差不多快了。

我看得出她的希望,實在不敢去表白自己的感覺。

羅迪這以後,隔三差五地就來我的房子,每次都把房門關得緊緊的,我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假裝不知道。我想,照他們這樣的發展速度,楊小葵應該會很快嫁給他,然後會搬出去,所以能忍一天是一天。

為了準備畫展,楊小葵的通宵成了一種習慣。好幾個星期的早上六點,她的門縫裏是有燈光,裏麵沙沙的畫筆聲,從我入睡到醒來一直隱約存在著。她房間裏掛在夾子上的圖片,以兩天一次的速度全批撤換。空氣中的味道比之前更濃,好幾次用清新劑都不頂用。當然,家裏的電費也蹭蹭往上竄。

我說,楊小葵,你不要太拚命了。畫展就是一次大家的欣賞,其實你的水平完全就夠了。

楊小葵看著我,說,你不懂。我的第一次畫展,一定要成功,人生哪有那麼多第一次。而且,你也知道的,畫畫的人,會很期待這一天。

確實,她太想成功了,但想成功的人就容易鑽牛角尖。楊小葵的眼神讓我覺得可怕。

她告訴我,她舉行完畫展,如果效果不錯,她打算從這裏搬出去了。

我說,好。說完,心裏還暗喜。

一個人知道另一個人太多事會吃虧的,比如羅迪,他開始以報複的方式麵對我。若幹天後,羅迪給我打電話,這一次,他的口氣特別生硬:蘭米,你知道我們複合了,希望你不要多事。

他的架勢一如既往地討厭。我說,我不想管你們的事,但你如果欺負楊小葵,我不能保證我不管。

我說這話不是平白無故,是因為有一天晚上,我又看到他和韓雨在一起吃飯。不得不說,他實在很小心,還戴著帽子,但他那輪廓,我遠遠就能看出。我沒有告訴楊小葵,是怕她傷心,畢竟她在準備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