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欲

短篇小說

作者:謝可慧

午夜闌珊,我們終於吃完了飯。這一次,吃得真過癮,兩個人喝得大醉,又醉得不停地打嗝。空氣裏都是葡萄酒的酸味,把房子弄得汙濁異常。

屋子裏隻有兩個人,我和楊小葵。對,她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再進一步說,還是閨蜜。

蘭米,你今天夠爽氣。把我的酒都喝了。楊小葵翻著白眼,露出兩顆大白牙,狠勁地誇獎我。

不,楊小葵,我說過的,今夜若不醉,我就爬到窗台跳樓。

我陪她喝這一場酒,是當作送別的。她選擇去美國的前一天,整理完東西,大搖大擺來我家吃飯。我一向慷慨,炒了二十來個菜,把家裏的油都用了大半瓶,還準備了4瓶葡萄酒,來個不醉不歸。

說來,我從前都不喝酒,臉皮厚,常常連單位的領導都勸不動。但她喜歡,她有時會喝醉。對,她是學美術的,我想,藝術家或者是未來的藝術家應該都是這樣放浪形骸的。所以,我和她的格格不入,讓我們的吃飯變得興奮又互補,時常是,我看著她說胡話,她翻著眼皮倒地。然後我把她送回家。

但這一次,我喝酒了,因為她要去美國,並且三年不回。這個做著“美國夢”的姑娘,誰都勸不住。父母把原來的房子賣了,供她去美國。楊小葵父母早年就離婚了,楊小葵判給了她母親,母親後來又改嫁了,生了個兒子。父親也有了新的伴侶,早把她這個女兒拋開了,隻偶爾寄點生活費給她,另外什麼也不管。不過值得肯定的是,在對於她去美國這件事上,父母還是上心的,他們把離婚前的房子賣了。而且因為轉得急,還是低於市價出手的。楊小葵感激在心,她也說了,不混出個樣子,就堅決不回國。否則對不起父老鄉親。

真是勵誌。

她不停地給自己灌酒。我也不甘示弱,大口地喝。88塊一瓶的劣質葡萄酒,被我們喝去了三四瓶。以至於楊小葵滾到地上,我也順勢坐在瓷磚上。

瓷磚真涼,完全蓋住了發熱的腦袋,直透心裏。

蘭米,要是美國回來,沒地方去了,我來你這裏好不好?我愣愣地看著她,她滾的樣子真好看,從餐廳的一角滾到我的身邊,又從我的身邊到一邊,來來回回。她有點魅惑,眼睛一眨一眨,好像在勾引我。還好,我是個性取向正常的女子,否則,真怕荷爾蒙分泌過度。

反正,酒精中毒就是我倆的症狀,我完全起不了身,賴在地上。她過於亢奮,不停地蠕動。想起我媽說過,每個人的身體都有一個平衡,若是過度了,就需要一個窗口發泄。想來,真有道理。我一向是沉默的,沉默是我的出口。她有點大條,吵吵嚷嚷著,讓體內積聚的一切散出去。驀地,房間裏,隔空對望的兩個人,就這樣,做著同一件事。

那個夜晚,我們是在餐廳裏睡著的。誰也不知道誰先睡著。

如果不是羅迪來敲門,並且響亮到足夠能讓我從地板上震驚。這一天我應該要到午後才開始梳洗。

羅迪是楊小葵的男朋友。楊小葵大一的時候就和他在一起了。羅迪比楊小葵大一屆,認識的方式很老套,就是羅迪在迎新隊伍中看到了楊小葵,然後發起了猛烈的追求。楊小葵很喜歡羅迪,因為在羅迪身上,可以找到女人需要的所有的麵子——人高又帥,活動能力強,專業課也不錯,家裏還有錢。當然,這個男人的缺點也是顯而易見的,不淡定,不諳世故,心智也不成熟,我覺得隻適合楊小葵這類浮於現實的藝術女。

羅迪站在門口,一身的風塵仆仆,他怒不可遏地盯著我。楊小葵,楊小葵呢?他好像在質問我,一邊又拚命往裏麵衝,一點都不顧及到,這也是一個女人的臥室。

有什麼好找的。我推了他一把。我實在不理解這個男人為什麼永遠火急火燎的樣子,況且你是她男朋友,應該像跟蹤定位儀一樣存在,怎麼就跟丟了呢!

猛然,我意識到,楊小葵竟然在沒有與我告別的情況下,走了。

她去哪兒了?細細的沙發孔間,還留著昨晚酒精的殘味。羅迪熊一樣地趴上去,把頭扭過來望著我。這樣子真是莫名其妙。難怪楊小葵的母親不喜歡他。

可是,他怎麼不知道小葵去美國了呢!一定是分手了。我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昨晚楊小葵不醉不休的模樣,多半也是在為這個男人千杯買醉。

她去美國了。你去美國找她啊。不對,現在可能還在機場,你趕快啊,找到我這裏做什麼。我大聲地衝他吼。昨晚的酒精一定還沒醒,我的頭是暈的,腦袋還醒著,全憑一腔熱情,把聲帶撕扯著。

羅迪突然就沒有出聲了,我以為他至少該抬起他高傲的頭,跟我吐一聲“呸”,可他卻伏在沙發上哇哇大哭,一時,也把我嚇壞了。

楊小葵,我沒做錯什麼。我哪裏做錯了!他垂足頓胸地撒潑,把我的沙發沾得滿是淚珠。

男人的痛哭真恐怖。

羅迪,你哭什麼!

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就任憑他一個人在沙發上。我倒是對楊小葵,更關心些。我覺得楊小葵欠我好多個解釋,比如,她和羅迪關係崩了,至少該與我說一聲;比如,羅迪到底做了什麼虧心事,至少讓我在斥責他的時候有血有肉。還有,一大早怎麼就連招呼都沒打,出門了呢!

我急急衝到廁所裏給楊小葵打電話,楊小葵的手機已經關機了。給她媽打了電話,問小葵在不在。小葵媽說,小葵昨天就上飛機了,應該已經在路上了。

昨天,不可能。顯然,楊小葵撒謊了。不是對她媽撒了謊,就是對我撒了謊。或者是對我們兩個。難道她根本就沒走。不,應該不會。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個夢想”,她昨晚還用英語背了一遍。

我的腦子根本前言不搭後語,順帶著胃也跟著難受起來,大口大口地在廁所裏吐。

楊小葵走後,沒有聯係我。這點,我至今還耿耿於懷。以至於我都不知道那段時間,她去幹了什麼。

一開始,羅迪還是來找我的,以楊小葵男朋友的姿態在我麵前出現。他不停地給我打電話,以一天一個的方式,騷擾我交出楊小葵的美國號碼。但我也不知道,我也想找人問問楊小葵的號碼,可我無處可問。他大約纏了我三四個月,中間還來過我家,甚至送我各種小玩意賄賂我,要楊小葵的號碼。

一個男人嘮叨起來真讓我戳心。

他不相信我沒有楊小葵的號碼。直到最後,我在他麵前痛哭,他才略微側目。

我不知道!

羅迪來威逼我的那段時間,我也是做過多種努力的。比如,我試著給楊小葵的母親打電話。我想知道楊小葵去美國後好不好。然而,她母親好像比我淡定,二婚的女人對前夫的女兒總會冷漠些,就算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骨肉。她每每接起電話,都說,小葵在美國,打個電話多貴啊。她想聯係就聯係吧。不想聯係算了。我不能打擾她。

我多想告訴她,美國的越洋電話比國內便宜多了。但我忍住沒有對抗,她終歸是長輩。

我擠出笑容,阿姨,她給你打電話時,你記得幫我記下號碼。

小葵媽很客氣說,好。

後來我知道,其實,小葵沒多久,就給她媽打過電話。不過她媽懶得記這一長串的數字,也懶得為我這個與她不相幹的人費心。所以一直說沒有。

半年後,楊小葵才記得給我打電話。接到她的電話前,我腦子裏翻來覆去的設想是,一定要把怨氣大聲發出,然後喊出絕交,讓她哭著來求我,我再同意成為她的好朋友。可那天下午拿起她打來的電話,我竟激動得不能自已。女人,果然是世界上最口是心非的動物。

蘭米,我是小葵。好久沒聯係了。小葵弱弱地發聲,略帶內疚。

小葵,小葵。我蹦了起來。

我想,給我打電話終究是好事,可不能把這日思夜想的電話掐了。

沒事,沒事,你在美國好不好?白宮前有沒有背誦“我有一個夢想”,那自由女神像呢,畫下來沒?哈哈哈。我盡量扭轉這個看起來十分尷尬的局麵,畢竟半年,對於兩個不聯係的人來說,距離就漸行漸遠了。

小葵沉默了一會:還沒有。

那導師呢?帥嗎?我竭盡全力地笑,臉都笑僵了。

還好。小葵頓了一會,悠悠地問,羅迪有沒有來找過你。

終於問到羅迪了,終於在我問她之前問到羅迪了。

來找過。我有必要告訴她羅迪這段時間對我的騷擾。我一頓一頓地說,你走的那天,羅迪在我家哭了一會。後來就纏著我問你美國的號碼。你也知道的,我根本沒有你的號碼。不過纏了一段時間,就好了。還有,現在不知滾到哪裏去了。

楊小葵突然大笑:活該,這個渣男!

你要他的號碼嗎?

我有,沒有也不需要。楊小葵說完,就掛了電話。

又是不告而別。

我和楊小葵聯係上之後。我們兩個的對話就變成了過去的常態化——保持著一周一次的互相彙報。楊小葵喜歡用MSN,這是洋氣女人的活。我倒是最習慣QQ,方便快捷,頁麵又活躍。所以,我和她後來的聯係,都變成了郵件。

她的郵件和以前在學校裏時一樣,內容很少,大概是交代她什麼時候,做了什麼事,遇到什麼人,得到了什麼體會。全篇了了,就是一篇生動的小學生作文。不過結尾精彩,是我喜歡的方式。她在文末會附上一幅她野外畫作的照片,算是告訴我她最近得意萬千的資本。

她一直說,她會成為藝術家。我很相信,我把她的畫下載在電腦中。老實說,對畫我是一竅不通,就隻知道,她的畫作裏,偶爾會有大海,偶爾會有草原,偶爾又會有蒼鷹,很明媚,又不特殊,優秀的普通作品而已。但出於對閨蜜的信任,以及她特立獨行的文藝範,我在每次的回信中都會認認真真寫:姑娘,感謝你,讓我又多了一筆未來藝術家的畫款。

她回:好好保存,以備救命之需。

就這樣,一幅一幅。我看風景,看人物,再想想她過去在我麵前青春小姑娘的模樣,還真吻合。可是到了第三十幅,對,我給她的畫一直標號,第三十幅,她的畫風突然大變,變得異常有穿透力和震懾力,甚至含著一種恐怖。我承認那一刻自己有點微微的不安。她整幅圖就畫了一個小孩的屍骨,半個頭,手也隻有半截,露出的白骨被她畫得清晰可見。山洞下,什麼都沒有,黑白之間,隻覺得陰森襲來。

那個晚上,我被她的畫搞得心情很壓抑,我覺得一定是我沒有足夠的鑒賞力和勇氣,才有這狹隘的心胸和不淡定的行為。

第二天,我在信裏回複她:小葵,畫作收到。激動得一晚沒睡,可能是嚇著了。不過,請考慮到我這個沒膽量的人,切記重口味,要懂得循序漸進。

小葵什麼字也沒寫,又照了三幅畫。一幅是一個病榻上的老人,臉上布滿皺紋,溝壑深得可以放進一個手指;一幅是半具屍體,上麵盯滿了蒼蠅;一幅是一個老人帶著一副棺材坐在路邊。每一幅畫,她都畫得很仔細,細致到連發絲都根根可見。

看完這三幅,我整個晚上沒有睡著。

小葵沒有聽我的話,依舊不停地給我發她的圖片。她的圖片中已然找不出過去的天真、單純和中規中矩,剩下的,是一片意識流,或者出位的筆跡。

我覺得我有必要告訴她我現在的心情。我給她打了個電話,撥通的那一刻,對麵還有沙沙的作圖聲。

楊小葵,我是蘭米。

請說,小米。楊小葵說話還是那麼簡略,不過,明顯心不在焉。

我略帶玩笑地開吼,小葵同誌,你的小清新去哪裏了?你現在的畫都是重口味。我要求退貨。

楊小葵還了一句,這是我的導師教我的。我導師可是現實主義畫派。土包子。

那我不喜歡你了。

我們還是那麼互不留情麵,對戰,然後笑成一團,和以前一樣。

“楊小葵,過來,過來。”我們還沒來得及問問對方好不好,電話那頭有人在叫她,隨之而來的,是一聲聲尖叫。

楊小葵高興地叫起來:等這隻老貓死很久了。終於快死了。

老貓,它死,跟你有什麼關係。我真是疑惑。

美國虐待動物是犯法的,隻能等它死了再說。真辛苦。

再說?你要做什麼。我覺得楊小葵變得有點陌生。她以前雖然偶爾粗魯,但是對動物之類的都敬而遠之。

肢解。楊小葵說得很輕鬆,可以看出不是第一次了。

你導師每天就帶你畫這些嗎?突然,她的畫作在我腦中一幅一幅飛過,胃開始陣陣惡心。

不是,是我想畫得更好,和一起的工作室的同學一起找素材。

那你肢解貓做什麼,你又不是醫生。我實在不明白,她們為什麼要去跟一隻死貓過不去。

反正死了,我們看看究竟也挺好,沒機會畫人的體內,就試著畫畫動物的身體過過癮。楊小葵笑著,仿佛看到了一個驚恐的孩子,拚命地安慰,又略帶嘲笑:開放點,姑娘。畫這個很過癮。

我掛了電話的時候,手還一直在發抖。那隻老貓的叫聲經久在耳邊喊著。

沒多久,我就看到了羅迪和一個女人在一起。

我是在小區門口碰到羅迪,他摟著一個比他矮半個頭的姑娘,走過我的身邊。姑娘長得很秀氣,大大的眼睛,目光炯炯。笑著的時候,眼睛是眯眯的,很魅惑,眉眼間有點楊小葵的感覺。

我本來是想繞著走的,剛超上去沒幾步路,羅迪就在背後喊我,蘭米,蘭米。這感覺真不好。

羅迪,好久不見啊。我轉過頭,把臉擠成一團肉。

羅迪拉著女朋友跑上來,臉上充滿了得意和自豪,仿佛是告訴我,他已成功地擺脫了楊小葵,又有了一個女人。蘭米,這是我女朋友,韓雨。

韓雨禮貌性地對我笑了笑,這模樣可真像楊小葵。

我看著她出神。

韓雨伸出手,說,蘭米,你長得像我一個朋友啊。韓雨很會套近乎,這點,直來直去的楊小葵倒是得甘拜下風了。

噢。對,你也像我的一個朋友。我看了一眼羅迪,羅迪對我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他怕我說下去,拉著韓雨就和我告別。

晚上回家不久,我接到羅迪的電話。羅迪在電話那頭跟我解釋,那個姑娘不是他女朋友。這個可悲的男人又開始了他的“擄人計劃”。

我說,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你想做什麼?

他連連否認自己的用心,我喜歡的是楊小葵,你知道的。剛才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你現在有她的號碼嗎?

有也不告訴你。我的心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怒火,年輕的女孩總會對那些朝三暮四的男人格外厭惡,我幾乎是把手機摔在桌子上的。

我罵罵咧咧地吃完飯。很巧,楊小葵也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覺得孽緣的很。她和我說了她現在的生活,聽起來實在太精彩,卻又太露骨了。比如,她說,前兩周,她認識的兩個同性戀男人,竟然在酒吧當眾做愛;前一周,她去野外采風,無意間碰到兩條狗在交配,她用長焦狠狠地拍了一張;前一天,她在花園裏撿到了狗叼來的骨頭,竟然是屍骨,然後她把它放在了她的房間,好好觀察了一天。她說得很忘情,每一個細節都以最細致的語言呈現,好像生怕我想象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