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顏想也不想,微笑道:“方才是我有事相商,此時另當別論。”
飲煙聞言胸悶,眼前的人此時拈袖微笑,端的是一副大家閨秀的風範,偏偏說出的話能氣死個人,於是不再理她,繼續撿著珠子。先前因為斷珠引起的介懷也被氣悶衝淡,她想,能這般讓人生氣的人,定然會讓自己過得很好很舒適。
五月初八行冊封禮為吉。
司禮監高聲尚儀,秦顏透過被微風卷起的紅帕一角朝承天台望去,長而陡的石階盡頭,他的夫君李績一身玄衣冠冕矗立在高台之上,本就看不清的麵容被隱匿在十二旒珠鏈下,不露聲色,高處風大,吹得他寬大的衣衫錯落飛揚,那道身影卻如一把利劍般巍然不動,靜靜俯視著台下的臣民,仿佛這天下都在他指掌之間。
大臣們開始行禮,秦顏適時地收回目光,在眾多宮人的簇擁下踏上石階,頭上的金鳳步搖很沉,金翠拍打的鋃鐺聲一直在耳邊響起,她將腰挺得更直,一步一前,走得極穩,逶迤及地的裙擺在大理石的台階上拖行,漸漸接近那個人所站立的位置。
終於踏完最後一層台階,秦顏拂衣而立,在李績伸出手時下意識地將自己的手交付於他,那是一雙並不溫暖的手,卻十分堅韌,秦顏還未來得及細細感受,司禮監已經在李績的示意下,開始漫長而又繁複的封後大典。
秦顏聽到殿外傳來的更鼓之聲,心裏默默數了數,已經三更天了,人語絲竹之聲漸漸沉寂下來,終於不能再聞。
宮殿的四角擺放著精心修剪的鮮花,嫋嫋清香中,秦顏雙手交疊,端正地坐在繡滿金龍飛鳳的床榻之上,這姿勢堅持得有些時候,頭上沉重的鳳冠壓得秦顏脖子微微發酸,但想到這是飲煙一針一線替她重新穿好的,便不再抱怨,依舊專注地望著眼前鮮紅的頭帕安靜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偌大的寢室中光華暗了暗,秦顏算計著,該有宮人進來換燭火了。
如此想著,突然傳來殿門被推開的聲音,宮殿深曠,這一聲在深夜裏極為清晰,連秦顏也不禁微驚了一下。她不能動,隻是微側了頭,望著殿門的方向,眼前有重重帷幔通天落地,將內廳與大殿隔開了。許是殿門大開,晚風灌入,那紗簾一時間四處飛散,狀如輕煙,繚繞間,透出一道頎長身影,靜立在重簾之外。
秦顏猜錯了,來的不是宮人,是她的夫君,當朝天子李績。
哐當一聲,門被人合上,秦顏聽到衣帶錯落的聲音,穿過九重紗幕,一點一點近了。無聲的壓力伴隨著沉穩的步伐聲,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讓她開始覺得口舌幹燥,心口跳動得厲害,隱匿在寬袖下的手指也不禁蜷曲在一起。
終於走到了麵前,不動,秦顏反而鬆了一口氣,隻聞到對方身上透出的酒香,心知他一定喝了不少酒,即使這樣,屬於君王的威懾力也並未減少半分。
“皇後……”
頭頂突然有聲音傳來,低沉模糊,那聲呼喚似乎就響在自己的耳邊。秦顏微驚,衣袖過處帶起一陣微風,頭頂的紅帕突然被人掀起,輕紗燭影刹那搖曳如梭,她下意識間抬頭,眼中驚疑的神色甚至還來不及散去,逆光下,隻見來人的麵目在燭光搖曳下晦澀不明,眉目間透著疏離和冷峻。
此刻他雖除去了冕冠,但依然是一身盛裝,重服繁飾。探下身子時,環佩齊傾,酒香混合著熏衣用的葉合香撲麵而來。秦顏眼前一暗,恍然看到了他的眼神,幾分幽邃,幾分朦朧,夾雜著冷靜自持,快得讓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你與秦鴻有幾分相似。”李績忽然說道,一邊為她取下了頭上的九龍四鳳冠,將它擱置在桌邊。
秦顏順從地任李績為自己取下頭冠,隻是在他將後冠放在桌上時,想到父親為自己加冠的情形,戎馬一生,從來都隻是執刃殺敵的手,十分笨拙地為她整好頭冠,那手指粗糙,擦過臉頰時顫抖得令人心驚。
秦顏從思緒中回過神來,見李績正直直地看著自己,於是下意識地看了看身下錦繡成堆的裙擺,自己此刻華衣精妝,又怎會像一個男子呢?
李績身影一動,已經坐到了她身邊,聲音低沉道:“你不言不語的樣子與他最像,第一次宣他上殿時便是這樣的神情,朕坐在大殿上與他隔了很遠,就覺得此人冷淡漠然得很,朕還道他無非是讀了兩三年聖賢書,自以為是將門之後便狂得目中無人,想著挫了他的銳氣也好,便隻讓他隨楊延輝做了個幕僚,沒想到一路東征西討,卻是個不世之才,可惜……”
秦顏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作聲。
李績望著秦顏,半晌才道:“你是一個聰慧的女子,想必也該知道,我對你並無半分情意,你會不會怪朕?”
不等秦顏回答,他咳了兩聲,眼神濕潤,微眯著,終於露出一些與之年齡相符的神態,倒顯得可親許多,隻是平時或許修身律己甚嚴,連醉酒也沒顯出多大失態。
秦顏見他腳步雜亂,知他醉得厲害,於是伸手去扶,沒想到他徑自扶著床沿倒了下去,神色間仿佛十分難受。
秦顏上前將李績安置好,為他除去一身的環佩,見他似乎不再那麼難受了,拿過一旁的被子替他蓋好。她怔怔地看著他的睡顏,此刻他安靜地躺著,沒有了醒時淩厲的氣勢,顯得眉目如畫,容顏清冷,是個極俊美的男子,隻是睡時神態也未見輕鬆,眉宇間還殘留著貫有的威嚴。
“我不怪。”
視線掃過桌台上宮人為他們準備的合巹酒,秦顏垂首低歎一聲,幾不可聞。
秦顏想過許多種情形,唯獨沒有想到他會說起秦鴻這個名字。她是知道的,他不是死在戰場上,送他回來的將士們說,回程時傷重不治,留在了半路,被人送回了他的故鄉。
想著想著,燭火噗的一聲滅了,空闊的大殿瞬間被黑暗籠罩,仿佛久沐陽光的人突然進入了陰暗的角落,秦顏在黑暗中靜立了片刻,終於能看清楚一點事物的輪廓,她僵硬著探出手摸索床榻,將李績翻出被外的手小心地放回去,再替他掖好被角,做完這些後,她倚靠床頭望著虛空出神,白日的疲憊緩緩襲來,終於令她沉沉睡去。
第三章
手心傳來輕微的震動,讓秦顏的意識漸漸複蘇。
秦顏睡眠一向很淺,默然中睜開雙眼,卻沒想到正對上李績沉定的目光,饒是鎮定如她也不禁一驚,接著發現自己的手還拉著他的衣擺,難免尷尬,於是起身退後一步頷首道:“失禮了。”
李績怔了怔,伸手拉過秦顏,將她鬢旁蹭亂的發絲理順,低聲道:“你我已是夫妻,不要將我當陌生人。”
“好。”秦顏平靜地點頭,仿佛下定了決心般真誠道,“我會努力適應。”
李績莞爾,擊掌喚了宮人進來為他梳洗整衫,秦顏退到一旁低頭不語,過了片刻,李績見她立在一旁不說不動,便忍不住開口道:“初來宮中總有些不習慣,若是想念家人,等歸寧朕陪你一起回去。”
秦顏正發呆,突然聽李績提到自己,下意識地抬起頭,正看到宮女為他更衣。李績的身材算不上魁梧,但勝在精壯頎長,先是中單,再是玄衣,日月在肩,星山在後,龍與華蟲在兩袖,然後便是下裳,配上同色鏽有龍騰三火蔽膝,大帶革帶在腰間相係,飾以玉佩小綬,層層加諸於身,不僅未見臃腫,更顯得他豐神玉立,身姿挺拔。
她微一合眼,沉目低道:“隻是醒來腦袋有些不靈光,皇上多心了。”
李績一時語塞,但見秦顏仍是一臉渾然不覺冒犯的模樣,隻得無奈道:“昨夜皇後辛苦了,喜歡什麼便跟下人們說,朕得空再來看你。”
秦顏施禮謝恩,待李績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出了宮,才有服侍的宮女進來幫秦顏梳洗上妝,過了片刻,又有太監搬了些花來要將昨日的鮮花換上,她上前看了看,是一些紫秸和撚絲,她閑時也看過一些醫書,紫秸與撚絲皆可入藥,通常能起到凝神靜氣的作用,紫秸花顏色豔麗,花香馥鬱,她卻不喜歡,於是揮了揮手對正在搬花的太監道:“我不喜歡,把這些花都撤走吧。”
太監們停下動作,像是有些為難,半晌才說道:“這是皇上親自吩咐奴才們給娘娘的,奴才們做不了主。”
哪知秦顏卻並未露出受寵若驚的神色,沉吟片刻,便吩咐道:“把它們移到廊外吧,正好晴露雨水,也省得費心照料。”
太監們俱是一愣,看她神色認真,不像說笑,隻得把鮮花往殿外搬。
秦顏吩咐好這些,便在宮女送來的衣衫裏選了一件紫色披紗大袖衫,讓宮女為她梳妝妥當後,再三審視了自己的妝容,烏雲似的發髻以金扣固定,上麵對簪鏤空花束步搖,垂於耳側,其中珠翠掩映,行走時,寬袍帛帶,裙擺拖散如層雲起伏,襯著頭上步搖生華,倒真有了母儀天下,華貴雍容的姿態。
下期預告:秦顏在宮中偶遇太子,太子可愛,深得秦顏喜愛,卻被太子生母晨妃看在眼裏,心生不滿,刻意刁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