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會忘記……即便是再世輪回,這些記憶她都難以釋懷。阿伽不敢看遠處那人碧碧的眼,她記得那般清楚,當日她剛恢複,靈朽去為她盜取靈草,卻被埋伏的巫族人生生擒下……

“是我……”阿伽閉著眼睛,指甲發顫,“是我早就和巫族人設好埋伏,也是我故意引你去盜靈草……是我要逃離你。”

明嵐瞬間蒼白了臉,阿伽聽到靈朽一字一字地道:“我恨你,我活多久便恨你多久。”

是恨阿羅的。她用死來逃離他,就算他費盡心機,日夜不離地照料,那般不易地替她保住性命,她依舊想要逃離自己,甚至不惜與巫族聯手。

靈朽恨極了,那天夜裏她那樣難得地對他笑,神采奕奕地同他講話,也是第一次主動要他幫忙,一株靈草而已,他那時想隻要她願意陪著自己,便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後來巫族的人包圍他,是阿羅親手重傷他,他趴在地上望著她冷冰冰的臉,恨極了,也怕極了,他寂寞了千百年唯有阿羅使他安心,如果沒有她……寂寞瘋長,一點點將他腐朽。

他被關在地宮裏多久,就恨了阿羅多久,地宮裏那麼黑那麼靜,他沒日沒夜地想逃,想阿羅,想怎樣讓她生不如死,千百種惡毒的方法,可是當阿羅一身是血地衝進地宮時他的腦子一瞬被抽空。

阿羅發梢染血,拉著他往外衝,對他苦笑道:“我後悔了,沒有你比什麼都可怕,日夜難眠。”

隻這麼一句話,他所有的怨恨便煙消雲散,攥著她的手掌連一句狠話都講不出。

阿羅回頭看他,紅著眼眶道:“不許哭,再哭就將你剝光了從懸浮之都丟下去……”

他活了千百年,在阿羅麵前卻懵懂無措得像個沒出息的小子。

即便是後來阿羅成為巫祝,他為式神,所有人都認為阿羅是為了這巫祝之位才入地宮救他,他依舊滿懷歡喜。

因為誰都不如他了解阿羅,她像一隻雄鷹,要的從來不是這些名利,就像初初見她,她拋下巫族身份隻是一名賞金獵人,立在沙丘,神采飛揚。

她成為巫祝後常常立在雲浮宮上對他講:“等下一任巫祝選出,我們就離開懸浮之都,到處走走,我的一身本領都要荒廢了。”

直到她死的那日,她都沒有離開懸浮之都。

後來靈朽主動回到地宮,隻為了等阿羅。

胸口黑荊棘胎記,那是世代巫祝的象征,百世輪回她都要闖過這地宮,成為巫祝。

他已經記不得等了多久,隻記得隔幾年便去消磨歸寒,讓他早些挑選下任巫祝,每次都會將入地宮的那些人引入他布置好的幻境中。黃沙,荒漠,他們經曆過的一切,隻為了找到阿羅。

幻境在一瞬崩塌,如同鏡花水月般消散無痕,阿伽再睜開眼,沒有火光,沒有黃沙,有的隻是幽暗的地宮和堆了滿地的巫族屍骸與白骨。

靈朽就站在一壁白燭下看她,白衫鹿角,眸似碧海,半天虛啞地喊了一聲:“阿羅……”忽然將臉埋在臂彎裏哭了。

阿伽再撐不住,虛脫在地。

“阿羅!”靈朽欲來。明嵐卻先了一步,抽出袖中匕首抵在阿伽的脖頸上,對靈朽道:“她也配當巫祝,不過是……”脖頸一涼,餘下的話再沒講出,靈朽攥著她的脖頸,手指一收她便斷了氣息,倒下時臉上的麵紗被勾下。

阿伽看到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來不及思慮地宮之中忽然震動不已。

碧光乍現,靈朽化出原身鹿角飛龍,對阿伽道:“地宮開了,我帶你離開,否則再關閉就不知何年再開了。”

她在風雪漫天中乘飛龍而出,漫天滿地的白雪流光晃得她眩暈,在那眩暈之中她看到了立在地宮之外,萬人之中的歸寒,銀發玄衣,欺霜賽雪的容顏。

巫族人跪了一地,尊她為王,她打飛龍之上躍下,躍過千萬人跪在歸寒腳邊,一顆心在胸腔裏幾乎跳脫而出,她聽見自己啞著聲音道:“大人,阿伽回來了。”

一雙素白的手將她扶起,她看到歸寒眉目舒展地笑,俯身親吻了她的額頭,字句溫軟地道:“我的阿伽從未讓我失望過。”

隻這一吻,百死足以。

歸寒牽她上雲浮宮之巔的星祭台,她目眩神迷未曾留意身後那雙碧碧的眼。

星祭台上浮雲飄蕩,那裏是離天最近的地方,遙遙相望不見陸地,歸寒曾警告過她不得靠近,那之下是幽鬼地域,無論獸怪仙靈都無法在那上空施展法術,便是聖獸一旦墜下無法飛行,連掙紮都不能。

今日歸寒親自帶她上這祭壇,隔著浮雲幽幽,他宛若天神。

“阿伽。”他開口喚她,在星祭台最側回過頭來,“你在地宮之中可遇到過叫明嵐的女人?”

阿伽想起那張麵紗下的臉,抬頭道:“遇到過,說起來她有些古怪,對地宮極為熟悉,麵貌……”

“她如何了?”歸寒打斷她的話,眼神落在不遠處的紗幔上。

“死了。”阿伽望著他,滿心的疑慮想問,不遠的紗幔後卻傳來細碎的聲響,她一個誰字未脫口,眼前人便拂得浮雲碎碎,疾風似的近前。

那般焦急,她隻瞧見一角衣袖蕩過,歸寒已然在紗幔之後,她聽到細弱的哭聲伴著嬌怯怯的話語:“阿姐是為了我才……”還有什麼她聽不真切,隻聽到歸寒一遍遍地說:“不怪你不怪你,罪孽深重是我,萬惡不赦是我,都與你無關……”那語調寵溺得讓阿伽發怵,呆在原地半天。

歸寒打紗幔後走來,立在阿伽眼前,眉深瞳重地問她:“阿伽,你可願再替我做最後一件事?”

阿伽跪在他身前,那般急切地想要將心跡表明:“為您所願,阿伽萬死不辭。”

他的手掌落在她的頭頂,像第一次那樣,叫她好孩子,然後那素白的手指落在了她的脖頸,一瞬收緊。

“大人……”阿伽的呼吸全窒在喉頭,錯愕地看他。

他蹙著眉,語調那般溫柔:“為我死一次便好。”

手指在收緊,阿伽眼前發黑,聽到自己脖頸裏什麼斷裂地脆響,眼睛裏發潮發熱,漸漸模糊眼前人的眉目,她沒有掙紮,她從不會反抗他,這條命本就是他給的。

她以為她要死了,卻忽然聽到有人喊道:“放了阿羅!”

是靈朽,他不知何時衝了進來,從紗幔後抓了一人出來,阿伽感覺到攥在脖頸上的手指微微一鬆,聽到歸寒急切地喊了一聲:“阿伽!”

卻不是在叫她。歸寒眼神灼灼地盯著靈朽手中抓的那人,在細細哭泣的少女,阿伽費了半天力氣才將那人看清,隻那一刹心頭被抽空一般,那人的眉啊眼啊好看極了,與歸寒賜給她的這張臉一般無二。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見歸寒,車輿之內,那睡在歸寒懷裏的少女,宛若明珠,可不就是眼前這少女嗎?怪不得她第一次看自己新換的容顏這麼熟悉。

歸寒急切地叫那少女,阿伽阿伽,恨極了一般盯著靈朽一字字道:“你若敢傷她分毫,我將你挫骨揚灰!”

靈朽眼神深寒:“這些年來你為了讓她成為巫祝,煞費苦心地培養替代品送去地宮,甚至不惜將她的胞姐改換容顏替她去送死,阿羅的事情也是你告訴明嵐的吧?”

胞姐……阿伽忽然想起明嵐的話,她的妹妹柔弱,她的妹妹在等她歸家……她懂得那麼多,想來是歸寒一步一步教於她的吧。

不知她在換上妹妹的容顏替她入地宮時是怎樣的心情。

“放開她!”歸寒攥著阿伽的手指都在發顫,阿伽第一次見他如此。

“阿羅你看清楚。”靈朽指著歸寒對她道,“你出生入死不過是個替身而已,從名字到麵貌都隻是替身,在你之前他不知送了多少和你一樣換上這個女人麵貌的少女入地宮,隻等有人能衝出地宮,他便將你這個替身抹殺,安安穩穩地將真正的阿伽扶上巫祝之位,你還要為他死?”

她腦子裏嗡嗡顫鳴,眼前的人都看不真切,要救她的靈朽,要她死的歸寒,在哭泣的,真真正正的阿伽……

容貌是別人的,名字是別人的,從頭到尾她的存在都為了別人的安穩,她不明白這十數年來還有什麼是對她,而不是阿伽的。

“阿羅!”靈朽喊她,“過來。”

歸寒鬆開了她,靈朽也緩緩鬆開了阿伽,對她伸出手。她看到阿伽哭紅了眼睛朝歸寒跑過來,帶動流雲萬千,她們錯身而過的瞬間阿羅猛地扣住了阿伽的肩膀,扯著她退到星祭台邊,深不見底,萬劫不複。

兩人各喊她們的名字,阿伽嚇得哭個不停,歸寒惡狠狠地道:“你以為你單靠蜃獸就能逃得脫嗎?”他陡然喚出金翼迦樓羅,金光獵獵,長鳴震耳,“放了阿伽我可以饒你不死。”

阿羅看著歸寒煞白的臉禁不住笑了:“大人,我的命是您的,為您而死我甘之如飴。”她扯著阿伽退到星祭台邊緣,看著歸寒,他曾是她的救贖,她的天神,如今發現她隻是無數替代品中的一個,她恨透了,指尖摳進阿伽肩頭一字字道,“我從未想過逃,也逃不了,但至少到死我也要讓您嚐嚐這將心掏空一般的滋味。您有多愛她,就會有多痛苦,您會記得我,直到您死。”她拉著阿伽猛地躍下星祭台。

她聽到靈朽喊她阿羅,看到歸寒撲下來救阿伽,她攥得死緊,頹喪到極致:“您願意為她而死……那便一起死吧。”在歸寒拉住阿伽之時翻身將二人壓在身下。

身後有迦樓羅鳴聲,星祭台下,幽鬼地域,聖獸亦無力相護。

她鬆開手,看著她的巫祝大人將阿伽護在懷裏急速下墜,忽然哭了,到最後她都輸了。

漫天的風雪,她在不停地下墜,有一雙手卻抱住了她,貼著她的脊背,埋在她的耳側虛啞著聲音道:“阿羅你願意為他而死,都不願意為我而活嗎?”

她側頭看見靈朽紅著的眼眶,碧碧的瞳孔,那裏麵全是她。

身體突然一輕,靈朽托著她猛力向上一推,她如同風箏一般被甩上星祭台:“靈朽!”

流雲風雪之中她看到靈朽急速下墜,在彈指間消失在虛空之中,隻聽他喊了一句:“這次輪到你來尋我了。”

後記

阿羅在第二日從星祭台之巔下來,接冕巫祝之位,式神卻變成了金翼迦樓羅,沒有人知道那日在星祭台發生了什麼,隻知道前巫祝失蹤,在那之後新巫祝下令召集九夷能人異士,下得幽鬼地域,遍尋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