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伽丟開木昭,起身便朝白光奔去。待到三人趕到時皆是吃了一驚,木昭縮在明嵐身後不敢看,白光刺目滿地屍骸殘肢,結界已破,像是這許多的人合力想要困住聖獸,卻都喪了命。

阿伽翻看幾具屍體,確實皆是一同前來的巫族人,隻是這些人為何都選了這扇門?

“快看!”木昭忽然發聲,喊她們過去,指著結界之外的一條沒來得及被黃沙掩埋的痕跡道,“這道拖痕不像是人的。”黃沙上極長極深的一條拖痕,帶著血跡,隱約可見似獸非獸的爪印。她們順著這條痕跡一路向前,果然在不遠的沙丘之後發現了一截露出來的龍尾。

阿伽按刀翻過沙丘卻愣住了,昏死在黃沙之上的是個鹿角龍尾,碧衣黑發的人。滿身是血地趴著,阿伽用腳尖戳了戳,那人忽然一把攥住阿伽的腳踝,抬起眼來。阿伽一愣,那眼睛是碧色的,如同碧水海藍,她在哪裏見過……

似乎想說什麼,卻隻是嚅動嘴唇昏了過去。

明嵐和木昭趕過來皆是吃了一驚,阿伽將木昭抓過來,問道:“你認得是什麼東西嗎?是不是聖獸?”

木昭怕極了,眯著眼看了看,小聲道:“我隻認得獸態的,這種……不太認得。”

“先救下再說吧。”阿伽抓起那人輕輕巧巧地扛在肩頭。

天黑下來時,他們尋了一處避風之地落腳,升起篝火,明嵐以巫醫術為那人療傷,阿伽隔著火光望那人,細皮嫩肉,眉目似畫,一對鹿角看起來竟也好看,半天都未看出是男是女,不禁問木昭:“這扇門內的到底是什麼聖獸?是雌是雄?”

木昭歪頭道:“是蜃獸,專善製造幻境,使人沉溺,便是能口吐海市蜃樓的那種聖獸。”幻境……阿伽想起那夜浮雲宮上的碧水幻境,迷惑歸寒的魘術,難道那夜的是這蜃獸?但這蜃獸被鎮壓在這地宮中怎可能逃得出去?

木昭繼續道:“至於雌雄……”

有人嘖的一笑,阿伽抬頭就對上那人碧水似的眼,望過來揚著笑道:“蠢鈍的凡人,性別對我來說隻是勾勾手指的事情,隨我心情而定。”

這聲音魅惑,阿伽記得便是那夜浮雲宮裏聽到的,看來他是蜃獸無疑了。

“你終於醒了。”明嵐消耗得體力不支,望著他笑。

他傷得極重,如今蒼白著臉色,連站立都不能,瀕死一般,問明嵐:“是你救了我?”

明嵐眉目盈盈地笑道:“並非我一人,阿伽和木昭也……”

“哦?”他打斷了明嵐的話,掃了幾人一眼,笑容越深,“那就不好辦了,我有恩必報,可如今該報答誰呢?”

有風穿過荒漠,卷得篝火曳曳,印在三個人臉上,都沒人開口,各懷心思,卻都想起剛入這扇門時做的噩夢——

我們聯手殺了她,聖獸就是我們的了……

木昭死了。

死在那天淩晨,天將亮之際。他悄無聲息地被切斷了喉嚨,紅血滲滿黃沙,阿伽的短刀就插在那血肉裏。

她伸手去拔回短刀,明嵐臉色蒼白地看著她,這一幕忽然似曾相識,腦海裏有什麼畫麵蠢蠢欲動,似乎曾經發生過,也是這樣拔出短刀,周圍的人也白著臉看她,猜忌她殺了同伴。

“凡人真狠辣。”蜃獸虛弱地靠在一株胡楊樹上笑,黑發蕩蕩道,“我果然最愛凡人,自私、貪婪、弱肉強食,弱者就活該被狩獵。”

腦子裏攪著疼,阿伽並不想解釋,隻是道:“先出了這沙漠再說。”她一定要活著出去,巫祝大人還在等著她,她抬頭問蜃獸,“該怎麼出去?”

他靠在樹上笑得無辜:“我若是知道早就逃出去了,還會乖乖地被鎮壓在這裏?”

阿伽撐著樹幹,俯身壓在他頭頂,黑發掃在他臉側,低聲笑道:“星墜之夜,浮雲宮,這荒漠早就囚不住你了吧?”

他眯起了眼,歪頭嗅了嗅阿伽的黑發,恍然一般嘖道:“原來是你啊,竟改換了臉麵混進來……”

“我知道怎麼出去。”明嵐忽然開了口,麵紗下的臉色慘白,“我可以帶你出去,甚至不與你爭這聖獸,隻求你……放過我。”她緊攥著胡楊的枯枝,細白的手指發顫,“我從未想過當什麼巫祝,隻是家族使命沒得選擇,如果我不來,我妹妹就必須來,她那樣膽小柔弱……”她看阿伽,眉睫帶淚,“她在等我歸家,我不能死在這裏。”

她果然認定了人就是阿伽殺的。

阿伽想說些什麼,忽聽遠處有腳步聲傳來,有人喊了一聲:“聖獸在那裏!”不迭的人聲響起,阿伽顧不上許多,抓起蜃獸扛在肩上,對明嵐道:“還不快逃!”

身後腳步聲急,叫嚷著將聖獸留下,有法術光球不斷地炸裂在四周,濺得黃沙漫漫,蜃獸趴在阿伽的肩背上,側頭笑嘻嘻地在她耳邊吹風:“小半獸,你力氣挺大啊。”

“閉嘴!”阿伽腳步不落道,“再多嘴就將你剝光了從懸浮之都丟下去!”

那字句熟悉得讓蜃獸一愣,攥著阿伽的衣襟忽然道:“讓我看看你的胸口!”

阿伽一拳頭揮在他側臉,力氣之大疼得他悶哼。眼前不遠便是一道高聳的沙丘,她緊了幾步向前跑,忽聽一直跟在身後的明嵐脫口慘叫,回頭便瞧見明嵐倒在黃沙上,腳踝被炸得鮮血淋漓。

巫族的男男女女緊追其後,不少的人,各個法術都不弱。

“丟下她,你不是正好帶著我逃脫嗎?”蜃獸在她耳側低笑,語調小鉤子一般抓撓心肺。腦子裏抽著疼,那種感覺又來了……似曾相識的場景,像是將過去重演一遍,可她記不起來……

有光球朝明嵐擲來,阿伽來不及多想轉身用肩膀硬生生地替明嵐擋下,光束在她肩頭炸開,皮肉翻卷,她跌跪在軟沙中。蜃獸在她焦黃衣衫下看到她胸前露出的黑荊棘胎記,一瞬呆住了,剛想扯過她看清,她卻一把將他抓起,連同明嵐猛地用力朝沙丘之後扔了去,他隻聽到阿伽低喝道:“先走!在前麵等我!”

他喊了一聲阿羅,卻掩蓋在風沙之中,一路跌撞地滾下沙丘,他翻身而起剛要衝回高聳的沙丘那端,明嵐拉住了他:“跟我走!”

他甩開明嵐的手,明嵐忽然在身後喊道:“靈朽!”像一道致命的符咒將他禁錮在原地,他轉過頭,臉色都發白:“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千百年來隻有那麼一個人叫過。

麵紗被風吹動,明嵐將衣襟鬆開,素白的胸口,黑色荊棘,相襯刺目。

他的手掌一瞬收緊,聽著明嵐的聲音在風沙裏發顫:“靈朽,我是阿羅……”

阿羅……他回頭看高聳的沙丘,廝殺聲掩埋在風沙中,他忽然看到有人立在沙丘上,素衣帶血,黑發獵獵,滿身傷痕地從沙丘上滾下,他莫名地心頭抽緊:“阿伽……”

阿伽昏倒在細軟的黃沙中,她覺得她快死了,不然腦子裏怎麼會走馬燈一般地閃現過往的記憶,一幕一幕,熟悉又遙遠,像在做夢。

她看到了那些似曾相識的場景,漫天的黃沙無邊無垠,她和出生入死的同伴押著蜃獸走在荒漠中,他們看到了海市蜃樓,身側的人要衝過去被她攔住了。

蜃獸能口吐海市蜃樓,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他們開始爭吵,相互怨懟,有人拿劍指著她道:“若不是你要接這單生意也不會困在這荒漠中出不去……”

是了,她是賞金獵人,是她自作主張接了捕捉蜃獸這一單買賣。她聽到蜃獸在笑,盤在耳側聲音魅惑地對她道:“你要輸了,怨懟既生信任不在,用不了多久,求生的欲念會讓你們一個個自相殘殺……”

她看到蜃獸編織給他們共同的夢境,隻有乘駕蜃獸才能逃離這荒漠。蜃獸隻有一隻,人卻有那麼多。

不知道是誰先殺的第一個人,她出生入死的同伴被人斬斷頭顱,她的刀就插在屍體上,她想解釋,無人相信。他們開始為了爭搶蜃獸而自相殘殺。

她看到有怪物出現,追殺他們,她將蜃獸交給僅剩的三名同伴,讓他們先逃。等她滿身傷痕地追趕上時卻發現他們皆都死在彼此劍下,魔怪沒有殺死他們,他們卻死在同伴劍下。

她輸了,她記得抓到蜃獸時,蜃獸同她打賭,就賭半個月之內,不用蜃獸動手,他們將自相殘殺殆盡。如果蜃獸輸了就放他們出荒漠,心甘情願地任由她殺刮。如果她輸了……

她聽見蜃獸在她耳邊笑道:“你是唯一不受我魘術迷惑之人,吃掉怪可惜的,不如就留在這荒漠中陪我做個伴吧。”

後來呢?

腦海裏急速閃過那些畫麵,都是關於他。她被囚在這荒漠之中,逃過,爭鬥過,每一次都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上。她逃不掉,卻死得掉。她在星墜之夜故意輸給他,看著他一掌震裂自己的心肺,她笑得極其得意,這一次她贏了。

她快死掉之時聽到他蜷在自己懷裏哭,咬牙切齒地對她道:“你便是死也休想逃離我!”他帶她走遍九夷,尋盡了救命法術,終是將她救回。

後來她為巫祝,萬丈榮光,他便做她的式神,心甘情願地跪在她身側,聽她為自己賜名,靈朽。

“阿羅阿羅……”她聽見有人在黑暗裏叫她,差了些什麼,她忘記了些什麼,她想不起來,卻始終記得,一人白衣染血地趴在遠處,周圍皆是抵在身上的刀劍,一雙眼睛碧水海藍一般,一字一句地道,“我恨你,我活多久便恨你多久……”

她霍然驚醒,被眼前的火光晃得一瞬眯眼,刀劍聲在耳,她眯眼看清不遠處一群人舉著火把刀劍相向地押著一人,那人碧碧的眼望過來,一身白衣帶血。

她心頭猛地被抽空,身下沒有黃沙,她也不在荒漠中,而是在懸浮之都,這場景和千百次夢見的一模一樣。那人一聲聲叫她:“阿羅……”

若不是明嵐在身側,她真當夢境未醒。明嵐白著臉看著眼前的一幕,念念自語:“這是……魘術製造的幻境?”

她渾身的傷口都在抽痛,蜃獸的聲音響在了虛空中:“我將當年的景象用幻境重演,阿羅該記得這一幕吧?”

這一幕糾纏阿伽十數年,怎會不記得,卻聽明嵐在身側道:“怎會忘記。”

阿伽詫異,聽蜃獸語調生寒地問道:“那阿羅可記得,當日我是怎麼被巫族人擒下,關在這地宮中的嗎?”

腦子裏塵封的記憶被一點點揪出來,那畫麵紛至遝來讓阿伽渾身發顫,隻聽明嵐欲言又止地說:“上一世的事隻記得零碎……記得靈朽你被擒,定是那巫族人狡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