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浮蜃景

幻境·雲荒大陸

作者:四藏

楔子

多年後,阿伽睡在離天最近的雲浮宮中,依然會夢到那段被踩在泥濘中的過往。

鐵鏈,枷鎖,滿身的傷口和緊追在身後的人——這個九夷大陸最尊貴的巫族人,他們住在離天空最近的懸浮之都,生來便高高在上,統治著整個九夷。

她為半獸,被捕獲販賣帶上這懸浮都城,逃脫時衝進了一架車輿,然後就看到了他。

他靠著一隻白毛獅子,半寐地閉著眼,眉飛入鬢,細軟的黑發逶迤一地,一張臉白得沒有血色,膝蓋上還睡著個小少女,宛若明珠。

白毛獅子齜牙衝她低吼,她全神戒備死死地盯著它,直到它畏懼地漸漸退縮,他掀動卷長的眉睫來看她。她聽見車輿外的匍跪聲,一聲聲地尊道:“巫祝大人。”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九夷大陸最高的統治者,離神最近的人。

彼時她滿身是血,獸麵猙獰醜陋,狼狽不堪,想逃卻聽他淡聲道:“你值多少金珠?”他虛弱地咳嗽,將一袋金珠拋在腳邊問她,“可願隨我回雲浮宮?”

記不得當時怎樣回答的,隻記得他輕輕拍了拍她的頭,為她命名,叫她阿伽好孩子。她抬起頭看見閃著光的雲,觸手可及的天,和他笑彎彎的眼睛。

“他是我的救贖。”

“阿羅……”有人在叫她,漆黑的夜裏她隻隱約瞧見一人白衣染血地趴在遠處,周圍皆是抵在身上的刀劍,那人用碧藍的眼睛看她,一字一句地道,“我恨你,我活多久便恨你多久……”

她猛地驚醒,冷風卷起蛟綃紗帳,低垂的夜幕流星墜墜。她總是做這樣的夢,從被巫祝大人帶回這浮雲宮開始,越發頻繁。她在巫祝大人身邊一待就是十三年,她記得這樣的夜裏巫祝大人總是咳嗽不止,難以入眠,便起身去巫祝殿外守著,一路疾奔卻在殿宇外頓了步。

滿殿寂靜,鮫淚珠盈盈生輝,她低頭瞧著自己跨進殿中的半隻腳,有海水般的碧光粼粼閃在腳踝,如同結界籠罩著整個殿宇。

“大人!”她在殿外喊了一聲,借著星光瞧見床幃之內巫祝大人裸著脊背,懷中抱著個少女,看不清麵貌隻聽見細細的喘息聲,對她恍若無聞。她再顧不上,衝了進去。

卻聽身後有人咦了一聲道:“這幾百年還是第一次有人闖進我的魘術之內尚且保持清醒。”

魘術?阿伽記得巫祝大人講過,魘術是根據人心底欲念幻化而生的幻境,如同夢魘讓人沉溺其中,永不醒來。

“誰?”她回頭瞧見身後的碧光中幻化而出一抹人影,看不清相貌。

她剛要提刀上前,便聽見巫祝大人在床幃之內貼著那少女悶悶地喚了一聲:“阿伽……”腳步便定在了原地,胸口心跳一窒。

“你便是小歸寒口中的阿伽?”那人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咂舌不已,“怎麼是個半獸?”

她慌忙斂下自己醜陋的獸麵,分不清胸腔裏那股巨大的情緒是不是喜悅,聽那人笑問道:“開心嗎?想不想和他一起沉溺在這魘之中?這不是你求之不得的嗎……”

巫祝一聲一聲地喚著她的名字,阿伽阿伽……纏綿悱惻,這是她心底隱秘不敢聲張的奢望,求之不得。

那人纏在她身側,聲音魅惑,她掌心裏潮潮地生出冷汗,猛地橫刀揮開他,疾步到榻前,撩袍跪下垂目喚道:“大人!”

歸寒的脊背顫了顫,卻依舊沒有回過頭來。

“他若想沉溺其中你是喚不醒他的。”身後那人笑得輕快。

“大人!”阿伽抬頭看到歸寒緊繃的脊背在發顫,像是在掙紮,她一咬牙揮起短刀割進他的脊背。鮮血順刀而下,金光乍現,歸寒猛地回頭攥住阿伽的脖頸,眸子一瞬燦如驕陽,有金翼迦樓羅在他背後幻化而出,長嘯震耳,殿宇震動。

身後那人掩住耳朵,隻來得及道一句:“有意思……”便化作一縷碧光消散於夜空。

迦樓羅震怒,阿伽隻覺得她的脖頸下一刻就要斷在他指間,抬手握住他的腕,滿手的鮮血:“大人……”

歸寒的手指忽然一顫,看著她,金光漸斂直至盡退,他緊抿的蒼白嘴角溢出了黑血,虛脫一般地倒在阿伽肩頭。

“大人!”阿伽撐住他的身體,他脊背仍在淌血,“我去找巫醫來。”

歸寒卻拉住了她,聲音虛啞地道:“去將桌上的烏木匣取來。”

阿伽將烏木匣取來他已披上銀白外衣,臉色蒼白地坐在榻前,悶悶地咳著,道:“跪下。”

阿伽跪在他眼前。他將烏木匣打開有冷光粼粼蕩出,阿伽認得那是幻顏玉,可改換容顏。他讓阿伽抬起頭將幻顏玉附在她麵上,徹骨的冰寒,阿伽隻覺得切膚入骨之痛,攥緊了手掌不敢發聲。她不知道他要做什麼,為什麼要做,她隻知道隻要是大人要做的,誓死順從。

他一點一點為阿伽改換容顏,虛脫地委頓在榻上,猛烈地咳嗽著。阿伽去扶他,聽他緩了半天道:“我撐不了多久了,阿伽我要你參加下一任的巫祝挑選。”

阿伽驚訝萬分:“可這巫祝挑選一向隻準巫族人參加……”

“所以我給了你這副麵貌。”他倦得厲害,細白的手指一點點勾勒過阿伽煥然一新的眉眼,捧起她的臉,歎息道,“阿伽你一定要得勝歸來,我會親自為你加冕。”

阿伽在他的眸子裏看到自己的麵容,美麗陌生的,宛若新月,她似乎在哪裏見過,卻沉溺在他淺金的眸子裏什麼都記不得,隻謙卑地跪在他眼前道:“為您所願,誓死效忠。”

細雪覆蓋懸浮之都那日,下一任巫祝挑選開啟。

阿伽連同參加的巫族少年少女一起跪在浮雲宮的石階之下參拜巫祝大人,他高高在上,黑發白袍仿若神祇,他將浮屠地宮的鑰匙交給長老,長老在側道:“你們將一同前往浮屠地宮,地宮之內鎮壓著曆代聖獸。半月為限,誰能活著通過地宮,降服其中一隻聖獸作為式神,誰就是下一任巫祝。”

九夷聖獸,每一隻都足以撼動整個懸浮之都。已經連續三十年無人能從地宮中活著出來,巫族之內沒有可以降服聖獸之人,若不然歸寒也不必拖著羸弱的身體強撐至今日。

長老帶領他們前往地宮,阿伽抬頭正好迎上歸寒的目光,他看著阿伽朗聲道:“我在浮屠地宮之外,迎接新巫祝歸來。”

地宮在月虧之夜開啟,在他們進入地宮的一刹那巨門緊閉,腳下的地麵忽然顫動不已,一陣的慌亂聲中,腳下一空。

地陷?他們盡數下陷,阿伽慌亂中極力穩住身形,卻依舊在落地之時崴得一個踉蹌,就地向前一竄,躲開紛雜而下的沙石。身後慘叫不迭,她想起身,腳踝卻疼得站立不穩撞上一人,那人低呼一聲,一縷熒光閃出,她借光瞧見盈盈光線下的少女,舉著鮫淚珠,軟紗遮麵,一雙眼望著她明顯地一驚。

隻是一瞬,少女便收了神色,瞧著阿伽的腳踝道:“姑娘傷了腳?”蹲下身來查看。阿伽本想拒絕,卻覺腳踝一陣暖意,少女素白的手指細細為她揉捏,笑道,“我會些巫醫術。姑娘覺得如何?”

果然好了不少,她扶著阿伽彎著眉眼笑:“我叫明嵐,一起做個伴吧。”又小聲補充道,“這前三關我知道怎麼過,姑娘和我在一起會少些危險。”聲音柔柔,阿伽便未拒絕,任由她扶著。

一路摸索,有驚無險地過了前三關,卻在第四扇門前停住了。

漆黑的甬道裏出現了九扇門,青銅門之上各鑄著一隻形態奇怪的獸頭。

“這些門之後該是被鎮壓的聖獸了吧?”明嵐明珠相照查看著青銅門上的獸頭,“我聽人說地宮有九扇青銅門,每扇後麵都鎮壓著一隻對應的聖獸,應該是這些門了。”

阿伽觸摸著那些獸頭抬眼看她:“你知道這麼多是聽誰說的?”她記得這些隻有曆代巫祝知道。

明嵐卻斂著眉笑而不答。阿伽也不再追問,細細瞧著那獸頭道:“那你可認得這些獸頭標誌?”

明嵐搖了搖頭。卻有稚嫩的聲音在身後傳來:“我認得。”

“誰?”阿伽回頭在珠光中瞧見身後不遠的角落中有個小少年探出頭來衝她們笑,十來歲的年紀,眉眼青稚,水汪汪的眼。

小少年眨著眼睛:“我可以幫你們辨認獸頭標誌,但你們必須帶我一起走。”少年小跑過來,明眸善睞地瞅著阿伽,可憐巴巴地道,“我怕黑,姐姐就帶上我吧。”

阿伽拂開他的手指,明嵐忙笑著來拉他:“搭個伴也是好的。”

少年頓時笑得奕奕:“我叫木昭。”

“你認識這些獸頭標誌?”

他點頭,手指敲過一隻隻獸頭:“修羅,蜃,迦樓羅……”

阿伽過去觸著迦樓羅的獸頭,想著當年巫祝大人正當少年,不知在這扇門口經曆了什麼,才得如今的榮光。

“迦樓羅已為巫祝式神,不在地宮中,這扇門是打不開的。”明嵐好心地提醒道。

木昭笑道:“不如我們選這個吧。”他停在一扇門前,伸手攥著獸頭。阿伽同明嵐湊過去看,隻聽嗒的一聲輕響,闔宮震動,她心道不好,想退開卻被人猛地拉了一把朝青銅門撞去,隻覺得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有人在小聲說話。

腦袋疼得厲害,阿伽渾渾噩噩地聽到兩個人的聲音細碎傳來:“我們聯手殺了她,聖獸就是我們的了……”

是誰?她費力地睜開眼,混沌中就瞧見明嵐和木昭拔劍走來,劈頭便砍了下來——

她猛地驚醒過來,睜眼就對上明嵐的眼。她一把攥住明嵐的脖頸,眼神凶狠,駭得明嵐一顫:“阿伽……我隻是想看看你哪裏受傷了。”

阿伽鬆開她,她手指細軟地為阿伽把脈,一畢道:“你也做噩夢了?”

也?阿伽環顧四周,身下是細軟的黃沙,頭頂是熾熱的驕陽,觸目所及的皆是無邊無垠的荒漠:“這裏……”門之後居然是一片荒漠?

“我們醒來就在這裏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木昭跪在她身側,泫然欲泣地皺著一張小臉。

阿伽攥住他的衣襟扯他到眼前:“你不知道怎麼回事?那你該知道這裏鎮壓的是哪隻聖獸吧?”

木昭眉睫掛著淚珠,剛要搭話便聽天際一聲悶響,有白光衝天而起。

“伏魔陣?”明嵐瞧著不遠處的陣陣白光吃驚道,“難道已經有人先我們一步進來尋到了聖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