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無邪
宮·庭院深深
作者:趁春光
當陳玨還在用雙眼冷冷地監視朝臣的一舉一動時,湉湉是第一個學會用心裏的眼觀察他的人,她說:“皇位上有一朵很大的烏雲。”
她說:“朝堂上那麼多人,每個人心裏都藏了把刀,你怕不怕?”
那年宋湉湉的父親在征戰中殉國,長女宋泠嫁為人妻,太後不忍宋家血脈流落在外,於是把宋湉湉抱入宮中撫養。
那年她十歲,陳玨二十歲,娶了沈宰相的女兒為後。
他在心裏告訴自己,他很怕,他怕極了,他怕那些終年懸在他脖上的刀,逼著他做很多他不情願做的事情,他也怕那朵烏雲越來越大,大到有一天遮住他心裏的那雙眼。
一:
沈宰相看著陳玨長大,管教的權利甚至比太後都大。而他的女兒,大陳國新晉的皇後也徹底遺傳到了父親身上頤指氣使的態度。
在她入主中宮後,一些年輕貌美不曾生育的妃子接連被發往法華寺,隻剩下些相貌不堪的年長後妃,縱然如此,沈皇後對陳玨的行蹤仍舊毫不放鬆,他去了哪個宮,喝了誰煲的湯,對哪個宮人多笑了兩下,第二天那些宮女就會被發送出宮。
陳玨倒仿佛真的不介意,從不踏足皇後宮中一步。沒地方去了就去太後那裏看湉湉,一方麵因為她小,與她相處會比那些年輕妃子更為安全,也因為在她麵前,自己才不用偽裝出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
她說:“沈宰相不像是壞人。”
陳玨失笑:“壞人不會寫在臉上。”
“我沒看到沈宰相心裏藏著刀,”她笑得狡黠,“不過我看到他手裏拿著戒尺,眼瞧著要落到陛下的手掌心上,叫你不聽他的話。”
他覺得傷自尊了:“胡說什麼。”
湉湉眨了眨眼睛:“我才沒有,沈宰相不壞,上次見我還給我糖吃。頂多就是疼女兒,你對皇後好,他自然不會拿兩朝元老的身份跟你鬧別扭。”
鬧別扭,這說法倒新鮮。他心裏一動,但沒有給她發覺的機會:“人小鬼大。”
再麵對皇後時,他學會拿出另一副麵孔,溫柔有禮,繾綣多情,溫存時會用些受用的句子哄她開心,很快,一向沒甚動靜的中宮終於傳出有妊的消息。
兩宮關係的急速改善讓沈宰相驚喜,尤其是九月之後沈後生下嫡皇子,沈相深夜入宮看這個外孫,拉著陳玨喜極而泣:“微臣可算盼到這一天了,微臣可算盼到了。”
“瞧,”過後湉湉用很隨意的語氣跟他解釋,“你對他女兒好,他自然感激涕零。為人父者,不就是想讓女兒嫁個好人家。”
陳玨心說,小丫頭片子。
湉湉接著繼續:“好了,收拾完皇後,你也該對沈宰相下刀了,”身量不夠,卻偏要拿出少年老成的身段拍了拍他肩膀,“好好幹。”
陳玨氣笑了,心罵了一句,臭丫頭。
湉湉告訴他,沈丞相其實很愛酒,想要拉攏他的最佳選擇不是珍寶,而是一壇佳釀。
沈相為人節製,最恨別人耽於酒色誤了正事,平時宮中節宴他也滴酒不沾,陳玨奇了,你從哪裏知道他愛酒的?
“上次太後壽辰,宴中有一道酒釀丸子,沈相沒吃,卻頻頻往那裏看。後來我跑去問了禦廚,才知道秘製這道菜的酒已存了近三十年。”湉湉笑了笑,“愛酒和好酒的人並不一樣,後者酒入喉中才能品出是否佳釀,而前者一聞就能辨別好壞,他們不會掠奪,僅僅隻是欣賞就已經很滿足了。”
“所以,”她做出判斷,“沈相不會是個十惡不赦之人。”
這女孩確實有一顆格外敏銳的心,將來得到的好處一定不止這些。他在心底忽然笑了,假如有人能夠慧眼識珠。
二:
陳玨提了一壺窖藏了三十年的女兒紅微服去沈宰相府上,飯過三巡,當陳玨把佳釀擺上桌麵時,他清晰地看見沈相混濁的雙目陡然一亮。
陳玨提壺斟酒,替他,也替自己。
沈相靜等他開口。
陳玨垂頭輕輕地歎了口氣,再抬頭時淚滿雙頰,似有千言萬語的感懷,到頭來隻剩那聲哽咽的沈叔。
沈相一陣失神,低頭將酒一口飲盡,推過空杯:“替叔滿上。”
如此三杯過盡,沈相推開酒杯跌跌撞撞地站起。陳玨默然看這沐於月影中年邁的身形,聽他不穩的音質在月下幽幽地蕩:“臣老了,看到陛下有妻有子也可以放心了,是時候該走了。”
三日之後沈相向內閣遞交辭呈,陳玨留了三次,最後不得已恩準他隱居歸田。
湉湉在知道沈相卸任以後,給了陳玨這樣一個評價:“我還以為你會誘之以利。”
他向她略欠身:“哪裏哪裏。”
“這樣做挺流氓的。”她批評。
他笑得謙虛:“客氣客氣。”
湉湉暫時沒接他的話,與他一齊站在廊下,舉目望紅牆以外淺色煙塵,青紫的天色將晚,而屬於他的天地才剛剛掙出一絲清明,她忽然有些感慨:“你看,一朵烏雲不見了,天卻跟著暗了。”
他負手朗朗一笑,眉間神采奕奕:“就算今日不能,明日定會冉冉升起。”
在沈相離開陳國之後,他對皇後的態度逐漸恢複從前的漫不經心。很快,他尋到皇後的錯處,將她貶到冷宮,皇子改為其他妃子撫養。
湉湉知道,至此,陳國才算真正進入陳玨的時代。
時間以一種漠然的姿態劃過,在他還未有防備前,湉湉猝不及防地長大。
在太後替她舉辦的及笄儀式上,她著華服出現,對著他盈盈一拜,童年時期的稚氣仍舊存在,但已退到這淡豔容顏的邊緣,隻在偶爾瞥向他的眼角眉間閃現。
忽然有了吾家有女初長成的異樣感慨。
他心裏亂成一片,經人指引倉皇回到太後身邊的空位上,從前她小,抱她碰她總帶點憐惜的意思,可今時不如往日。他悵然猜測可曾被人瞧出破綻,故作隨意掃了一圈,她正和姐姐說話。
宋家長女宋泠他接觸得並不多,對她的印象也僅僅停留在嫁了人,夫君因病剛過世上,形容看起來略顯憔悴,但長睫細目,肌膚白皙,弱不經風的模樣很容易激起男人的保護欲,卻不是他所欣賞的特質。
如果不是幾個月後獵場上發生的某件事,他想他可能不會再多看她一眼。
秋後圍獵,他帶了湉湉,湉湉見宋泠孤單一人,於是邀了姐姐。
隨行的除了宗族子弟外,還有朝中各大官員的千金,意圖很明顯,這是他們唯一一次可以正大光明地向陳玨展現自家女兒美色的機會。
當然,機會對所有女子來說並不是平等的。
湉湉跟著太後長大,自小便是那些官家小姐恭維的主要對象,圍獵過程中,一些不諳騎射的千金們自然而然以湉湉為中心,聚到她左右,當然也有心高氣傲的,又找不到可供出氣的目標,無辜立於邊緣的宋泠成了她們聯合取樂的對象。
嫁過人,且喪夫的女子,即便漂亮,對她們來說就像失了花期的海棠,不具任何威脅性。
等湉湉發覺姐姐不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宋泠正被幾個千金小姐一口一個姐姐哄到了馬場內,宋泠隻當那些暗地裏唾罵她“賤人”“克夫不祥”的姑娘們與親妹子是一樣的,等被騙上了馬才發覺不對勁。
還沒來得及驚呼一聲,這馬昂首躍起,馱著她踏出三丈以外。與此同時,馬場邊圍觀的一男子忽然躍起,足尖一點木質桅杆,借力飛到馬背前端,腳背鉤住馬脖,身子前傾幾乎斜到馬肚上,在眾人驚呼聲中折腰一仰,堪堪坐落到宋泠背後。
但馬受此一驚,昂然長嘶,前蹄高高揚起,意圖將兩人同時從背上掀下。
三:
湉湉雙膝一軟,背後有人適時地扶她一把站直——是不知何時走到場邊的陳玨。
迎著初陽的微風,他的嘴角是最清淡的笑:“你幫過我一次,那麼,我也幫你一次。”
湉湉一時不解其意,見他右手提弓,從容舉高,姿態閑雅,卻有銳氣凝於刹那,湉湉微一錯目,有利光自他十指間釋放,刺破迎麵勁風,直奔烈馬四肢。
一箭慣穿前左以及後右兩蹄,烈馬吃痛,步態頓時一緩,他的命令緊隨他釋放的箭矢之後:“李嵩,鬆開韁繩,這馬累了就不會再跑。”
馬上男子立刻照做,烈馬在繼續跑了三圈以後放緩腳力,終於在第四圈開始的時候力衰氣竭,絕倒於圍場中間。
湉湉第一個衝進去扶起姐姐,發覺她此刻淚滿雙頰,心底一酸,抬頭卻見李嵩失神的雙目仍舊盯著姐姐,不覺愣了愣。
陳玨棄弓走來,越過木然呆立的李嵩,在眾人冷眼的窺視下向她伸出自己的手:“如果你現在放棄,下次沒有人會救你。”
近似於威脅的話語奇異地點燃她眼中的火焰,陳玨直視她的雙目,冷靜道:“別管別人怎麼議論你,你的軟弱隻會傷害到真正愛你的人。”
他掉頭命令李嵩:“幫宋小姐再去牽匹馬來。”
李嵩目中陡然一亮,喜悅地領命跑去馬圈。
這時剛好有馬夫牽著陳玨的禦馬過來,不過眨眼他已有決斷,翻身上馬,一拉宋泠的手同時將她帶上馬背,和風吹過佳人倏忽粉色的頰,迎著三春明媚的光線,兩人一騎劈開眾人,走得從容,但彼此都心知肚明,這一路踏碎的將是無數姑娘或忌妒或豔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