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共存的空間裏,他唯一不想傷害的就是湉湉。
她低頭沉默地由他拉走,送她回到居處親眼看她睡下,等待她主動開口跟自己哭訴,但她沒有。
她的無言讓他忽然覺得那樣難過。
他同樣無言地看了她一會兒,轉身正要離開時卻發現衣袍一角被人牽住。
輕微的喜悅緩緩覆上心間,保持與之前相同的表情再度回到她床邊,看她清澈的雙眼浮起一層薄薄的光。她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他順勢替她掖好滑落的被褥:“怎麼了?”
“謝謝你。”
他一愣,輕輕笑了:“第一次聽你跟我客套,一時半會兒還真不知道怎麼接了。”
湉湉呸他。
陳玨付之一笑,又正色道:“李嵩配不上你,你值得更好的。”
眼神泠泠似有水意波動,她抬頭忽然輕聲喚:“玨哥哥。”
代替回答的是向她伸來的手臂,他微微含笑的眸。
她含淚擁住他,陳玨亦徐徐收緊,看她於自己懷中安寧地閉上眼。忽覺這一生急促閃現,唯一不變的隻剩他和她相擁的歲月。
安撫她睡下已經很晚,拒絕宮人殷勤相送,他啟步離開,卻不曾預料會在凝華殿門口遇到宋泠。
她眼中勃發的光讓他瞬間明白她決意已定。
而他佯裝未知,銜著微笑看她朝自己接近,十五的圓月自她背後冉冉升起,天地瑟瑟的冷情。
他眼神一動:“你想好了?”
她的雙眸閃著一層奇異的冷光:“我知道,我也知道你始終不肯交付的心去了哪裏,但我願意等,”話至此處她失神一笑,“你願意讓我等嗎?”
陳玨並不回答,而是走近幾步將她打橫抱起,凝華殿守夜的宮人見狀早就離開,通往寢殿的這一路隻剩幢幢孤影,和著佳人旖旎的體香,讓他覺得這一路空前的長。
被風吹拂的帷帳之後的龍床,是這段路的目的地。
他從不後悔他做過的所有事,包括第二天醒來看到在他懷中悄然安睡的宋泠。
她確實有足夠令人心折的美貌,但不足以成為他納她的理由。所以之後幾天,他並未公開對人承認她的身份,但並不妨礙她頻頻留宿在他的龍床上。
同時,他不再刻意阻止湉湉跑去找李嵩,但李嵩的態度卻強硬異常,必定是宋泠當日對李嵩說過什麼,將她的“不得已”全部歸咎到湉湉的“橫刀奪愛”上。
可憐湉湉並未用她持之以恒的態度打動李嵩,相反,他的厭惡與日俱增,甚至蔓延到了陳玨身上。即便禮儀分毫不差,但看陳玨和湉湉時卻總有三分厭惡,悉數堆在眉角。
陳玨心裏微微一笑,李嵩的心思全部寫在臉上,他並不像他父親那樣危險。
李嵩的父親李大將軍,曾是沈相歸隱之後浮於皇位上最大的那朵烏雲。陳玨很怕,怕有朝一日這朵烏雲越來越大,大到遮住他的天下。
正是李嵩對宋泠這點狂熱的愛慕,讓他在未卜前程之間終於看到一線豁然生機。
這月初,他安排宋泠嫁給李嵩。
七:
在洞房前一天,宋泠在宋府舊宅她的閨房中懸梁自盡。
當李嵩得到消息趕到的時候,陳玨帶著湉湉已命人將她的屍首收殮。他徐徐掃視著房中沉默的眾人,充血雙眸最後定格在湉湉身上,嘴角一勾,是個鄙夷而不屑的笑意:“是你。”
他冷冷重複:“是你逼死她的。”
湉湉悚然後退,無語擺首,不住地流淚。
李嵩一步一步走去,勃發的怒意逼紅他的雙頰和瞳孔,陳玨冷冷地看,待他走得過分近時才忽然伸手按住他臂膀,一顧左右命道:“眼瞎了?”
眾人如夢方醒,蜂擁而上止住李嵩,他竭力掙脫,形容淒厲,但在下一刻卻忽然仰頭狂笑,狀若癲狂。
他瘋了,在得出這個結論以後陳玨便不再多看他一眼,一拉湉湉的手,扭頭卻瞥見她雙頰肆流的淚,不期然的心碎神傷。
陳玨再度朝她伸出自己的手,在她抬頭時已備好所有的溫柔,對視之間曆曆閃現,她是失怙入宮的孤女,他是鬱鬱寡歡的君王,曾有無數或陌生或熟悉的人闖入他們的世界,而他們卻是千帆過盡以後,迷離江麵上僅存的兩葉孤舟。
她抱住他,頃刻之間淚意滂沱:“玨哥哥。”
冷風颯颯吹過,他看見未來終於清晰地展現在自己麵前,所有情緒徐徐退去,在眾人看不見的背後,他第一次發自內心地微笑起來。
獨子瘋癲,新婦慘死,李將軍的震怒並不超出他的預料,通過藏匿宮中的耳目,他很快了解到宋泠和陳玨之間的一些香豔緋聞,雖被困在京都,遠在關外的舊日部將卻迅速集結,勢要為兒子討個說法。
朝中人心惶惶,有說安撫有說言和,有說該從長計議,也有說李氏蓄謀已久不過是終於找到了由頭,直至有侍郎提議將宋家另一個女兒賠給李家息事寧人時,陳玨忽然冷冷笑了,目光於殿中一掃,發言的眾人頓時噤聲不語:“養兵千日,用兵之時卻隻知拿女人搪塞。寡人養你們有何用處。”
他甩袖離開。
禦駕親征自然而然有了借口,碌碌兩月之後抵達山海關。
一日於帳中燈下部署,門口帳簾微微一動,抬頭,他看到一身仆仆風塵的湉湉站在門口。
忽覺有奇異暖流沿著四肢百骸急促奔湧,一時失神不能語。而當能說話時,他隻是輕輕地問:“天這麼冷,你怎麼來了?”
從未覺得行軍順暢如此,他無數次親率士兵擊退攻城的叛軍,湉湉從旁協助,自擄獲的士兵中尋到對方布陣疏密處,一點點繪製李將軍行軍部署圖。
三日之後李家軍大敗,退入益州,兩軍交界重拾暫時安寧。
傍晚湉湉離開帳篷,去鎮上為受傷的士兵添補藥材,回來時天色將晚,而陳玨帳中燈火依舊通明,她默立帳外等待。
邊關八月的風已攜帶初冬的蕭瑟,將帳中不甚清晰的某些對話斷斷續續地朝她吹來。
“陛下怎麼把一個女人帶在身邊?”
“美色誤國,陛下三思。”
“女子善變,難不成陛下忘記宋泠的教訓了嗎?”
聽到一點姐姐的消息,她心一凜,陳玨冰冷的聲音恰於此時響起,從容不迫之中又帶著點被人點破的怒意:“意外而已。她要是順理成章地嫁給李嵩便能為寡人所用,但誰會料到她懷了身孕還會自盡。”
當中有人長長歎了一聲:“陛下心裏有數便好,莫要讓宋家二女牽著陛下的鼻子走。”
陳玨忽然冷冷地笑,帶著點可感知的惱羞成怒:“放心,就算是條狗,寡人養了她十多年也該養熟了。”
八:
陳玨在她十五歲時說過的某句話忽然變得異常清晰,他說,沒有人會在意他真正喜歡誰,他隻是投其所好,營造一些美好的畫麵供人欣賞。
那一刻她也清楚地發現,她畢生追求的也是陳玨為她單獨製造的海市蜃樓。
入夜以後她找到自己的馬,當她牽著馬走出馬圈的時候,看到陳玨迎麵走來,篝火之中他的五官深刻明晰。他目光驚疑,但表情鎮定一如往昔:“剛才聽侍衛說你來找我,有事嗎?”
湉湉忽然笑了:“我本該早點知道的。”
他摁住她握著韁繩的手,平靜道:“男人,就愛那點麵子。你是知道我的臭脾氣的。”
“我知道,”她眼珠微微轉動,從他發頂徐徐移到他足前,“我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卻在剛剛才發現,為我帶路的人已經死在我十五歲那年。”
陳玨聲色不驚,迎視她的目光:“你在怪我騙你姐?”
“不是。”她雙目靜無波瀾,平靜地表達她對他相識近十年的看法,“你心裏藏著把刀,在那把刀刺死我之前,我想快點逃。”
提及死時她目中有酸澀一閃而過,這點發現讓他心中猝然一痛,他靜靜地問:“你要走?”
“是。”
“我可以現在殺了你。”
“我從沒懷疑過,從沈宰相離開起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最無辜的就是姐姐。”
提到宋泠他眉間有厭惡一閃而過:“害死她的不是我,是她的野心。”
她凝視他的目光一點點變得困惑:“你真的是陳玨?”
他漠然地別開自己的臉,聽到她忽然輕輕地笑了:“有時候,我會很希望這是個夢,等我睜開眼的時候仍舊在我十五歲那年,或者更早一點,你憧憬著明日冉冉升起的太陽,而不是眼下,你用著最見不得人的權術,成全跟你權術一樣肮髒的野心。”
他無言。
她再未多說當即翻身上馬,烈馬引蹄長嘯,原本還欲阻攔的士兵紛紛躲避,為她讓出一條逃出去的路。
月光之中他冷寂的神色讓他看起來像是幽冥鬼域中,一隻沉默的野鬼。
他應該殺了她,而他不能。
她不思回顧地遠離,而他以為那些被月光籠罩的暗影,是她沿途拋下的關於他們的所有回憶。
窺見足前煢煢孤影,他垂下手中接近滾燙的弓。
他知道,即便他放她一條生路,她這輩子也絕不會放過自己。
在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