湉湉心中動容,轉過身卻發現手足無措地立在這美麗畫麵的邊緣,顯得格格不入的李嵩。
他手上牽著一匹意圖搭救佳人的棗紅馬。
就這樣猝不及防,被眼前這個失魂落魄的陌生男子催紅了眼眶。
於是對陳玨的感激中無端摻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惱怒,她扭頭就走,回了帳篷蒙頭大睡。陳玨找來都傍晚了,看一圈沒人,問喝茶的太後:“湉湉人呢?”
太後笑著指了指屏風後:“連午飯都不肯吃,還賴在床上,你們鬧別扭了?”
陳玨一笑:“怪我。”
進去的時候故意加重了腳步,卻見她蜷在被褥中遲遲不肯露臉迎接,隻得又咳嗽了聲:“看樣子,某人是吃醋了。”
果然激不得,她一掀被子,怒氣衝衝地道:“誰吃醋了?”
他厚顏無恥地朝她伸手:“不吃醋就給我抱抱。”
“不給,”她接得順口,才發覺自己跟他生氣呢,“煩人,出去,我不想和你說話。”
陳玨順手接過她拋來當做武器的枕頭,拍了拍放在一邊:“真生氣了?我可是在幫你姐啊,要不然你多沒麵子。”
她冷哼了一聲。她在宮中生活得太久,太熟悉一個帝王籠絡人心的法則:“你善於編織曖昧的網,從曾經的皇後到現在的姐姐,而你卻始終不肯交付那顆連你都不知道去向哪裏的真心。”
仍縈著三分事不關己的笑意,他答得也漫不經心:“湉湉,你要知道,曖昧也好,真心也罷,所有人都不會在意我真正喜歡誰,我隻是投其所好,營造一些美好的畫麵供她們欣賞,當這一切強大到她們無法接近時,她們才不會忌妒,相反,她們會感動,在年華老去的某個午後想象宮闈以內一段才子佳人的美麗回憶。”他收斂嬉容,正色道,“我所做的也隻是這些而已。”
她思索良久,複又抬頭直視他隱隱帶笑的眸:“我知道的是,我會因此更討厭你。”
並沒有預料之中的惱怒,甚至在看她時多了幾分彼此都可以察覺的哀憫,他微笑著進行自我反省:“你說得對,有時候,我也很討厭這樣的我自己。”
四:
當陳玨和宋泠的粉色緋聞在宮中傳得沸沸揚揚的時候,湉湉唯一關心的是那個叫李嵩的陌生男子。
打聽一個這樣出色的男子並不困難,湉湉很快就得到李嵩的資料,他的父親功勳卓著,曾在先帝登基時立下汗馬功勞,掌管著東南一帶所有軍隊的調遷和派任。顯赫的家世並未養成李嵩如其他士族子弟那樣驕縱的性格,看得出,他是一個很單純的年輕人,他單純地愛著宋泠。
湉湉很同情他。
會不經意地向陳玨打聽關於李嵩的消息,提及的次數多了自然引得陳玨狐疑:“你問這些做什麼?”
既然不用擔心在他麵前丟臉,湉湉索性大大方方地告訴他:“我對他一見鍾情。”
陳玨一愣,忽然笑了。
她怫然不悅,冷冷道:“這很好笑嗎?”
“這句話自然不好笑,不過是因為湉湉說來卻另有一番味道,”陳玨話鋒一轉,問了一個很實際的問題,“那他知道嗎?”
湉湉白他一眼:“這很重要?”
他意味深長道:“今早我在太後宮中遇見李嵩,他提了一大包補品行色匆匆的,不知來看誰。”
陳玨其實知道他入宮的目的,因為那些補品是通過她代為轉交給宋泠,這男子過分直白的愛意在馬場那天就畢露無遺,他看宋泠的表情有種不自知的深情和隱忍,想必湉湉也已發覺。
因為聽他說完後,湉湉的眼睛倏忽一暗。
他的心情卻奇異地好了起來。
倘若湉湉再向他詢問關於李嵩的消息,他便學會有意無意地透露點他和宋泠的消息,比如上個月的某天他們去了西山賞楓,這個月的某晚他們在西湖蕩舟,哦,對了,元宵節那天你問李嵩有沒有空?他和宋泠正在街上逛花燈。
深看她一眼,陳玨悠悠笑問:“你還想知道些什麼更詳細的細節?”
她笑得狼狽:“不用了。”
心底似有一線痛楚緩緩綻裂,而他選擇漠然掉開視線,不再看她一眼。
目送她離開,轉身便撞見俏立在回廊盡頭的宋泠。
摁下此前所有被湉湉攪動的情緒,他微笑著立在原地,看她徐徐朝自己走近,並不否認她確實很美,片葉舒展,豔色悉數堆在眼角眉間,濃豔的容顏有種撲麵而來的窒息感。
微微有些頓悟李嵩的癡迷究竟來自哪裏。
他伸手握住這朵幽浮的海棠,將她拉到自己麵前,含笑低語:“習慣嗎,住在這裏?”
宋泠雙頰忽然酡紅,躲避他追逐的視線時耳垂又染上一層紅,她瞬間的無措可愛又極其可憐:“勞陛下惦念。”
“寡人以為,”他笑得有些曖昧,“你和李嵩在一起,把寡人都忘了。”
宋泠臉色一紅:“我知道湉湉喜歡他,我會找機會和李嵩說清楚。”
陳玨托她下巴,在這張由他編織,被湉湉命名為曖昧的網裏,他的笑是掠奪所有獵物的最好武器:“嗯?是怕湉湉難過,還是怕我傷心?”
五:
他想,湉湉說錯了一件事,並非隻有他善於編織曖昧的網,至少李嵩闖入的,就是宋泠刻意製造的曖昧。
異性的恭維,對一個寡居的女性來說,是擊潰所有流言蜚語的最好武器。宋泠很享受這種被簇擁的狀態,但也很顯然,她並不喜歡李嵩。
陳玨有時候會覺得她和自己格外相似,在對待感情上,他們都是掠奪者,不同的是陳玨可以多多益善,但宋泠的目標隻有一個,就是他。
她也曾試圖加入他同湉湉的交流,在某個彼此心情都不錯的午後,這卻讓她犯了入宮居住以來最愚蠢的錯誤。
那天湉湉問:“聽說你把李將軍調回京城,給了他個肥差?”她蹙眉,有些懷疑他的動機,“你一向不喜歡武臣的。”
李將軍是李嵩的父親,功高蓋主,素來是他的大忌。
那時候三人正在太後宮裏喝茶,陳玨對她微微一笑:“人總會變的,李將軍一把年紀,難道不應該回京安享天年?”
湉湉冷冷道:“看到他隻怕又會讓你想起皇位上的那朵烏雲。”
陳玨但笑不語,此前靜默旁聽的宋泠暫時停下了煮茶的動作,奇道:“烏雲?皇位上有烏雲?陛下怎麼不去跟司製說?”
有一瞬奇異的靜默,陳玨默然地移開眼睛,卻有一縷壓抑的笑意在他唇邊緩緩升起,但湉湉表達的方式更直率些,她快活地笑了:“我們說的不是烏雲。”見陳玨看著自己,她忍笑又改口,“是的,是烏雲,下次讓陛下去跟司製理論。”
一旁的太後也笑了:“有時候他們說的話,連哀家都插不上嘴。”
宋泠低頭泯去眼角涼意,心底卻倏忽冷了下去。曾經湉湉對她說過的某個句子,一些並不經意的舉動忽然摻上了其他動機。宋泠找了理由要走,陳玨將書一放:“我跟你順路。”一顧湉湉,問,“你走嗎?”
湉湉忙搖頭。
心底有狂喜冉冉生出,縱然竭力壓製,她仍控製不住地對他感激一笑。待走到她居處門口時他忽然止步,沉默地轉頭看著自己。
那一瞬她渾身發冷,仿佛剛從幽冥鬼域逃脫,又重跌回九陰地府。
他說:“湉湉那些話,你別放在在心上。都是太後給慣的,我說十句她也要頂個九句半才高興。她要是真惹你生氣了,你告訴我,我替你攢著,回頭我去教訓她。”
她想她終於明白他從不曾輕易示人的感情究竟給了誰。
心灰意冷時她意外地瞥見李嵩,孤立無援手足無措地注視著她和陳玨,一如馬場當天,他站在這美麗畫麵的邊緣。
轉念之間她已經有了判斷,在告別陳玨後她朝李嵩走去。
因為她知道陳玨不會立即離開。
隨著她走近,李嵩眼中迸發的狂喜越來越清晰。不是沒想過,如果接受李嵩,她會有一個愛她的夫君和一段不再顛簸的人生,可她無法甘心,在很多年的某個午後,她會發覺,那些嗤笑她不祥,指責她克夫的目光仍舊存在,她曾遭受的屈辱沒有一樁被清算,她的心底始終有一塊無法被填滿。
隻有陳玨可以,隻有這個男人才能把她帶到權力巔峰。
陳玨負手看她朝李嵩走去,兩人就站在湖邊說了些話,因為角度的關係,他看不見宋泠的表情,但清楚地看見李嵩忽然慘白的臉。
早在這場暗戀之初就猜到這個結局,顯然,他沒有預料到宋泠如此決絕的態度。
心底冷冷地笑,轉身的瞬間不覺愣在原地。
何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的背後站著不知什麼時候來的湉湉。
她的雙目湧動著他從未有幸見過的悲憫,餘光之處李嵩跌跌撞撞地朝他們走來,湉湉試圖說點什麼作為安慰,但她並不知道,愛情是場自設的局,任何波及的人隻會無辜被誤傷。
在他經過時,湉湉一拉他衣袍,低低叫:“李嵩……”
他神色一震,錯了錯目光才認出是她,原本慘白的臉上一閃而過某種殘酷的神情,冷笑著拋下一句“你可滿意”後大步離去。
六:
正要追,陳玨從背後握住她的手腕,冷冷道:“是想去自取其辱嗎?”
她眼神一閃,認出是他,掩飾般倉促一笑。陳玨注視著她,五官卻忽然柔和起來,包括聲音:“不想笑就別笑了。”再看站在稍遠處的宋泠和已經快走出視線的李嵩,他再勸,“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