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夫在側
宮·庭院深深
作者:百媚生
【1】
當慕容阮將我從牢裏接出來的時候,我一時想到的隻有七個字:物是人非事事休。
但其實我從前最討厭這些文人調子。
他站在那裏,身姿頎長挺拔,仿若玉樹。看見我時便眯起眼來向我微笑,可見也是變化了不少,要是以前,他必定嘲笑我自作自受。而這次他什麼也沒有說,隻叫了一聲:“公主。”頓了一下,又改口,“十五。”
我早已不是臨霜公主,他也不能再按照那個稱謂稱呼我,但以我們之間的情分,他原也不必敬稱,若是從前,我早已懷疑他是來膈應我的,而如今共過患難,我自然不會再那樣想。
於是我喚他:“阿胡。”
慕容阮長得極俊美,但從小討厭別人說他姣若好女,在五歲的時候自己起了個乳名叫阿霸,但我疑心他占我便宜,最後改稱阿胡。遠處高樹疊翠,風拂過之處碧色瀲灩,宮人隨從恭恭敬敬地將我扶上車輦,我沒有問,他也沒有交代對一個亡國公主如此待遇的淵源。
但我們其實都知道。
我的故國衛國被攻破之時,祁帝自盡,後妃四逃,而昭寧外姓王慕容阮獻城於當今皇帝朱詹,那朱詹精通兵法,唯一的缺點竟是好色。
而慕容阮號稱衛國第一美男子。
當初瓊林宴上,慕容阮不勝酒力,臉頰酡紅,發絲微散,長裾逶迤,一笑間眸光瀲灩風華無限,眾座皆醉,醉於他一笑之間。父皇欣然,讚其有潘衛之風。
慕容阮是以什麼身份、什麼能耐救我出去的,我們都再明白不過。
按理說他這樣接我出去,該是上朱詹那裏謝恩的,但這禮節並沒有被遵守,想來是被免去了,我不覺訝然,沒想到慕容阮的身份如此之高。於是隻在殿外拜了拜,我原是也不想碰上朱詹的。慕容阮與宮人寒暄幾句,然後親自領我前去宮室,低聲道:“你先在宮裏住些日子,等有了時機,我便派人送你出宮。外麵自有人接應。”
我點頭,宮內絕不是個安寧處,虧得我是個公主,慕容阮才能將我救出來,若我是個皇子,哪怕朱詹愛慕容阮愛得昏了頭,恐怕也不成。
推開門,熟悉的身影展臨於我麵前,是我從前的老師、國相盧鬆。我剛要下拜,便被他扶住:“萬萬不可。”我抬起頭,他的麵容如同老了十歲,“大興王朝頹敗雖快,卻有大半實力尚存,公主,如今你是大興朝最後的希望,也是唯一的希望。”
我頓時變了臉色:“哥哥他們……”
盧鬆點了點頭,泫然落下眼淚來:“公主節哀。”
其實皇兄他們的死去是意料之中,無論是哪朝帝王,都很難留下前朝貴嗣,尤其還是前朝皇子。但是親耳聽聞,一時之間還是難以接受。我咽下嘴裏的一口甜腥,點了點頭:“我明白。”
盧鬆鄭重地望著我:“隻是公主這些日子還必須待在宮中,若公主貿然消失,會打草驚蛇。等我們布置好,自然會有人接公主出宮,舉義旗推翻賊人統治。”
詳談一番,他們便急匆匆地走了,皇宮畢竟是危險之地。慕容阮之前一直在門外把風,盧鬆等人走後便閃身進來,我順手添了杯茶水,正要給他,卻見他擦了擦自己的手,才接過去,其間手指不由得相觸。他似乎越發愛幹淨了,而我明白這是為什麼。
慕容阮說:“你如今便住在我這裏,住在他人之處隻怕多有不便。”
我哈哈大笑:“我可曾經差點成了你未過門的妻子,朱詹不在意嗎?”話剛出口,我心裏便咯噔一聲,自知失言。而慕容阮隻垂下了長長的睫毛,淡淡地道:“你住別人那裏,我不放心。”
我忙訕訕地點了點頭,悄悄伸手過去牽他的袖子,輕輕晃了晃。慕容阮渾身一震。幼時我若惹他不悅,也是這樣討好他,不管他再怎樣惱,我隻要拽著他袖子撒個嬌服個軟,他便也就無可奈何,頂多摸著我的頭歎兩聲氣:“你啊……”
外麵光線斜斜翻飛而入,我卻微微地恍惚了。
【2】
不久和盧鬆又約過一次,正是皇家狩獵,皇帝真是愛重慕容阮,恨不得將天下捧在他麵前。於是我得以隨慕容阮出宮去,然而在回來的路上,卻遇見一個陌生男子,他正赤足站在溪中,我心裏咯噔一聲,正要溜走,卻踩到一截枯枝,他果然警覺地喝問道:“是誰?!”
我暗歎一聲,從陰影中走出來,矮身行禮:“陛下。”
他並沒有放鬆警惕:“你是誰?”
我恭敬道:“奴婢是慕容先生宮裏的。”因慕容阮身份尷尬,宮中皆左右為難,最後才統一口風,皆稱先生。朱詹果然麵色一緩:“入夜不許隨便行走,你不知道嗎?”我一頓:“奴婢是新來的。”
朱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低聲道:“祁月。”
風卷過蕭瑟枯葉,一輪滿月高懸如玉盤,星子零落點點,他的麵貌在這陰影裏晦暗不明,良久才說:“臨霜公主?”
我道:“隻是祁月,臨霜公主的封號,已經在滅國那天便被陛下廢除。”
朱詹笑起來,他的麵貌原本英俊,但在陰影中有奇異扭曲,瞧著便詭異許多:“滅國之仇,你不恨朕?”我直視他雙眼,良久,低聲道:“恨。”
朱詹大笑:“你很聰明,並且坦誠。”他壓低聲音,“祁氏皇族竟然有這樣聰明的公主……朕都不知道,該不該將你留下了。”他對慕容阮再寵愛,也終究抵不過皇權生死。
我淡淡道:“陛下不會的,陛下既然如此坦言,說明根本不想殺我,而陛下如今也不能殺我。前朝底蘊深厚,陛下天縱奇才,亦是需要耗費一段時日來平定前朝臣心。陛下既然鐵腕肅殺皇族男子,就不會殺我,因為陛下如今需要我去安撫那些前臣。所以陛下如今最好的打算……便是娶我為妃。”
朱詹笑了笑:“你果然很聰明,朕還想過段日子便去瞧瞧你,如今看來,縱使你長得奇醜無比,朕也十分滿意。”他開懷大笑,“妃位……甚至貴妃,朕必不虧待於你,朕很樂意。”
我注視著他的雙眼:“然而陛下,我不樂意。”
他麵色大變,我很快地接口道:“陛下難道就真的會放一個前朝公主在枕邊?別說陛下不信,我自己也難保以後不會被他人挑撥,做出謀逆犯上的舉動,所以……為了陛下和我的安全,請您放過奴婢。”我跪下,“奴婢既然坦言,便想求陛下放奴婢一條生路,請讓奴婢——老死宮中。”
他穿上鞋襪,走到我麵前,低聲道:“你真的是……很聰明。”伸手觸及我臉頰,“並且十分貌美,朕很舍不得放過你。”
朱詹在讓我早些回去之後,便離開了,石子硌得膝蓋疼痛,我卻鬆了一口氣,背後衣衫已被冷汗濕透,太險太險,在他說出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我已經明白,他信了我。
【3】
枯葉被宮人灑掃幹淨,轉眼大雪紛飛。
最近聽聞朱詹的姐姐,嘉禾長公主對慕容阮一見鍾情,非要向朱詹討要,惹得朱詹龍顏大怒。慕容阮便決定要向嘉禾長公主說明心意,斷絕她這個念頭。我給他係好披風,慕容阮靜靜地瞅著我,眼珠烏黑。我便低了頭:“看什麼呢,還不快走。”
他回眸一笑:“等我回來,我吩咐了膳食司給你做長壽麵。”
沒過多久,朱詹卻秘密到訪,看起來神情不虞,看見我的時候微微一驚:“祁月?”
我欠身行禮:“陛下。”
他皺眉問我:“阿胡呢?”
我想了想,說:“他為嘉禾長公主的事情憂心不已,於是前去公主府邸,想要親自斷了她這份念頭,以求保全陛下和長公主的姐弟之情。”他神情果然緩和許多,點點頭,便要離去,我卻叫住他,“陛下若不嫌棄,便嚐一嚐奴婢泡茶的手藝吧。”他狐疑地轉過頭來,我笑了笑,“就算是看在奴婢今天十六歲生辰的分上。”
朱詹神色震動,便默默地坐下來,看我神色自若地沏茶,忽然說:“你今年十六歲了,你本是堂堂一朝公主。”我點頭應是:“如果一如從前,我應該會在今天過後下嫁於慕容阮。”
朱詹笑了笑:“你說話從來都是這樣大膽。”
我也笑了笑:“因為我除了這條命,已經別無所有。”頓了一下,“我與阿胡幼年相交,若說無半點情分也是不成的,然而青梅竹馬之間,往往難生情愫,他所有的糗事我都知曉,我熟悉他仿佛熟悉我自己,媒妁之言算不得準,我說這些,是想請陛下莫要因此虧待於他。”我目光澄淨地望著他,“阿胡是重情義的人。”
朱詹卻看著我,露出高深莫測的表情來。未幾,我站起來:“陛下事務繁多。”
朱詹笑了笑:“你這是在給朕下逐客令?”喝了口茶,“茶很好喝。”
說罷轉身便走,我轉過身去,卻看見慕容阮靜靜地從珠幕中轉出,我愣了愣,心底慢慢浸上一層不好的預感,他靜靜地問我:“你還記得我出征那年,你送我的那張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