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笑:“盧相利用完阿胡便棄之不顧,不怕叫人齒寒嗎?”

盧鬆沉靜道:“為衛國所做的一切,老臣問心無愧便罷了。”

我拂袖而去:“慕容阮兵法無雙,當是良將。”

盧鬆淡淡道:“然而以慕容公子往日所做,怕是再難服眾。”

我猛然回首,冷冷地瞪著他,而盧鬆迎著我的目光,分毫不讓。

晚上我回宮時仍然不悅,而慕容阮低笑著安撫我:“盧相說的也不無道理。”

我懊惱扶額:“你怎麼會聽見這些?”慕容阮笑而不答,我更覺得懊惱,“下人說的那些你也不要理會,若有誰再碎嘴,朕拔了他們的舌頭。”

慕容阮拍了拍我的肩膀:“敢做便要敢當,我當初既做了選擇,今天這樣我也是料到的,你切莫介懷。”我道:“不成啊,這些功勞你若不領,怎樣名正言順地做皇夫哪?”

他身形一頓,我敏感察覺,於是幹笑:“難道你不願意娶我?”

慕容阮垂下長睫:“我配不上你。”

鼻端一澀,我輕輕地說:“別這樣說。”頓了一下,“你配不上,還有誰配得上呢?”然後笑道,“三年前你班師回朝時可不是這樣說的。”

青絲係馬尾,黃金絡馬頭。

他不著甲胄,披一件玄衣悠然過市,惹得舉城圍觀。那雙眸子風流繾綣,烏黑而安靜,隻在看見我的時候眨了眨眼,展眉笑起來。

那是多好、多好的時光。

那晚我拉著他敘說往事,說到很晚,然後道:“我五歲的時候就認定了你,你休想賴賬。”然後拉著他袖子晃,“你不是說喜歡我嗎?你再說一遍我就嫁給你。”

他無奈:“十五……”

我繼續晃:“說啊說啊,阿胡我告訴你,我就認定了你一個,你要是不娶我,就等著看衛國皇室絕後吧。”他無奈中帶了一點寵溺地看著我,我緊緊地盯著他,最後他終於說:“好吧。”

慕容阮說,“十五,我喜歡你,一直喜歡你。”

【7】

與慕容阮成婚後的第二年我誕下龍子,起名祁奕,但這一切並沒有阻止舉國上下對慕容阮反對的勢頭,我與慕容阮一同閱兵之時,有刺客刺殺慕容阮,然而被我擋下,以至於三月臥床不起。慕容阮望著我的眼睛暗沉無比,最後才說:“是我害了你。”他難過地笑了笑,“自從你登基後,我似乎一直在拖累你。”

他一天一天地瘦下去,所有人將鄙視的目光定在他身上,人心是這世上最無法可控的東西。所有人都認為他是最終害死我的禍水。

朝臣最是清高,在鐵腕下宮人已經對這件事噤若寒蟬,而朝臣卻敢跪在紫宸殿外。

慕容阮擔憂地來詢問我,我隻是說:“他們想跪,就讓他們跪。”

他苦笑:“十五……你難道真的想把我置於炭火之上嗎?”我這才從怒氣中微微平息,走到殿外令眾人起來,然而朝臣卻道:“請問陛下可要廢皇夫?”

我勃然大怒,幾乎拂袖而去。

我朝政清明,唯一的汙點不過慕容阮,但我從沒有過廢了他的念頭,這些人竟然敢如此大膽,慕容阮從殿中出來,便有愣頭小子一把衝上來,對慕容阮大喝道:“你害了朱詹難道還想害死陛下?我等卻不饒你這妖孽!一介孌人也想染指皇夫之位?!”我大怒,正要開口,慕容阮已經一掌揮向他臉頰,直直將他一掌扇了出去,淡淡道:“慕容阮一生問心無愧,當初迫不得已被迫承幸,雖飲恨於心、也一直愧疚於陛下,然而卻不是由你這般輕狂小子所能汙賤的。”

他的脊背挺得筆直,我曉得他此時已經承受到了極點。

隻有他痛苦不堪時,脊背才會挺得這樣筆直。

他從來是剛烈的性子,縱使外表溫和,但無法掩飾住他骨子裏的傲氣。我內心漸漸有不好的預感,捂住心口,能感覺那裏跳動的疼痛。

回來的時候他神色倨傲,身體卻微顫,我抱住他:“我一直很抱歉讓你受到這些屈辱。”肩膀傳來細細濕意,他回抱住我,微笑:“足夠了,有你這句話,慕容阮此生足矣。”

那天以後他越發沉默,我熟悉他如同熟悉我自己,漸漸察覺到他的想法,於是說:“孩子不能沒有父親,我不能沒有你,阿胡,你不要想做傻事。”

慕容阮微笑著望著我:“不會的。”

我執拗地望著他,直到他避開我的目光,我才終於小聲說:“請你不要拋棄我偷偷死掉。”

然後我流下眼淚,痛哭失聲。

他可能終其一生都不明白我為什麼會在這時哭出來,也可能永遠不知道我是多麼害怕。世上再也沒有如他一般驕傲的人,世上再也沒有比他更愛我的人,他憎惡透了這具軀體,更永遠都不想拖累我。他為我忍辱偷生了三年,如今怕是再也熬不下去了。

【8】

最後我在朝臣的威逼之下不得已收了幾個新人入宮,因為我發現我越是抵抗,他們的話語便越是惡毒,還不如循序漸進。但事實上,朝臣反而得寸進尺,同時南方地震,被人們認為是天災,是帝王無德,我發了罪己詔,又要去親自祭祖。其間慕容阮不但愈發沉默,偶爾還會試探我,雖然態度小心翼翼,但是我卻最受不了這個人卑微的模樣,而我連日忙碌疲憊至極,實在沒有精力猜測他話中隱含意味。

“你說這些又有什麼用?!朕如今這番情況還不都是你害的!你知道朕為了保住你做了多少嗎?你知道奕兒如今的境況嗎?如果他不是你的孩子,又怎會遭受質疑!慕容阮,我知曉你受到的苦楚,可現在你能否給朕個安寧?!”我厲聲道,“朕受夠了!”

話剛出口我便後悔了,這個人的表情在一瞬間似乎碎裂,刻意討好般的微笑慢慢收起,烏黑的眼中滿溢了絕望,他輕聲道:“臣……知錯了。”

望著他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我再說不出一句話,握緊了拳頭,想要追上他解釋,但是卻無法訴說。這一輩子總不能在他的討好和我的容忍中結束,等祭祖大典完畢,我會向他訴說一切。關於我的不安,關於我是多麼愛他,關於未來我們的一生。我們還有那麼漫長的一生,漫長到這樣讓人心生憧憬。

齋戒完畢,祭祖大典也順順利利,然而我心中不安的念頭越發擴大,四周擂鼓喧天,聲勢浩大,我三拜,一切有條不紊,然後慢慢踱步下祭壇。

有快馬飛速而來,聲音喧嚷,手持金牌無人敢擋,他走到我麵前才下馬,嘴唇翕動著說了一句話。我眼睛猛然睜大,四周嘩然,我卻已經再也聽不見。

劈手奪過馬匹,我翻身上馬,一夾馬肚,八百裏加急快馬果然不遜,那些喧嘩聲我已經聽不見,也再不想理會,我單騎奔襲,守城衛兵一見到我就忙不迭開門,跑死一匹就去驛站換另一匹,等我趕到宮中的時候,已經跑死了三匹馬。

日夜不合眼,我已經疲憊到了極點,伏在馬背上微微吐出一口氣。逐漸有香氣遍撒全身,那些粉白的花朵零散墜於我身。

當我策馬從百裏宮道上經過的時候,杏花便慢慢地落在我身上,讓我突然想起初次見到慕容阮的那一天。那天我在樹下,他在樹上俯首瞧我,皮膚如同凍雪,春光從他身上退去,仿佛不敢觸及那明豔。然後他跳下來,對我笑,露出紅色的牙肉。當時我想,這個人長得真好看呀,一眼便生了好感,可是最親密的關係是什麼呢?我冥思半晌,猛然抓住他的手:“我以後要嫁給你!”

這是我從第一眼,就開始認定的,我命中的夫君。

我與慕容阮所居住的楓宸宮位於皇宮的最高處,我喘息半晌,終於抬起眼來。

有白色遍染那宮殿,素幡掃著琉璃瓦頂如同溫柔的手,壓抑得讓人不能喘息,我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卻聽見從喉嚨擠出的奇異聲響。然後拚命地咳嗽,血色染了馬鬃。我想要哭泣,但最終竟然是淒涼地笑起來。

我一步一頓地走上去,宮人號哭之聲不絕於耳,我走進去,慕容阮顏色如新,就像報信人所說,他是吞金自殺的。我握住他的手,叫了一聲:“阿胡。”

而他閉目,再也不肯回我。

我想,這一瞬間我是恨著這個人的,可是對於這個人的愛,還要持續多久呢?

最終我大聲痛哭,哭到嗓音都沙啞,一小口一小口地咯出血來,這一輩子再也沒這麼痛過。痛徹心扉,抑或是心如死灰。

往後我再也沒回過楓宸宮,帝王之居由此廢棄,我將慕容阮的遺體放入冰棺,時光漸逝,我正在老去,而他永遠這樣年輕。

因為那場痛哭,我的眼睛再也無法辨識清晰,偶爾會在經過那山峰的時候,眯起眼來看一會兒,然後匆匆扭頭。那是盛放著我最愛的人的地方,而我隻有百年之後才會回去,然後與他永遠在一起。然而有生之年——

從此那宮闕遙遠,此生不再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