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記得。那是我做過最勇敢的事,我將那張紙悄悄地送給慕容阮,很普通的紙,上麵是一句詩:“摽有梅,其實七兮。”分明是女子的求愛之言。

父皇已經許諾,要將我許配給他。當初我是怎樣的滿心歡喜,隻想著再過不久,我們便要共結連理。可是沒想到轉眼之間大軍攻破長安,轉眼之間父母親友與我生死永隔,轉眼之間他為了救我不得不委身於朱詹,轉眼之間,咫尺天涯,滄海流年。

我遲遲不答。慕容阮便不再相逼,他從我的身邊走過,長長的、長長的衣擺撫過我的腳背。我注視著他的背影,他穿著廣袖玄色深衣,勾勒得身姿更加挺拔,我翕動嘴唇,卻最終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他忽然停下:“可是十五,我一直記得。”

【4】

大雨瓢潑如幕,然而祭祖慶典正是這天,朱詹不知為何將我調做禮儀女官,我安靜地侍上香,朱詹接過,三拜。我百無聊賴地抬眼,卻看見一簇黑箭頭突兀地立在遠處,朝著朱詹,我心裏咯噔一聲,大概猜到是誰自作主張。

我並不想朱詹死——至少不能在這裏,他若一死天下必亂,而我們還沒有做好充分準備,我並不是不恨他,我清醒地知道那恨意深埋於我心底,它比天下任何一個人的都濃鬱。

於是在箭射出的一瞬,我猛然拉住朱詹,他被迫側身,而箭頭射在了那香案上,頓時一片喧嘩,侍衛的高叫聲,後妃的尖叫聲響成一片,朱詹眼珠烏黑地看著我,良久才遲疑道:“你——”

然而有人流擁上,我自覺退後,很快便再也看不見他。

黃昏時朱詹駕臨我寢殿,我行禮,他慢慢地走進來,低聲問:“你為什麼要救朕?”

他神色太過嚴肅,我不知哪裏來的心思,便調笑道:“陛下可以認為是我仰慕陛下。”

他神色震動,但很快搖頭:“不,你不可能。”

我靜靜地瞅著他,朱詹緩緩搖首:“朕……朕今天……”然後握住了我的手,許久不放。

我終於說:“陛下。”

朱詹靜靜地瞧著我:“叫我伯遠。”

他靜默許久,才說:“祁月,為什麼是你?”那神色竟有些淒然了。我有點戒備地看著他:“陛下應該是寵著阿胡的。”

朱詹低聲說:“他……他的確絕色無雙。朕的確喜歡他,卻不是愛慕。”他有點手足無措,“朕第一次愛慕一個人。”

我吐出一口氣,淡淡地笑了:“我不相信。”

他說:“我知道。”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我喜歡上你,並不是因為你救了我。”我點點頭:“我明白。”

飛花飄落在他的背上,他終於還是放開了我的手:“我一直很欣賞你,最後也終於愛上你。”

“朕知曉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但如果有一天朕死了,還是希望能同你葬在一起。”

“陛下會有自己的皇後,會同她葬在一起。”我最後這樣回答他。

【5】

這些天我心思有些恍惚,於是崴了腳,單獨與慕容阮漫步在一條羊腸小道時,他終於察覺出來,皺眉道:“回去給你拿些藥油擦一擦。”然後蹲下身,我有點紅了臉,然後終於趴了上去。

我想起許久之前的往事。

那時衛國還未亡國,我們從父皇那裏得到暗示,知曉我與慕容阮將來會成為夫妻,衛國婚嫁習俗,在成婚的那日丈夫要背著妻子走過那條三生路,意指三生不負。那天慕容阮非要拉著我試一試,我心想著他又不是沒背過我,於是滿麵通紅地趴在了他背上。

他背著我,走得踉蹌,咕噥道:“娘子你真重。”

我騰地紅了臉,捶打他:“你才重!還有……誰是你娘子!”

慕容阮就朗聲大笑:“早晚的事兒。”

無論走得多麼慢,路還是會有盡頭。而路的盡頭站著朱詹。

他眸色沉沉看不清情緒,我慌忙從慕容阮背後跳下來,慕容阮直視他,我無法說話,眼睜睜看著朱詹道:“阿胡,你跟朕過來。”

我知曉這不是插話的最好時機,憂心地望著慕容阮。他安撫地對我一笑,然後隨朱詹而去。

往後朱詹再也沒來過慕容阮這裏,我就此事試探過慕容阮幾次,他都避而不答。又過了一段時日,盧鬆派人告訴我萬事俱備,於是我收拾東西,準備離宮,卻沒想到朱詹忽然駕臨,我身上的打扮以及背後的包袱均不能為他所知,於是躲在床下,看著慕容阮迎出去,悄悄窺探。

其間有衝突聲,爭鬥聲,朱詹一步步將他逼進內室,慕容阮不動聲色地背對於他,身體擋住我,我不能分辨他們所說,但最終那一句那麼清晰地傳過來:“我喜歡十五,一直喜歡十五。”

一瞬間從心髒傳來的麻痹感傳遍全身,我嘴唇發起顫來。

朱詹終於把慕容阮摁在了床上。發出極重的一聲,泄憤一般地,慕容阮一直盡量不發出聲音,我曉得他這一瞬間的恥辱,他最不願意讓我知道這種事。

而我終於還是知道了。之前一直逃避的事情,終於還是知道了。

如果說厭惡,就太傷我們之間這麼多年的情分。但要說完全沒有介懷,那一定是騙人。

而親眼見到這一幕,我完全沒有預想中的反感情緒。

我隻覺得難過。

心髒疼得要絞碎一般,眼淚抑製不住地往下流淌。

多麼遺憾,多麼後悔,哪怕要我死,也不想看到他受這樣的苦。

我慢慢地從床下鑽出來,手裏握著一把匕首。

我一直很能忍,也知道這個情況忍下去才是最好的決定,若我不出麵,慕容阮也不會有半分責怪我,因為這本來就是最好的法子,而我殺了朱詹,就被迫將所有的計劃都提前。

匕首刺入朱詹脊背的時候,他怔了一下,然後望著我,很久很久,直到血色從後背衣衫處蔓延成一朵花:“從第一次見你,朕就覺得朕會死在你的手裏。”

我低聲道:“你不該這樣對他。”

朱詹吃力道:“你說你不喜歡他。”我沉默,他笑起來,卻有眼淚流下,“我當初怎麼就相信你了呢?”

朱詹喘息良久,終於閉目。我在確認他已經死亡後,目光移到慕容阮身上,他將那些衣衫盡力地裹住自己的身體,然後下床去找了件外袍披上:“快走!朱詹一死瞞不了多少時間,此後天下必亂!”

我急道:“那你呢?”慕容阮低笑:“總要有人來承擔罪過,拖延時間。”

我拉住他的手轉身就跑:“若是我想放你一個人來承擔罪過,剛剛我就不會殺朱詹。”

接應的人在偏門,見到我們眼睛一亮,我拉著慕容阮的手跳上馬車,命令馬夫:“快走!”

一路緊張,等到出了城門才終於鬆了一口氣,慕容阮低聲道:“放開我吧。”說不清那是什麼神色,我定定地望著他,然後緊緊地抱住他。慕容阮身形頎長,但我隻想盡力地抱住他,將他圈在我懷裏,再也不想讓他受那些風霜刀劍之苦:“阿胡,我再也不想讓你受一點點苦楚。”

我還記得十五歲時及笄之禮前夜,父皇慈愛地對我敘說以後,最後說到婚娶,說到慕容阮。父皇說:“你嫁給他,朕放心。總不會受委屈。”

我說:“我是臨霜公主,哪裏有人敢給我委屈受?”

父皇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額頭:“那是阿胡寵著你。”

是啊,阿胡總是寵著我的,他喜歡把最好的讓給我,他喜歡騎馬帶我遊街,他喜歡成全任何我的願望。他為我散去滿身風流,他為我退去一世驕傲,他為我背負半世屈辱。

我一直喜歡他,無論是瓊林宴上的皎皎狀元郎,還是沙場上的昭寧異姓王,抑或是,我青梅竹馬的良人,我的阿胡。

他是麗妃的侄子,慕容滿門戰死沙場,於是他在皇宮中養大,父皇垂憐慕容一家,而阿胡資質聰慧、長相絕佳,在我五歲那年初見他時便握著他的手不肯放開:“我以後要嫁給你!”父皇大笑:“阿胡,臨霜很喜歡你呢。”

那年他望著我的眼睛黝黑深沉,那年他被默認為是臨霜公主以後的夫君,那年他便是我的阿胡,從那時起,我們的緣分就注定不可分離。

【6】

我料定皇上駕崩這件事並不會被大肆宣揚,而是先封鎖消息,於是我勒令所有人馬包圍皇城。皇城中有內應打開城門,之後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我登基為皇,改國號衛。

盧鬆仍然是國相,有功之臣一一封賞,而這個情況下,慕容阮的身份就變得無比微妙起來。

“天下人不知,但無論如何,慕容阮所做的一切不可磨滅,當居首功。”我沉靜地望著盧鬆。而盧鬆道:“今時不同往日,不錯,慕容公子所做的一切老臣皆銘記於心,可此事並不可大肆誇讚,慕容公子畢竟身份尷尬,對國體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