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光年誰共影
承歡·虞美人令
作者:扶笛
他不知道怎麼被人抓住的,隻是在林子裏走,聞到一陣香氣,再醒來,便已被人五花大綁。
一個白衣男子坐在對麵,墨染的發絲低垂,白皙修長的手指捏了一張牛皮紙正淡淡瞧著,見他醒來,那個人轉過頭來看著他,笑眯眯一臉無害的樣子。
“楚雲,”他念著紙上的話,“十年前入楚樓,天姿聰穎,筋骨上佳,被拔擢為雲極門主候選人,五年前叛逃,躲入寧王府三年,因刺殺寧王敗露行蹤……我很好奇,你保護了寧王三年,怎麼突然又要殺他?”他將牛皮紙扔到一旁,手抵在下巴,狹長的雙眼瀲灩生光。
楚雲暗自使力掙繩索,發現渾身的內勁似乎被人抽光,綿軟無比,他哼了一聲,沒有答話。
“這樣吧,”白衣男子懶懶地換了個姿勢,“你說說,死前可還有什麼遺願?”
“楚靈在哪裏?”
“她的屍骨嗎?你知道,背叛楚樓的下場,可是要銼骨揚灰哦,”男子掩嘴嗬嗬笑,“哪裏還有屍骨……”
楚雲生了怒,撲通自榻上滾下,拚了力挪過去,那男子便笑得更開懷了,半是可惜地看著他:“不如你給我講個故事,興許我會告訴你她在哪兒了。”
他抿嘴偏頭,不屑一顧,便聽那個男子歎息一聲:“唉,非得叫我親自動手嗎?”
一陣香氣傳來,昏昏沉沉之下,他無意識開了口。
一、
我叫楚雲,是楚樓的殺手。
這三年,我一直在找一個人,那人離開了我,就算上天入地,我也要把她找出來。
那個人,叫楚靈。
楚靈和我一樣是楚樓的殺手,也跟我一樣,是孤兒,不過來楚樓的人,大多都是孤兒,各樣滔天的仇恨,支持著我們拚命學習殺手技巧。
這樣,幾乎每個人都不愛說話,偏偏楚靈是個特例。
被挑選來楚樓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點陰鷙,唯獨她好似沒有煩惱,每日笑得開懷。
無論對方有無惡意,她總會笑意盈盈地湊上去搭訕,絲毫不知好歹。
就如同我,聽聞我是最冰冷無情的人,她便要來焐熱我——她說的,這像是挑戰。
而她,是一個喜歡挑戰的人。
我不知道她的臉皮為何那麼厚,她總會在我淩厲的刀影中尋隙插入,拉住我的衣擺,烏黑的眸子如同瑪瑙,閃著天真的光芒,一遍又一遍地問我:“雲師兄,你怎麼從來不笑?”
她看見我腰間垂掛的玉佩,便會好奇地伸手觸摸,我厭惡地打開她的手,她便笑嘻嘻地站在那裏,歪著頭說:“這塊玉佩一定對你非常重要。”
我厭煩她,無論我躲到哪裏練刀,她總會鑽出來,跟著我一起練,若不是楚樓規定競選門主前不得傷害同門,我想我早就一刀了結了她。
這樣一塊甩不掉的牛皮膏藥,成天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不搭理她,她會坐在我身邊,仰著頭毫不害羞地打量我;若是我出聲,她便會像得了獎賞的孩子,拍著手跳起來,大笑:“雲師兄,你今日終於開口了。”
無論我是罵她,還是厭惡地鄙棄,她隻是笑嗬嗬地看著我,我想,她是吃定了我不敢打她。
但是不能動手,不代表我不能借刀殺人,那日我特意上了狼山,她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後邊,我冷笑著,女子的體力不比男子,才至山腰她便氣喘籲籲,卻難得沒有叫我止步。
她踉蹌著看著我越走越遠,到山頂時,我看到後邊已經沒了影子,心想第一次終於甩掉了這個包袱,已至夜,幽暗的林子傳來嘶啞的狼嗥,我冷笑一聲,開始下山。
我沒想到她那麼厲害,下山的時候,她竟然找到了我,她的身上被樹枝刮了幾條血口,狼狽得很,她看見我很開心,撲過來像是要抱我,我厭惡地拿刀擋住,她卻依舊不依不饒地將我撲倒在地。
我的刀劃破了她胳膊,而一隻眼冒綠光的餓狼,死死咬住了她的腿——
她不過是要救我。
我眯了眼,手上一動,便割開了它的喉嚨。
我推開她,冷冷道:“你不必假惺惺救我,我也不會謝你。”
她看著我,張了張嘴,第一次沒有笑。
我將她扔到樹上:“你好好地自生自滅。”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雲師兄,你的心腸是石頭做的嗎!就算是石頭……也沒有你這麼狠!”身後她的聲音帶了些微顫抖,我冷笑了一聲,來了楚樓,便不要想有菩薩心腸。
那是慈善家的事,與殺手無關。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折返,回去的時候,她坐在樹上,腳上的傷口一滴滴往下滴著血,她手中揪了葉子一片一片地往下扔,臉上掛了晶瑩的淚珠。
“臭楚雲!沒良心!”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她從來都是笑著的樣子,哭起來卻梨花帶雨,格外叫人心疼。
隻可惜我沒有心,不知疼為何物。我的心早就死在了那一場大火裏。
我跳上去將她抱下來,她看見是我,立馬破涕為笑,使勁摟緊我:“雲師兄,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我拍了下她的頭:“你真是個蠢人,遲早死在別人手裏。”
從那之後,她越發歡快地跟了我,絲毫沒有被我的冷漠無視嚇到,看著她一瘸一拐,我停住腳轉身:“你怎麼就這麼喜歡跟著我,下次我絕不再管你。”
她嗬嗬地笑,聲若銀鈴:“雲師兄一點也不像他們說的那麼可怕嘛,就算你嚇唬我,還是救了我啦。”
她笑起來很好看,臉頰兩個深陷的梨渦,夏日的午後,眼波璀璨生光。
我無言以對,卻也受不了她蹣跚腳步引來的視線,那些孩子像是看好戲,冰冷的目光打量她,像在打量獵物。
我明白,如今雲極門的每一個人,都是未來競爭門主的有力對手,現在能消失幾個最好。
我冷哼一聲,拉了她便往外走。
“你叫楚靈,倒是一點也不機靈,這麼天天瘸了腿四處跑,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受了傷嗎!”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管閑事,看見她傻笑,就生氣。
“有雲師兄在,靈兒不怕。”她彎了眉眼。
“我可不會保護你這個累贅!”
她確實是個累贅,人癡傻也就罷了,偏生還是個難得一見的武術蠢人。
她很努力,卻天姿愚鈍,那些簡單的招式,她怎麼使都不對,最後我得親自握住她的手使出來才行。我每日看著她笨拙地舞劍,十分無奈。
她不知疲倦地練著,她對我說,她的父母被仇家殺害,她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親手殺了他們,為家人報仇。
她對我毫不防備,什麼都說給我聽,她說殺害她全家的是個大人物,若想報仇,她必須得學會一門很厲害的功夫,而隻有成為門主候選人,才有機會接觸到那本秘籍。
她那時候看著我,滿臉的汗水,目光卻是前所未有地堅定,她說:“雲師兄,我一定要成為門主。”
她說:“雲師兄,你會幫我嗎?”
二、
她的武功是我教的,幾斤幾兩,我都清楚。
她想成為門主,簡直是癡人說夢。
而我能做的,隻是盡我所能,教她一切。
為了避免遭人暗算,我帶她上山習武,練得累了,她便靠在我肩上休息,毫不矜持地大笑。我皺眉起身,她便也站起,我飛身上樹,她便兩三下爬上來,拍拍手坐在我身邊。
她總是要跟我在一起。
她總是喜歡笑眯眯地看著我,說:“雲師兄,我很喜歡你。”然後不知羞恥地追問我,“雲師兄,你喜歡我嗎?”
而每到這時,我便退避三舍,繃緊臉不跟她說話。
她便哈哈大笑,自作多情地自我安慰:“不說話是默認,原來師兄也會喜歡女孩子呀。”
我的臉黑下去,然後惡狠狠地瞪著她。她便賊兮兮地笑,好似知道了我的小秘密。
她總喜歡賴著我背她下山,我哪裏鬥得過她,明知她是故意蹙了腳,明知她是裝模作樣掉眼淚,還是將她扔在背上。
我從來都不肯承認,自己喜歡她。
我們在一起學了五年,她因努力進步很大,卻還是敵不了我,我那時十七歲,她方十四歲。
那是個敏感的年紀,我們倆終日在一塊,終於引起師父的不滿。
他對我說:“楚雲,楚樓最大的禁忌是什麼?”
我不假思索:“動情。”
他冷哼一聲:“不錯,你是這群孩子當中最聰明的一個,卻整天和楚靈混在一起,犯了大忌。”
他說:“我要你殺了她。”
我抬高眼睛:“師父,競選之前不是禁止……”
他瞪我一眼:“隻要你手腳幹淨點。”
出門的時候,楚靈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師父對你說了什麼?”
她依舊是那樣不諳世事的樣子,我隻覺得心裏發慌,轉頭就走,她不依不饒地追上來:“雲師兄,師父教訓你了嗎?擺了張臭臉多難看呀……”
“閉嘴!”我的刀指著她,她嚇了一跳,哼了一聲別開頭:“又開始嚇唬我了,我偏不聽。”
她跳到我身前,扮了個鬼臉:“雲師兄,笑一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