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兩個月後,出乎意外的事情再次發生,像她突如其來的離去一樣,這個女孩又事先毫無征兆地突然回到家中。對她的生還已經不抱什麼希望的她的父母喜極而泣,當然有可能不再追問她的去向[這種可能也是微乎其微];問題是一直對此事非常關注並作追蹤報道的那家晚報,為什麼對她的歸來也不作任何反應,不給廣大關心此事的讀者一個答案?
總得給一個說法吧?然而沒有。
唯一一個能夠解釋得通的答案是:她私奔了,和一個有家室的已婚男人。
她不打任何人招呼,不留任何線索,就是為了跟那個男人私奔。她瞞過所有的人:父母、兄妹、領導、同事,扔下她最最喜愛的學生,是因為那個神秘的男人有不能公開的身份。因此可以斷定,絕不是正常的戀愛。而她的無聲無息的返回,無論出於什麼原因,都無法掩蓋私奔失敗這一結果。
為錢嗎?為情嗎?無從猜測。
因為前頭的戲做得太足了,聲勢弄得太大了,而後來又幾乎說是草草收場甚至不做任何收場,所以那家晚報至少在這件事上弄得很沒麵子。好在如今的城市生活就像大海一樣一浪趕著一浪,這件事以及由它帶來的尷尬很快就被正在發生的新聞淹沒了。我們身邊每天都會發生很多事情,除了身處其間,關乎利害,沒誰會去長久地關注某一件事。
在中國,最古老動人的私奔,當推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的故事。中國舊小說和傳統戲曲中的卓文君,是一個美麗、風情而又勇敢的寡婦,她對風流才子司馬相如,可以說是一見傾心。我想在她父親卓王孫的酒宴上,她繚亂的琴音一定很讓那位名滿京都的辭賦家心神不安,所以他們的私奔是最能體現中國古老情 愛理想的才子佳人、郎才女貌的典型。因為這個,後來的人們原諒了他們的越軌甚至背叛,將他們描繪得十分美好,浪漫的情思鋪滿了從臨邛到成都的私奔之路。不知什麼原因,在私逃成都後不久,他們又一同返回臨邛,這之後的佳話是美麗的卓文君自己當壚賣酒,維持生活。孀居的卓文君曾經家境非常優越,但為了愛情,她將富貴安逸都一起拋棄了。2100多年後,成都鬼才魏明倫帶名下海,不知是出於自勉還是自諷,擬的聯語中竟有“文君當壚、司馬當廚,才子佳人早經商”這樣的句子。不知讀者朋友還記不記得,在1994年的春季,文人魏明倫的下海,把當時已經全民言商的中國折騰得更加熱鬧。隨著經濟大潮的襲來,才子佳人和他們美麗的愛情理想一起破滅了。如果我們稍稍回憶一下,還能記得1993年的深圳文稿競買,記得大陸著名小說家聯手創作電視劇《中國模特》,記得賈平凹掀起的《廢都》風波,記得大陸文壇五部《武則天》同時問世,以及張藝謀在其中進行的一係列商業運作。文化市場化的趨勢真是排山倒海啊,精英文化的防線和陣地簡直是毫無抵抗之力地被摧毀了。北大教授陳平原說,中國知識分子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感覺到金錢的巨大壓力,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意識到自身的無足輕重。他是在1994年的春天說這番話的,和魏明倫的下海不謀而合。才子怎麼樣?才子不行了。當然如果才子的錢包十分飽滿,那又當別論。民間的擇偶標準迅速向著金錢傾斜,由“郎才女貌”一變而為“郎財女貌”。請看這樣一則征婚廣告:
某男,40歲,離異無小孩,善於經商,精於理財,年收入20萬元左右,願覓一25歲以下,賢淑貌美的女青年為妻,其他條件不限……
英俊儒雅之男士,36歲,屬龍。身高1·80米,本科學曆,某跨國公司區域經理,年收入15萬元人民幣。誠覓1979年以後出生,美麗柔情,身材高挑皮膚白淨,本市姑娘為友。
這是男性的征婚,在這裏,財富是他最有力的武器,而對女方,他要求的唯一條件是年輕美貌。再看一則女性的征婚廣告:
某女,26歲,大學本科,端莊貌美。欲覓一身高1.70米以上,在廣州、深圳或海外工作,有較強經濟實力的男友……
其時廣州、深圳都是熱點。所以雖然有所遮掩,但金錢仍是其中最關鍵性的東西。不管是男人或女人,都毫不掩飾地公開亮出自己的追求和向往,女是金錢,男是美色,各取所需。這樣最好,等價交換,公平交易,這是商品時代的原則。這其間發生於成都的一件事,也許更能說明問題。一位有相當名氣又非常非常漂亮的川劇女演員,被來蓉投資的一個香港商人所看中,但那川劇女演員卻早已和她的師兄,川劇某名小生花前月下,海誓山盟。香港商人不怕,他有錢呀。他不相信有錢買不來美人的歡心。他照樣送花,一天一束玫瑰,風雨無阻。女孩生日那天,他送了9999朵玫瑰,不僅把女孩,而且把女孩的男友都送怕了。那時整個大陸到處都在傳唱這首靡靡之音,但有誰真的見過一個男人送一個女人9999朵玫瑰嗎?都勸她投降算了,川劇女孩的姐妹們說,別說這麼多玫瑰,有這一半也把我們打趴下了。但那女孩不為所動,她從九歲考上川劇學員班起,就生活在戲劇之中,那些才子佳人的愛情傳奇,那些纏綿悱惻的唱詞,已經化為她的情感與生命。芳草天涯,水雲煙際,踏遍,總是傷心地。徘徊在與她的少年戀人青梅竹馬的院落深巷,吟唱著這樣的唱腔,她感到自己無論如何都舍棄不下這一段真情。她因此一遍遍責罵她的已經明顯退卻的男友沒出息。香港商人仍然不怕,他有的是錢呀。隻是不再送女孩玫瑰,而是改送女孩父母東西。當然不是一般的東西。房子、汽車、一張50萬元的存折,最後是送給她弟弟一個他自己的海外公司在成都的總代理。在這個總代理送上去時,他同時送上了極具誘惑力的寶馬轎車的鑰匙。美麗的川劇女演員徹底失望以至絕望,在痛哭一場之後,黛玉葬花一般地埋葬了自己的真愛,成為香港富商的未婚妻。
她後來過得很不好,我是在國內一家發行量很大的娛樂性雜誌上讀到她的故事的。在她痛苦的敘述中,充滿了對父母兄弟的怨恨,如果不是他們的貪圖錢財,步步逼迫,她怎麼會落到後來的淒苦境地?文中她深感失望和痛心的,還有她男友的負心。據說那個香港商人私下裏和他有過一場談判,他最後拿著一張20萬元的現金支票不辭而別,從此杳無音訊。
難道我對你的感情,難道我們10年的相戀,隻值這20萬嗎?
那確是一種無法描述的悲憤心情。而對那個商人來說,女人的不從,更說明她的價值,更激起他占有的欲望和野心。他後來對她的厭倦,也是占有後的必然反應。以金錢購買的美色,不可能長久的新鮮,它很快就會褪色,變舊,沒有吸引力。既然美人和美色,都不過是商品,那麼他們就不妨無休止地購買下去,隻要你有這個經濟實力。而這個故事的殘酷性,還不在於女主人公最終成為一個怨婦,而在於她整個家庭,所有的親人對她的背叛和拋棄。
以親情的名義。
從日常的生活中,已經很少再能聽到那種純情的故事了,更沒有了五、六十年代那樣的驚天動地的愛情。我讀小學的時候,我們家鄉的小山坡上曾有一對男女同時自殺,死前曾有人看見他們長時間地依偎著,從深夜坐到天明。從那個位置,可以看見從淮河中升起來的月亮,和滿河閃爍的星星。他們死後,人們在他們的周圍,看到一地不知從什麼地方采摘來的野花。他們喝的是劇毒農藥,死得很痛苦,但滿地的野花使死亡變得美麗,變得富有詩意了。很久很久,人們都不知道這一對男女從哪裏來,為什麼自殺。後來聽說,那男的是上遊一個什麼地方的鄉供銷社主任,家裏有老婆孩子,卻偷偷和那女的相愛,女的懷上了孩子,感到沒有出路,就要求倆人一起去死。他們相約著私奔出來,幸福地依偎了一夜,然後又依偎著死在了異鄉的山坡上。
那男的居然就真的跟著她出來,跟著她去死,也真傻。
今天還會有人這麼傻嗎?怎麼叫沒有出路了呢?任何時候,都會有很多出路,很多辦法。不僅對肚子裏的孩子,對老婆、對情人,現代人都有很多辦法。但這許許多多的辦法,也正消蝕著現代人愛的激情,愛不再使人生死不渝,視死如歸了。像古代的尾生那樣,僅僅是為了信守約會,就死抱著橋下的柱子不放,最後讓洶湧而來的洪水將自己淹沒,這樣的故事,在現代人聽來,不是謊言,就是笑話。幾年前,有科學家發現,凶猛的非洲鱷魚正在退化,雄鱷魚的精子量比20年前幾乎少了一半,它們很快就會變得雌雄不分,自己滅絕自己的種類。而且不僅鱷魚,受河流汙染的影響,台灣後代也正麵臨著“無精危機”和智商低下。台灣成功大學醫學院環境醫學研究所教授郭育良指出,人類50年來長期暴露在戴奧辛、多氯聯苯等環境荷爾蒙中,男性精蟲已下降了一半。他擔心到了2040年,我們的後代還有生殖力嗎?
大陸的情況,恐怕也不會比他們好多少。而從心理上說,在20世紀末年,全球都掀起了“中性化浪潮”,與“女強人”、“酷女”、“辣妹”相對應的,是“奶油小生”、“大男孩”、“俊男”。今天,男人也可以戴耳環、紮辮子、果酸護理、電子漂白。女性不再是一個性別概念,而是一個超越性別的形象概念、心理概念。所以在今天,你很難要求男人們再帶著女人私奔。
1998年9月19日,貴陽市著名女富豪、美籍華人、華美房地產公司總經理桂明被人殺死於環城北路一家大酒店的客房裏,兩個月後查明,凶手竟是她的司機兼情人王蓬生。王蓬生是一個下崗工人,1997年應聘華美公司的司機,一開始並不是給總經理開車,但他最終一步步接近了這個富有的女人,並成為她的情人。桂明總經理可不是我們印象中的那種年老色衰、腰纏萬貫的富婆,而是一個氣質高雅、年輕美麗的女人。因為丈夫大她20多歲,她的秀麗嫵媚的神情中就隱隱透出一種落寞,這讓她更具風情。媒體在報道她的被殺時,沒有過多透露她的婚姻,但可以斷定的一點是,一個漂亮的內地女孩,嫁給一個可以做她父親的美籍富商,這婚姻一定是一場金錢交易。所以她的寂寞和渴望外遇,幾乎可以說是必然的。從看見她的第一眼起,王蓬生就知道自己有機可乘。他很自信,他雖然窮困潦倒,地位低賤,但他年輕,他是一個年輕男人,還是一個漂亮的男人。對於年輕、富有同時又很孤獨的總經理來說,她缺少的不是金錢,而是活力,是她年老的丈夫不再有的激情。所以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頗有點預謀的味道,充分展示了王蓬生的無恥和急功近利。那是桂明的美國丈夫從地球的那一端飛來,因為公司業務責備了妻子幾句,兩人發生了爭吵。美國商人回家後,王蓬生當著很多公司員工的麵,脫下自己雪白的襯衫,低下身來為總經理擦鞋——她的鞋子在爭吵中被打翻的茶水弄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