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江水英的門上為什麼掛著“光榮人家”(2 / 3)

當然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那校男籃的男生立刻就憤怒了,一腳跺開房門,把尚在發抖中的男生抓過來,又一拳打過去。那一對男女在他停住手腳之後,雙雙卜通跪在他的麵前,要求他千萬千萬不要向係裏報告,留他們一條性命。

他們也知道,這在當時,是大逆不道、十惡不赦的罪行,可能會毀掉他們的一生。那個男籃後衛很講義氣,沒有報告,但不知怎麼,事情還是傳開來了。都覺得很氣憤,很羞辱,很惡心,在毛主席逝世期間做下這樣的罪孽,簡直是沒有廉恥,豬狗不如!也有人主張堅決追究,應該當作一個嚴重的政治事件!到底也不知道這件事在多大範圍內有多少人知道。當時的工農兵大學生,年齡懸殊很大,又很講究政治麵貌,我因為屬於年齡較小又非黨非幹的一群,所以在一些同學神情曖昧、語義含糊地議論時,還弄不明白他們說的是一件什麼事情。後來終於明白了,就覺得很惡心,很氣憤,褻瀆了我們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感情。這已經不是道德敗壞了,而是政治上的嚴重不忠!這樣的事就發生在自己的身邊,發生在我們學校,一方麵覺得不可思議,一方麵又覺得是一種奇恥大辱。

到最後事情是怎麼抹平的,已經不太能記得了,能記得的是那兩個當事人並沒有受到什麼處分。怎麼能不給處分呢?很長一段時間裏,知道的人情緒都很疾憤。但不久就聽說了,在毛主席逝世期間,全國各地都有不少人乘廣大人民沉浸於巨大的悲痛之中,而亂搞男女關係,這樣的人,在當時一律按照現行反革命罪判刑。

如果有誰願意查一查當時的公告,就知道我所言不虛。

這使這個發生於我們學校的極其特殊的事件,一下子具有了普遍性。你現在可能覺得荒謬,但當時的大眾情感和社會氛圍確實就是這樣的,我絲毫沒有誇大其辭。將“性”納入革命的政治的範疇,或者幹脆將它推到革命的對立麵,這真是一種時代悲劇。這種極端的做法,還直接導致了我們整整一代人的情感貧乏,戀愛方式單一。寫信,開頭照例是某某戰友,或同誌;結尾照例是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禮。差不多20年後,作家池莉將它寫進她轟動一時的中篇小說《來來往往》,真實地再現了那一時代人們的戀愛方式和戀愛過程。

我的戀愛就是在這樣的社會大背景下開始的,那一年我17歲,屬於早戀。我從小沒有母親,幼年喪母的孩子容易早戀,是因為失怙的內心渴望柔情。但現在回想起來,我的戀愛始終硬梆梆的,實在沒什麼柔情可言。更為糟糕的是,我剛一戀愛就遭到家庭的激烈反對,像那個時代的大多數父母一樣,他們希望我找一個軍人,或是革命幹部家庭出身的工人,以改變我當時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屈辱的身份。我父親其時尚未解放,背著叛徒、特務、走資派、蛻化變質分子等等一係列罪名。按我繼母的想法,唯一可以改變這一切的,也是唯一可以給我以光明前途的,是婚姻。先見了一個軍人,一個剛剛穿上四兜幹部服的小排長,父母兄弟七姑八姨,都還是農民。但他很是驕傲,一副很有本錢的樣子,一上來就嫌我瘦,看不中。我母親很生氣,說了一些言辭激烈的話,大意是說他如果不當兵,也不過是一個土裏刨食的鄉下小子,連我們家的門都別想進,還來嫌棄我們!媒人也很不高興,說到哪座山頭唱哪樣歌,你家也不是過去!過去我父親曾在這個縣當過縣委書記。又見了一個軍人,是我一個遠房表哥,北京空軍某機場的地勤。也沒成。我母親急於拆散我的毫無政治頭腦的戀愛,走馬燈一般地托人給我介紹對象,到後來已經不是多麼注重男方的條件了,明顯的急於求成。就在這時,有人向她提起某中學新分來的一個複旦大學67屆畢業生,比我雖然大了近10歲,但上海人,人又漂亮,看上去很年輕。

我母親嚇了一跳,說你咋給俺介紹這個?不行不行!

即使是在饑不擇食的窘迫中,我母親仍然保持了應有的冷靜。

知識分子不行,知識分子堅決不行。她再一次重申。

幾年後全國恢複高考,她的侄子,我的大表哥以差不多當年該市的最高分考入哈爾濱工業大學,我母親立即開始撮合我們。我問媽你不是一向看不上他嗎?我母親喝斥我說:嘁!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咋一點沒有政治眼光呢?

這件事的諷剌意味極濃,甚至有一點點像鬧劇。我這個表哥的父親解放前逃到台灣,給他和他的寡母留下無盡的災難。在他下放農村後,一直因為家庭問題不能招工。我父親很喜歡他,經常和他詩詞唱和,說他有才華,斷言他不會長久窩在農村,也早就有意把我介紹給他。但每次不等他提起話頭,就被我母親激烈地打斷,她說老頭子,你咋恁糊塗呢你!

在那樣一個時代裏,卑微如我,婚姻的實質也仍然是政治婚姻。

如同石頭下鑽出的小草,我的戀愛因為父母的重壓,而越發頑強地生長起來。現在我有時免不了會想,如果當初我的家庭不這樣橫加幹涉,采取種種高壓、阻撓、跟蹤、監視政策,也許我和我愛人最終不會成為夫妻。在愛情貧脊的時代裏,我開始了我貧脊的戀愛,所以我戀愛的主要方式隻能是通信。回憶起來,在長達八年的通信中,我從未在紙上寫過一個“親愛的”。我嫌它不健康、肉麻,羞於行諸文字。我們的戀愛信是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公開的,隻談論思想和工作的通信。我用來最最表達感情的一個稱呼,是“許”,這是他的姓。就那,有一次被我的老師看見了,還要大吃一驚,說:小潘原來還這麼小資產階級情調!

這時我已經大學畢業,留在中文係教書了。曠日持久的疲勞戰,使我的父母失去了信心,他們宣布和我斷絕關係,不再管我。而真實的原因是我那年已經27歲,這個年齡讓他們一想起來就心驚肉跳。一下子沒有了壓力,日漸多起來的接觸,使我很快就發現了我和我愛人之間的差距,我們從心智到脾氣,到對社會的看法、對生活的態度,甚至處世的方法,都相去甚遠。但我不能提出分手,這和道德有關。他等了我差不多十年,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份是工人,如果背棄他,我會受到全社會的指責,而我自己,也會無地自容。

這樣,我們在將近十年的戀愛之後結婚了。但是這以前我們實在是相隔太遠,也分開得太久了,彼此很陌生,很隔膜。意想不到的是,幾乎所有的人都叫了好,包括過去激烈反對過我戀愛的人。我也對自己比較滿意,認為自己很高尚,很道德。

我那時心裏,真的充滿了道德感。

身份地位變了,愛情不變,這是那一時期,人們對婚姻、對戀愛的道德肯定。

那是一個特殊的時期,因為粉碎了“四人幫”,因為隨之到來的全國大專院校統一招生,許多人走進大學,改變了命運。但命運在給許多人帶來新生的同時,也將許多人帶進困境。這主要是指婚姻和愛情方麵,主要是指一方考上了大學,改變了身份地位,拋棄了另一方沒有考上大學的工人或農民。我所在的大學裏,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有農村的妻子,或是工廠的戀人,鬧到學校,指責控訴現代的陳世美怎樣道德敗壞、忘恩負義。農村婦女拉長了腔調的哭訴驚天動地。革命的年代剛剛結束,知識雖然不是越多越反動了,但一有了知識就翹尾巴,就拋棄原先的階級姐妹,仍然被看作不容寬恕的罪名。嚴重的思想道德問題,世界觀問題。先是黨支部出麵找談話,隨後是輿論轟然而起,一片指責之聲。但現代陳世美往往不為所動,除非學校黨委作出“勒令退學”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