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板戲中的女主角一無例外地都沒有丈夫,似乎丈夫的出現也會褻瀆女英雄的情感。所以江水英的門上隻好掛上一塊“光榮人家”的紅匾,也算給觀眾一個交代吧。這是70年代的婚姻,充滿革命的激情,但無愛。在一個革命的年代裏,人們隻講革命,不講愛情,那時全民的愛都無愛。
讓我們從70年代說起。
作為一個50年代出生的人,我的愛情應該發生在70年代中期。但在那一個時期,在我們國家,愛情是禁區。談情說愛,被認為是一種資產階級至少也是小資產階級的情調,為革命所鄙視,也為常人所不恥,所以在當時的社會生活用語中,幾乎不出現“愛情”這個詞。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雖然,我們天天高唱“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但在實際生活中,在老百姓的日子中,娶妻生子仍然是人生頭一件大事情。這樣,婚姻大事,個人問題,就成為頻頻出現於愛情領域中的一種替代語。
一時代有一時代的婚姻標準,今天我們也不妨把它稱之為愛情。讓我們先來看看樣板戲。在當時,樣板戲不僅僅是一種文藝樣式,還是一種觀念,一種標準,一種全民的思想、情感和社會生活的“範”。樣板也就是“範”的意思,人們的行為和思想會不自覺地以它為準則,被它所框定。當時的政治,要求人人都成為英雄,人人都具有崇高的情感,雖然這不大可能。所以我們看到的樣板戲中的女主角,一無例外的都沒有丈夫。但鐵梅、小常寶反正還小,姑且可以不論,江水英、柯湘、阿慶嫂等等,都已人近中年,再不讓她們結婚,就有點兒不近人情。問題是在女英雄的情感世界裏,是不允許有任何私情出現的,哪怕這個人是她法定的丈夫,也會有損女英雄的形象,褻瀆女英雄的感情。於是江水英的門上,被無可奈何地掛上了一方“光榮人家”的紅匾,權當給觀眾一個交待吧;而阿慶嫂的丈夫阿慶,就幹脆讓他出去跑單幫去了。總之不能讓他們出現,更不能讓他們和英雄兒女情長,情意綿綿。這樣,江水英門上的“光榮人家”就不僅僅是一個交待,一個暗示,也框定了那一時代的愛情方式,引導著那一時代的婚姻潮流。所以在70年代,找一個現役軍人,是幾乎所有婚齡女孩共同的愛情理想。
這又引出了另一對與之有關的政治文化理念,那就是英雄與崇高。
所以說那不僅僅是一個貧脊的年代,同時也是一個非凡的年代。恐怕我們民族的曆史上,從沒有哪一個時期,像那時那樣全民崇拜英雄、向往英雄,那樣企圖在日常生活中尋找、發現並創造出崇高感。即使是一個最普通最平常的女孩,也以崇高為標準,設計自己的愛情與婚姻。這首先表現在找一個軍人為伴侶,軍人曆來都和英雄、和崇高緊緊相連。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足以構成一代少女對軍人的崇拜。其次是沒有柔情,鄙視柔情,離柔情遠一點,才能離英雄、離革命更近一點。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樣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謙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的行動。我至今仍然能夠記憶起毛 澤 東的這段語錄怎樣深入我的思想與生活。所以當時的少女都是腰紮武裝帶,頭紮兩把刷,一身革命短打。颯爽英姿是與槍、與演兵場、與不愛紅裝愛武裝有關的美感。這樣至少從形式上,她們已經離英雄不遠了。
這所有的一切,都將軍人推到了時代的巔峰,幾乎每一個少女,婚姻的第一指向都是軍人,其次是作為革命的領導階級的工人。知識分子不行,首先,他們風花雪月的方式,就是一種與整個社會氛圍相悖的不健康的感情。更何況他們當時的社會地位處於末流,俗稱臭老九,一身毛病還手無縛雞之力,是被革命也是被當時的女孩所拋棄的一群。我的一個中學同學,下放兩年後,與在當地勞動改造的一個右派相愛,引起所有人的吃驚。據說那右派很有才華,吹拉彈唱,寫革命標語,畫領袖畫像,樣樣都很出色,我那同學不知怎麼就迷上了他。她母親知道後,幾次以死相要挾,而與此同時,幾乎全社會的人都對她的行為表示出極大的不理解,不容忍。都說她是鬼迷心竅了,出身這麼好,不自重。等著吧,將來有她受的!她沒有能夠等到將來,很快就以農村婦女慣用的方式,一條麻繩將自己吊死在了門框上。來自於各方麵的精神壓力、政治壓力、社會壓力太大太大了,她無法繼續承受下去。她死後她的家庭成員無一人到場,極端絕決地表示了和她的一刀兩斷,也洗刷了她給整個家族帶來的恥辱。我們幾個同學說起她的死,不勝唏噓,但讓我們百思不解的是,她為什麼會去愛一個右派,愛一個臭老九呢?她為什麼要如此地逆時代潮流而動?
就是從她的身上,我模糊地意識到一個人如果以社會為敵,以人民為敵,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在當時,她的選擇確確實實是以整個社會為敵。
她死後五年,全中國的右派都得到平反,她的偷生的戀人,以40出頭風華正茂的年紀,被一所大學搶寶似的搶去,教授文藝理論。出於對他坎坷經曆滄桑人生的傾慕,追求他的大學女生數不勝數,就像稍後播放的電視劇《渴望》中的羅剛所遭遇到的那樣。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或曰第二次解放。
讓我們仍然回到那個荒謬的年代。在那個年代裏,真正的愛情,不帶任何附加值的愛情,是不為社會所容的,因此也就不可能存在。至於“性”,更讓人談虎色變,連“愛情”這樣含蓄的詞語都說不出口,怎麼能允許“性”這種赤裸裸的、醜陋的字眼出現?
仔細回憶一下,在我的整個青春期,“性”作為單一指向的一個專有名詞,我甚至聞所未聞。
這並非天方夜譚。在當時,如果說我知道“性”,那麼我隻知道革命性、政治性、原則性等等,再有就是“性別”。我也從未在任何書本上看到過或是在生活中聽說過“性 交”這樣的用語,有誰作風不好,犯了“生活方麵”的錯誤,我們聽到的表述是:亂搞男女關係。
因為革命,我們回避情 愛,尤其是性 愛,人與人之間也就隻能是“階級友愛”,一種屬於無產階級內部的、政治色彩極強的崇高的革命感情。
在人們的觀念中,性 愛是極其醜陋的,有時還是罪惡的。1976年9月,毛 澤 東主席逝世,全國人民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人人有著惶惶不可終日之感。有很多女生當場哭昏過去。今天三、四十歲的人們,當能記起,那時整個中國的氣氛都沉痛而壓抑。學校已經停了課,我們整日守著靈堂,不知中國的命運,世界的前途,將向何處去。今天寫到這些,已經覺得很可笑,很滑稽了,但在當時,那巨大的悲痛、巨大的擔憂,都是真實的。就在這時,我們同學中發生了一件事,知道的人無不感到羞愧、恥辱、痛心疾首和義憤填膺。
說起來完全是偶然。一位男同學守靈守到深夜,感到口渴,回宿舍去喝水。整座宿舍樓暗沉沉的,寂無一人,同學們幾乎全都集中到各係、各班以及由學校布置的各類大大小小的靈堂中去了,和全中國的人民一樣,在主席逝世期間,人們無法安眠,也不忍安眠。但宿舍的門怎麼也打不開,裏麵卻傳來手忙腳亂的悉悉索索的聲音。那個男生很高,是校藍球隊的後衛,他手抓門框,兩臂牽引向上,於是湊著外麵昏黃的路燈,他看見了兩個從床上慌慌張張爬起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