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這裏麵有一個非常值得深思的話題,它有自身的地域性,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家鄉的改變。我們今天如何去理解“雲南”?“雲南”是一個豐饒的想象空間,漢文化不斷地影響著這裏,但是又似乎從未在根底上改變這片土地。它自己形成了一個獨立的文化體係。比如命名,漢語史料上所標注的雲南的山與水,在當地人那裏往往一問三不知,因為漢語無法抵達他們心靈的深處。也許用漢語命名,一些寨子的名稱是這樣,而在一些土生土長於斯的老百姓那裏,它們的名字就完全不同。比如,在漢語的導遊書裏麵,你可能會遇到一座山,名叫“孔明山”,因為孔明曾經到過,這已經是一個非常古老的紀念地標,但並不會被當地人所接受,因為在他們心目中,那座山已經有一個名字“司傑卓密”,是人死後鬼魂居住的地方。
那麼在這個完全不同的文化世界,如何去構建詩歌裏的故鄉?漢文明與原生態文明之間,形成了一個“誤讀空間”,這裏麵的張力就是我的詩歌的礦洞。後來我選擇了聽從山水的教育,讓山和水自己來說話。這樣,故鄉才會更接近故鄉本身應有的含義。
範:所以這是一種腳踏實地的方式,不給故鄉的山水加以任何象征意義,或者不切實際的文學色彩,而是隨著它們本身的形態、生命和文明來寫作。這樣的寫作最貼近土地本身?
雷:因為閱曆、審美經驗、思想和話語方式的不同,詩歌中的地域也就存在差異性。我詩歌裏麵的雲南、故鄉,是工業文明與古老山川之間的一片曠野。我關注這片曠野之上發生的事情,以及這些事情是怎樣顛覆我、重構我的。它們幾乎以平移或闖入的方式進入了我的詩歌,即便沒有想象和修辭都可以。它們不是神話,但也不是旅遊線路上的一個個標注,它們就是現場本身,它們不必承載或者象征什麼,我書寫的就是這片曠野和發生在上麵的事情,不必去創作,隻需要認真地選擇,我就是一個選擇者。我需要認真地思考一下,什麼是我要的,什麼不是,我又如何賦予它們強大的生命力和藝術價值。
那麼,在重建這樣一個雲南、一個故鄉的時候,我以現代性的視角去看待。因為今天已經沒有烏托邦可以去尋找了,沒有一個完整的、從未被影響的角落可以回歸或躲避,粉碎與新生幾乎成了一種常態,席卷社會的各個領域,地理學上的每一個角落。我們必須正視這一點,否則寫作就會因不夠嚴肅而失去尊嚴。
我曾經寫過這麼一段話:“我一直認為地方性寫作是一個偽命題,假如它成立的話,在中國古代詩歌史的旁邊,一定要站著一部中國古代地方主義詩歌史。這些年,我的確寫了很多關於雲南的詩稿,這是因為我認為雲南是一個詩歌出沒的地方。禮失求諸野,雲南有足夠的野。我在其間寫作,內心裝著千山萬水,隻想將這野,帶到紙上,借以反對猖狂、霸道的詩歌政治學以及暴力般的工業文明。”
詩歌的空間可以更遼闊,也更具有野性。
範:《瀾滄江在雲南蘭坪縣境內的三十三條支流》,這是一首非常特別的寫雲南風物的詩,它就像一幅地圖一樣,勾勒出一條大江與33條支流之間的關係。我在讀這首詩的時候,思緒總是轉不過彎來,很容易隨著那些河流的名稱進入到支流裏麵去了。這種感覺挺奇妙。我不停地拉扯著思緒,讓它們回到幹流上來,但那些支流的吸引力還是很強,這是為什麼?
雷:2007年前後,我經常奔波在瀾滄江上,也閱讀了很多關於瀾滄江的史料和圖書,寫下了很多首與瀾滄江有關的詩作,這隻是其中之一。
走到瀾滄江邊上,你就會有很深刻的感覺,覺得它就像地球的一道護城河,而你已經走到了地球的邊緣。但其實你並沒有走到盡頭,一條又一條的支流在這條江上出現了,於是打開了一個又一個的出口。
當這條瀾滄江流出中國國境進入越南的時候,它就改了個名字叫做“湄公河”。湄公河兩岸寺廟林立,十多個東南亞的大中城市棋布兩岸,這是一番景象;而在瀾滄江上,也就是大江的上遊,5個巨型水電站改變了江水靈魂的樣子。我於是想用我所看見的大江的樣子,以及公共資料上大江的形狀,來激活瀾滄江,而不僅僅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這樣。於是就有了這首沒有使用修辭格的詩。
它更像一份資料,類似於塞尚將一隻器皿置於它藝術化的地方,讓資料活起來,這應該是詩人或者藝術家工作的一部分——當這條大江最終消失在我們的視線的時候,江水還可以在紙麵上不停地向南流淌。
二
曾經有一位藏書家,認為作者和書籍本身都是有氣場的,氣場不同的書不能擺在一起,它們會產生排斥,互相拒絕。這當然隻是小說中的情節。在雷平陽的書房裏,書都是散亂的,他認為,不同的書籍之間憑借著某種冥冥中自有注定的命運而相會在一起,比如堆在一個角落裏的書,慢慢抽動、挪移、保留和清理,剩下來的書籍就成為了“精神上的伴侶”。這種“伴侶”的定義也存在於他對於文化的理解中,無論是創作,還是對文化的觀點,他都不預設區別和鴻溝,而是充分融合,從現實出發,這大概是雷平陽的文學觀和文化觀之一。
範:在您的詩歌中,可以讀出一種悲憫的情緒。“悲憫”當然已經不是一個新鮮的事物,幾乎在所有有責任感的作家筆下,都會流淌出悲憫的情緒。那麼您怎麼看待自己創作時所具有的情懷?
雷:我並不覺得寫作者是擁有了一種悲憫的情懷,然後可以將它隨意饋贈的。我比較反對的,是寫作者或藝術家以“上帝”的麵目出現,然後將“悲憫”作為口袋裏的硬幣那樣扔給別人。如果作品中出現了“悲憫”這種情緒,那也是因為它不請自來,隨著呼喊而出,真實地伴隨著作者本身的環境或命運而出現。比如我寫故鄉,因為故鄉已經麵目全非;我寫河山改變,也是因為青山綠水變化巨大。我選擇的都是一個平視甚至是仰視的角度,我從來沒有選擇俯瞰世間的角度,“悲憫”不是我寫作的“終極文化關懷”,而是因為它就存在於日常之間,與大眾產生了某種共鳴。有些東西不能被大眾所表達出來,但是它又必須表達,而且一旦表達和說出,它們就會不朽。
範:在寫詩之外,您也寫過不少精彩的小說,後來為什麼沒有寫了?
雷:我出生在一個貧困的農村家庭,我的出生,是父母的希望,我似乎承擔著改變他們生活的使命,但是寫詩並不能帶來這一切,詩歌狂人或者詩歌烈士,換不來他們所需要的相對富足的物質生活。還有一點,上世紀90年代的時候,我還有越來越濃鬱的厭世情緒,常常神思恍惚,我知道,生活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所以我選擇了溫暖的文字,寫一些散文和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