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因為回不去,注定有鄉愁
寧距離
作者:範寧
雷平陽:男,1966年秋生於雲南昭通土城鄉。現居昆明。上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著有《風中的群山》、《天上攸樂》、《普洱茶記》、《雲南黃昏的秩序》、《我的雲南血統》、《雷平陽詩選》、《雲南記》、《雷平陽散文選集》等作品集十餘部。曾獲昆明市“茶花獎”金獎、雲南省政府獎一等獎、雲南文化精品工程獎、《詩刊》華文青年詩人獎、人民文學詩歌獎、十月詩歌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詩歌獎、魯迅文學獎等獎項。
我隻愛我寄宿的雲南,因為其他省
我都不愛;我隻愛雲南的昭通市
因為其他市我都不愛;我隻愛昭通市的土城鄉
因為其他鄉我都不愛……
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也不能繼續下去
我會隻愛我的親人——這逐漸縮小的過程
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
——雷平陽《親人》
沒有詩人不懷鄉。
從《詩經》開始,民間的吟唱者,便感慨“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後來詩仙詩聖詩傑們,或念“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或歎“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或感“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勾起人們對於故鄉的幽思。
對於詩人來說,故鄉是骨血;對於文學而言,故鄉是母題。多少文字組成的峰巒,其脈發軔在於故鄉;多少詩情灌輸的瀚海,其源之端在於故鄉。
古典的故鄉沉靜而美好,而隨著時代變遷,遊子漸遠,故土蛻變,鄉愁與鄉情不斷豐富,不同的人也麵臨著全新的故鄉命題。到了雷平陽的筆下,歌詠裏的故鄉,已經況味複雜,神思糾結。
昔日的故鄉很清楚,那是村口的一棵老樹,是手裏的一抔黃土,是頭頂的一行雁聲。今天的故鄉不知所蹤,誰也沒法篤定地說,幾年前拆掉翻新的老屋是故鄉,又改了方向的村路是故鄉,已經拋荒的田野是故鄉,或者,改了行當出了遠門已經完全脫胎換骨的那幫兒時死黨,他們就代表了故鄉。
所以雷平陽說起故鄉,會用如此極致的比喻——針尖上的蜂蜜。放到嘴邊,似曾相識的熟悉,難以捕捉的氣息,它是,又不是,這種感覺太微妙。
文學希望能堅守那些值得珍藏的情感,比如鄉情,尤其是詩歌。可每當熱烈的詩行如同熾熱翻卷的巨浪拍來時,現實的堤岸又會在一瞬間將其冷卻,變成潛藏於心底的暗流。我想,這是在漫長的光陰裏,詩人們不斷遠離故鄉、懷念故鄉、呼喊故鄉,又黯然於故鄉的一段輪回。所以歌裏有得唱:“到不了的都叫做遠方,回不去的名字叫家鄉。”
雷平陽說:“我希望能看見一種以鄉愁為核心的詩歌……為了能自由地靠近這種指向盡可能簡單的‘藝術’,我很樂意成為一個繭人,縮身於鄉愁。”鄉愁是他的詩歌的核心,抑或他的詩歌成為曠古鄉愁的一部分?這頗有些莊周夢蝶的幻夢,是雷平陽的吟詠行跡。有人說,於堅和海子,構建了兩個詩歌話語體係,而雷平陽是第三條路。其實,站在所有懷鄉的詩人陣列中,雷平陽隻是多走了一步,又更加地堅守而已。
所有喊故鄉的詩人裏,雷平陽算幸運。他可以站在原地喊,因為他一直沒有離開過雲南,他的詩也一直沒有離開過雲南。有人無論身在何處故鄉從未遠離,而有人即便寸步不離,故鄉也並不在他身邊。走近雷平陽,就是要探一探他故鄉的遠和近。
一
故鄉仿佛是文學的百寶箱,打開“故鄉”這個箱子,仿佛所有的傳奇、文明、親人,都會從裏麵蹦出來,自動變成文學所需要的種種符號、語境和情節。但是在工業文明對抗者的眼中,這一切都隨著火車、高樓和現代文明逐漸遠去。現代化來臨,而故鄉變得麵目全非,而文化靈魂的回歸也失去了目的地。正如雷平陽寫過的一首詩叫《在墳地上尋找故鄉》,找到的故鄉是什麼?是與墳塋之中白骨的共同懷緬。
範寧(以下簡稱範):您的很多詩作都提到了雲南(以《雲南記》為代表),包括您的故鄉昭通,還有昆明、蒼山等等,您是否覺得在自己的詩歌中有一種傳統詩人一直具有的“鄉愁”?
雷平陽(以下簡稱雷):過去的人很值得羨慕,因為他們的故鄉,每個字都能寫得貼心潤肺。而我們,如果真正地站在故鄉的角度會是什麼樣子呢?在我的出生地歐家營,到處都是昭通城排泄出來的垃圾,那故鄉和垃圾是一個概念嗎?所以我描寫故鄉,實際上是站在雲南這個詩歌的背景中,而不是現實的歐家營。
“鄉愁”的緣由,在於我們注定是回不去的,注定一生沒有地方可以安放自己的心。這是一種惆悵。就像雲南有很多少數民族,每個村落都有一個地方叫做“望鄉台”,我想那是望故鄉的地方,那種故鄉是一種肉身的故鄉,也是一種思想的故鄉——思想需要有溫暖,有自由,有夢想的地方。“鄉愁”就是靈與肉的結合、必須回去的一個過程,但又裹挾著蕭條的、無奈的情愫,因為很可能就已經回不去了。
我們“建造”一個故鄉,要多長時間?有時候需要一千年、兩千年,最短也需要幾百年,隻有流傳了這麼長的時間,我們才能把這個地方叫做故鄉。但是現在建造一座城市,可能十幾二十年,就已經足夠繁華和輝煌了。那在這個時代如何理解故鄉和鄉愁呢?恐怕那就隻能是父親母親居住的地方,或者說我們要一生往返之所,肉身和精神都需要回歸之所。如果回不去了怎麼辦?隻能變成孤魂野鬼,這已經足夠我們惆悵了。
至於雲南昭通,我更關注的是“土城鄉”,在這裏我生活了18年,在這裏形成了我對世界、對生命、對大自然的原初認識。我可以很順暢地書寫土城鄉的風景,那裏的河流就像血管一樣遍布周身,兒時的經驗像一口永不枯竭的井一樣。我可以很輕鬆地書寫情節,不會輕易滑偏;我也可以很自然地擷取人物,父老鄉親無時不刻都牽動我的肝腸。這種語境貼心隨意,也讓我有了永不枯竭的動力,同時也腳踏實地。
值得一提的還有,今天中國的城市,大部分換一個名字,並不會產生太多的影響。昭通市可以換成其他任何一座城市的名字,巨大的公共空間漫無邊際,已經將那些具有個性的地域融合包裹,這也是我為什麼要書寫土城鄉的原因——它是一個象征性符號,與千篇一律的地域區別開來。
範:作為現代人,我們也會麵臨這樣的困境,那就是:我們的家還在,但是“故鄉”已經不在。現代化的發展,讓所有地方都一模一樣,家鄉麵目全非。您的詩歌中屢屢提及家鄉,是否有一種對這種困境的感歎?您有關家鄉的詩歌,是否在重建一個想象中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