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此前也寫過劇本,作為一名戲劇界的新手,契訶夫似乎已意識到這部作品可能會有的厄運,他準備撤回出版許可,甚至有些心虛地不打算參加首演。然而,首演成功的誘惑畢竟巨大,劇作者當然渴望觀眾的認同,當然渴望劇場上的掌聲。在契訶夫小心翼翼的期待中,演出開始了,上演到第二場的時候,為了躲避觀眾的噓聲和嘲弄,他躲到了舞台後麵。這是一場活生生的災難,是一個寫作者的末日,演出總算結束了,本來還假想是否要上台接受觀眾獻花的契訶夫,連外套都沒來得及穿,就從劇場的側門臉色蒼白地逃了出去。
淩晨兩點,痛苦不安的契訶夫還獨自一人在大街上遊蕩。巨大的失望變成了一種絕望,回家以後,他對一個朋友宣布:“如果不能活到七百歲,我就再也不寫劇本了。”其實這個結果完全可以預想到,事情都是明擺著的,就像麵對你的小說讀者一樣,寫作者永遠是孤獨的,無援的,對你的受眾是否能接受你,必須要有一個痛苦的磨合過程。像契訶夫這樣的戲劇大師,也許注定了不能一帆風順,也許注定了不能一炮而紅,也許注定了要經曆失敗。從三流作家變成一流作家需要一個過程,這個改變需要付出代價,要麼是作家做出改變,要麼是受眾做出改變。
究竟是誰應該做出改變呢,在小說中,主動做出改變的是契訶夫,他的前後期小說,有著完全不一樣的品質。很顯然,如今在戲劇方麵也出現了問題,什麼問題呢,他的做法不太符合當時的清規戒律,而所謂“清規戒律”,說白了就是舞台劇的遊戲規則。出來混,你就必須遵守規則。早在寫作劇本期間,契訶夫就承認自己完全忽視了舞台劇應當遵守的基本原則,不僅僅是用來描繪人物的對話太長了,而且出現了最不應該的“冗長的開頭,倉促的結尾”。
然而契訶夫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去他媽的基本原則,清規戒律也好,遊戲規則也好,這些都是為平庸者而設置。隻要自己覺得好,“冗長的開頭”就是可以的,“倉促的結尾”就是有力的。這一次,契訶夫相信了自己的直覺,他寧願放棄戲劇創作,也不願意去遵守那些基本原則。換句話說,在寫小說方麵,他知道自己的確曾經有過問題,因此,必須要做出改變的是他自己,而在戲劇方麵,他沒有錯,他代表著正確的方向,問題出在觀眾方麵,因此,必須要做出改變的是觀眾。
要準備讓受眾做出改變的想法,無疑有些想當然,是一種莫名其妙的瘋狂。一個作家能改變的隻是自己,對於讀者對於觀眾,你不得不接受無能為力的命運。你用不著去迎合他們,讀者和觀眾的口味五花八門,你根本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他們滿意。與其知難而上,不如知難而退,寫作說到底還是讓自己滿意,自己覺得不好,就進行修正,自己覺得不錯,就堅定不移地堅持。
真正改變觀眾口味的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這位大導演徹底改變了契訶夫的命運。就在《海鷗》慘遭滑鐵盧的第二年,斯氏創建了莫斯科藝術劇院,這以後又過了一年,也就是距離上次演出的兩年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再一次將《海鷗》搬上了舞台。在俄羅斯的戲劇史上,這是一次巨大冒險,曆史意義完全可以與法國雨果的《歐娜尼》上演相媲美。當時,失敗的陰影仍然籠罩在契訶夫心頭,除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沒有人看好這部戲。沒有人知道最後會是怎麼樣,演出終於結束,結果大大超出意外,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後來回憶說;所有的演員都捏著一把汗,幕在死一般的寂靜中落了下來,有人哭了起來……突然觀眾發出了歡呼聲和掌聲,吼聲震動著帷幔!人們瘋狂了,連我在內,人們跳起了怪誕的舞蹈。
《海鷗》的成功像一場美夢,或者說它更像是從噩夢中蘇醒過來,從那以後,演出一場接著一場,掌聲再也沒有停止過。一隻飛翔的海鷗成為莫斯科藝術劇院的標誌,契訶夫從此成為戲劇界最有影響的劇作家。《海鷗》也自然而然地成為這個著名劇院不斷上演的保留節目,成為一種時尚,在當時,不去看契訶夫的戲是一種沒文化的表現。《海鷗》的失敗和成功,充分說明了原作者之外,其他參與者的重要性。劇本還是那個劇本,兩年前所以失敗,是因為導演對劇本不理解,演員對扮演劇中人物的不理解,來看熱鬧的觀眾同樣是什麼都不理解,而這樣的不理解,過去存在,現在存在,將來還會存在。
好在時間會糾錯,真金子遲早都會閃光,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記得曾經看過這麼一段軼聞,已記不清是在哪一本書上,反正契訶夫的戲正在上演,邀請高爾基去看他的戲,當時的高爾基雖然年輕,比契訶夫要小八歲,卻已經是非常的當紅和火爆。高爾基像明星一樣走進劇場大廳,全場起立熱烈鼓掌,這種反客為主的反應讓高很不高興,因為這等於冷落了他身邊的契訶夫,於是高爾基當場發表了演講,請觀眾想明白他們今天是來看誰的戲。後來,高爾基親眼見證了《海鷗》的成功,他滿懷激情地給契訶夫寫信:
從未看過如同《海鷗》這般絕妙的、充滿異教徒智慧的作品……難道你不打算再為大家寫作了嗎?你一定要寫,該死的,你一定要寫!
契訶夫後來又寫了幾個劇本,每一部戲都大獲成功。就像老舍對於北京人藝的重要性一樣,沒有契訶夫,就沒有大名鼎鼎的莫斯科藝術劇院,就沒有偉大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就沒有能享譽世界的俄國高品質觀眾。同樣,沒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沒有莫斯科藝術劇院,沒有高品質的觀眾,也不會有偉大的契訶夫。這是一種互為因果的關係,在這種共生共滅的關係中,機會恰恰是可遇不可求,作家力所能及的,也就隻能是處理好與自己作品的關係。要保持住自己的信心,不是每個寫劇本的人,都能遇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你完全有可能遇上兩種截然不同的觀眾。
4
記不清自己看過的第一個劇本是哪部戲,我生長在戲劇大院裏,看排演,蹭戲,給人去送戲票,聽別人議論男女演員,這些似乎都是與生俱來。我父親差不多一生都在寫糟糕的劇本,都在和別人討論怎麼才有戲劇衝突,他已經跟劇本和舞台捆綁在一起,起碼在我印象中是這樣。或許父親工作太無聊的緣故,從小我就不喜歡看戲,尤其不喜歡戲曲的那種熱鬧,總覺得一個人說著話,突然冒冒失失唱起來,這個真的很滑稽。我也不是話劇的擁躉者,在我的青少年時期,能看到的話劇都和階級鬥爭有關係,好人壞人一眼就能看出來,說話的聲音都太大,都太裝腔作勢。
為什麼優秀的劇本會成為個人文學影響拚圖中的一塊,還真有點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有閱讀經驗都會有這樣的體會,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這一代人會把好的外國文學劇本當作小說看。一開始,這跟寫作沒什麼關係,早在沒打算做作家前,我就讀過莎士比亞,讀過易卜生,讀過尤金·奧尼爾,讀過威廉·田納西,當然也包括契訶夫。這些劇本是世界文學名著的一部分,也許我們的閱讀,僅僅因為它們是名著。名著的威懾可以說是永恒的,它們始終是文學教養的一部分,是我們能夠誇誇其談的基礎。我承認自己當年閱讀了那麼多的書,很大一部分的原因都是為了吹牛,為了能跟別人侃文學。
事實上,在開始寫小說後,我才有意識地拿好的文學劇本當作對話訓練教材。換句話說,好的文學劇本就是好小說,小說對話應該向好的劇本學習。這種態度在沒寫小說前根本不會有,有了寫小說的體驗,情況立刻發生了變化。首先,小說肯定要麵臨對話,怎麼寫對話對任何一個寫作者來說,都是個必須講究的技術活。其次,小說家或多或少都會有些占領舞台的欲望,相對於一本打開的書,舞台或者銀幕展現了另外一種更大的可能性。好的小說家都應該去嚐試劇本寫作,高爾基寫過,契訶夫寫過,毛姆寫過,海明威寫過,福克納寫過,薩特寫過。有成功的例子,當然也會有失敗。
小說家聽不到劇場裏的噓聲,同樣也聽不到鼓掌,然而潛在的噓聲和掌聲,卻從來也沒有停止過。讀者的趣味與劇場裏的觀眾喜好並無區別,寫作者在乎也好,不在乎也好,它們總歸會是一種客觀存在。不由得想起自己當年考研究生,最後一道大題是比較曹禺先生的《雷雨》和《北京人》,事後現代文學專業的陳瘦竹先生很嚴肅地表揚我,說答得非常好,有自己的看法,說到了點子上。我想當時所以能夠讓老師感覺回答得不錯,專業考試的分數在一百多名考生中最高,很重要的原因是有感而發。是因為我更喜歡《北京人》,從《雷雨》到《北京人》有許多話可以討論,而曹禺的粉絲更多的隻是知道成名作《雷雨》,這就和巴金先生的許多愛好者一樣,他們心目中的好作品唯有《家》。對於他們來說,成名作代表作永遠是最好的,其他的作品已經不重要,或者說根本就不存在。
好的劇本不僅可以教我們如何處理對話,如何調度場景,還可以提高寫作者在文學創作上的信心。與小說相比,戲劇更世俗,更急功近利,更依賴於舞台和觀眾,它所要克服的困難也就更大。小說顯然比戲劇更容易耐得住寂寞,雖然都是伏案寫作,畢竟出版一本書要方便得多。然而有一種遺憾總要讓我們糾結,這就是好作家在自己的創作達到頂峰時,經常會戛然而止,再也寫不下去。造成寫作中斷的原因很多,譬如契訶夫,他的藝術生涯因為生命短暫而成為絕唱。不妨設想一下,契訶夫逝世時才四十四歲,如果天假其年,以他良好的寫作狀態,最後能達到什麼樣高度,真說不清楚。
1949年大陸劇變,這時候,巴金四十五歲,曹禺三十九歲。通常的觀點就是,一個時代必將決定一代作家的寫作,在這個觀點下,作家們都是無能為力,傾窠之下豈有完卵。我無心談論這樣那樣的原因,更不願意人雲亦雲,作為一個寫作者,有時候,我更看重的隻是結果,有了這樣的結果,我們作為後來者又應該怎麼樣。結果是什麼呢,死亡也好,封筆或換筆也好,結果都是一種寫作狀態的終結,都是寫作的中斷。契訶夫四十四歲時死了,巴金四十五歲以後基本上不寫了,曹禺寫不出,沈從文寫不了,移居海外的張愛玲也失去往日光彩。
在評論家眼裏,最後寫不出來是一種必然趨勢,是一種天命。人注定鬥不過死神,掙脫不開時代。然而前輩經驗是不是還可以給我們別的啟示,起碼可以讓我們再次遇到時,有些心理準備。一方麵,生命不是無限的,我們必須珍惜有限的時間,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如果我們真具備了寫作這種才能,應該盡可能地抓緊時間將它發揮出來。另外一方麵,在逆境中,我們有沒有盡力而為,有沒有跟必然趨勢和天命作鬥爭。這個前輩或許沒能做到,並不代表我們就一定不能做到。優秀的作家都應該有些自不量力,都應該義無反顧,都應該去做點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優秀的文學是試圖把不可能變成可能,檢驗優秀作品的標準,也是看你完成了多少前人還沒完成的東西。
因此,真正的寫作者一往無前,他的人生意義就是,無論逆境順境,無論能否得到文壇的支持和承認,都必須保持專注度,都必須一心一意。海明威曾經說過,一個人是打不敗的,這話聽上去很勵誌,充滿了自我安慰,但它確實是一劑鎮痛的良藥。一個寫作者可以打敗他的東西太多了,默默無聞不被文壇承認,功成名遂帶來的種種誘惑,這樣那樣的政治運動,生老病死天災人禍,除了不屈不撓的抵抗,沒有人能笑到最後。
人說到底都是渺小的,也許,唯一可以安慰我們的隻是精神上不被打敗。對於一個寫作者來說,不屈不撓,能夠頑強地保持精神上的不敗已經足夠。
5
促使我寫這篇談契訶夫文章的一個原因,是觀看了賴聲川導演的《海鷗》。雖然對契訶夫的劇本並不陌生,身臨其境在舞台上看他的戲卻還是第一次。感覺上,這更像參加一次盛大的戲劇party,顯得很隆重,票價非常昂貴,我這張票竟然價值988元。場麵壯觀,演員陣容豪華,觀眾衣著整齊,看上去都是些有身份的人。畢竟花這麼多錢來看場戲也不容易,演出開始前,大喇叭裏廣播注意事項,提醒大家關閉手機,並請諸位約束自己的行為,不要在演出期間吃東西,不要拍照,不要大聲喧嘩。我身邊有人在小聲議論,說這可是一次很高雅的文化活動,最能看出本市觀眾的精神文明素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