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訶夫的夾鼻鏡(1 / 3)

契訶夫的夾鼻鏡

筆記本

作者:葉兆言

1

大約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知道契訶夫是非常好的作家。或許也可以叫作潛移默化,反正大人們都這麼說,聽多了,不受影響幾乎不可能。契訶夫在我最初印象中,是書櫥上一大排書,各種各樣版本,大大小小厚厚薄薄,汝龍通過英文翻譯的那套二十多卷本最整齊。當然,再也忘不了那張經典照片,正麵照,頭發微微向上豎起,大鼻子上架一副眼鏡。父親跟我詳細解釋過這種眼鏡,它不是擱在耳朵上,是夾在鼻子上,夾的那個位置一定很痛,因此眼鏡架上總會有根鏈子,平時擱上衣口袋,要用了,拿出來夾鼻子上。外國人鼻子大,夾得住,不過還是會有意外,譬如正喝著湯,一不小心掉下來,正好落在湯盤裏。

一向不願意回答家庭對我的文學影響,很多人都喜歡追問,喜歡就這話題寫成八卦類的小文章,其實真談不上有什麼太大影響。不知不覺中,大人們總會跟你灌輸一些看法,他們說的那些成人觀點,他們的文學是非,你歲數小的時候根本聽不懂。比如說契訶夫最好的小說是《草原》,是《六號病室》,是他的劇本《櫻桃園》,是《海鷗》,是《萬尼亞舅舅》。我的少年閱讀經驗中,契訶夫從來不是有吸引力的作家,他的書都是豎排本,《草原》雖然寫了孩子,可是並不適合給孩子閱讀。至於劇本,更沒辦法往下看,戲是演給觀眾看的,那些台詞要大聲念出來才有效果。如果在我青少年時代,契訶夫的戲劇可以上演,我們直接觀摩看戲,而不是麵對枯燥的劇本,結局完全不一樣。

斷斷續續總能遇到一些契訶夫的小說,他的短篇最適合編入教材,最適合用來給學生上課。對西方人是這樣,對東方人也是。我們說一部好的短篇小說,要有批判精神,要有同情心,要幽默,要短小機智,所有這些基本元素,都可以輕易在他小說中找到。我一個堂哥對契訶夫的看法跟我父親差不多,他覺得能把契訶夫晚年的幾篇小說看懂了,把幾個好劇本讀通了,就能真正明白這個作家是怎麼回事,就會立刻知道什麼才是最好的小說家,什麼才是最好的劇作家。

在我的文學影響拚圖中,契訶夫確實尷尬,肯定有他的位置,而且也還算相當重要,可是總有些說不明道不白。無疑是位經典作家,是一位你不應該繞過去的前輩,可惜課堂上的契訶夫常常一本正經不惹人喜愛,成為一個批判現實主義的符號。換句話說,在我的讀書年代,選擇讓大家閱讀的契訶夫作品,都不是太讓人喜歡,我不喜歡《套中人》,不喜歡《凡卡》,不喜歡《小公務員之死》。老師講得津津有味,我卻在課堂上讀別人的作品。毫無疑問,契訶夫身上彙聚著一個作家的許多優點,在我看來,僅僅有一點已足夠,那就是“含淚的微笑”。有點淚,有點微笑,一個作家有這點看家本領足夠了。

我不太喜歡小說中的諷刺,不太喜歡小說中的批判,它們可以有,也可以沒有。不喜歡的理由是它們還不能完全代表優秀,我不喜歡小說的居高臨下,不喜歡它自以為是的優越感。對於同情和憐憫也一樣,一個作家不應該僅僅是施善者。在上帝麵前,我們都是不幸的,同時我們又都很幸運。我不認為小說家必須是個思想家,是說道理的牧師,是闡釋禪經的和尚,是把讀者當作自己弟子的孔老二。一個好作家如果還有些特別,就是應該有一雙與別人不太一樣的眼睛,他能看到別人容易忽視,或者別人從來就沒看到的東西。有時候,重要的不止是真相,而是你究竟想讓別人看到什麼。

據說契訶夫逝世不久,熟悉他的人已開始為他眼睛是什麼顏色展開熱烈爭論,有人說是黑色的,有人說是棕色的,還有人說更接近藍色。對於沒有親眼見過契訶夫的人來說,這永遠都會是一個八卦。對於那些見過契訶夫的人,因為熟視無睹,同樣還可能是個疑問。

2

真相總是讓人難以置信,契訶夫對我更多的隻是一種勵誌。現在說出來也不丟人,我的文學起點很低,最初的小說非常一般。除非你是個天才,大多數從事文學的人,都會有一個很低的起點。我們都是普通人,都是常人,都會有這樣那樣的天生缺陷。剛開始學習寫作,我很希望自己能寫《第六病室》和《草原》那樣的作品,那時候,我的腦海裏有著太多文學樣板,可供挑剔的選擇太多。相對於俄國古典文學,我似乎更喜歡20世紀的美國作家。在俄國文學中,契訶夫可能還算年輕,但是他的年齡,也比魯迅的老師章太炎先生還要大九歲。不妨再比較一番,魯迅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然而他的歲數,居然還可以是海明威和福克納的父輩,因此,作為文學新手的我們,追逐更時髦更年輕的文學偶像無可非議。

我從來都不是個有文學信心的人,作為一名文二代文三代,注定了會眼高手低。文學野心是最沒用的東西,是騾子是馬,你得遛過了才知道。小說隻有真正寫了,你才會知道它有多難寫,你才會知道它們是多麼不容易。好東西都可遇不可求,古來萬事貴天生,沒有技巧是最好的技巧,這些可以是至理名言,也可以變成空洞大話,變成偷懶借口,真理常常會墮落成邪門歪道。因此,看到自己小說中的種種不足,發現小說寫得那麼不如意,你隻能跟自己較勁,隻能咒罵自己。笨鳥必須先飛,勤能補拙功不唐捐,不是文學天才的人,隻有多寫這一條胡同,哪怕是條死胡同。

契訶夫就是這方麵最好代表,是文學起點低的最好代言人。如果我沒記錯,他不止一次說過,自己從一個三流作家,逐漸步入了一流。毫無疑問,什麼話都是相對,契訶夫的三流,很多人看來早已屬於一流。這個話題不宜展開,也說不清楚,反正多寫總歸不會有錯,契訶夫最大特點就是多寫,他的竅門就是寫,真刀實槍操練,好壞不管寫了再說。很多人喜歡把文學的位置放得非常高,弄得過分神聖,神聖過了頭,就有點神神鬼鬼。文學改變不了社會,拯救不了別人,它能拯救的隻是你自己。寫作就是寫,用不著選好日子,用不著三叩九拜,用不著沐手奉香。寫好了是你運氣,寫不好再繼續再努力。

年輕的契訶夫寫了一大堆東西,自然不是為了故意三流,他隻不過是喜歡寫。喜歡才是真正的王道,喜歡寫作的人,三流一流本來無所謂,不像有些人,他們對文學並不熱愛,或者說根本就談不上喜歡,他們從事文學,僅僅為了當一流的作家,為了這獎那獎,為了反腐敗,為了世道人心,為了拯救似是而非的靈魂。契訶夫是學醫的,他玩文學完全業餘,是為了貼補家用,是因為走火入魔喜歡寫,三流一流的話題也是說說而已,對他來說沒有意義。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巴金和丁玲,屬於一炮而紅,相同例子還有曹禺,都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們大大咧咧走上了文壇,上來就登堂入室,就等著日後進入名人堂。他們好像都沒經過讓人有點難堪的三流階段,與契訶夫例子差不多的是沈從文,沈先生遠沒有上述幾位作家的好運氣,他能夠苦熬出來,多年媳婦熬成婆,一是靠自己的笨辦法,多寫拚命寫,還有就是靠文壇上的朋友幫忙推薦。他的創作道路是個很好的勵誌故事,沈先生曾經說過,一個人隻要多寫,認真寫,寫好了一點都不奇怪,寫不好才奇怪。記得年輕的時候,退稿退得完全沒有了信心,我便用沈先生的話來鼓勵自己。為什麼你會被退稿,為什麼你寫不出來,顯然是寫得還不夠多,因此,必須向前輩學習,隻有多寫,隻有咬著牙堅持。有時候,多寫和認真寫是我們唯一可控的事。出水再看兩腿泥,沈先生和他的文學前輩契訶夫一樣,如果不是堅持,如果不能堅持,他們後來的故事都可以免談。

契訶夫出生那年,1860年,林肯當了美國總統,英法聯軍攻陷北京,一把火燒了圓明園。太平天國還在南方作亂,大清政府惶惶不可終日,兩年前簽訂的《璦琿城和約》,就在這一年正式確認。此前還一直硬扛著不簽字,說簽也就簽了,這一簽字,中國的大片區域,成了俄國人的“新疆”,而庫頁島也就成了契訶夫與生俱來的國土。熟悉契訶夫小說的人都知道,如果他不是去那裏旅行,世界文學史便不會有一篇叫《第六病室》的優秀中篇小說。

考慮到隻活了四十四歲,考慮到已發表了大量小說,1888年,二十八歲的契訶夫基本上可以算一位高產的老作家了。這一年,是他的幸運之年,他在《北方導報》上發表了中篇小說《草原》。此前他的小說,更多的都發表在三流文學期刊上,《北方導報》有點像美國的《紐約客》,有點像中國的《收獲》和《人民文學》,想進入純文學的領地,必須要到那去應卯。契訶夫闖蕩文學的江湖已久,從此一登龍門,點石成金身價百倍。他開始被承認,被得獎,得了一個“普希金文學獎”。這獎在當年肯定是有含金量,大約也和我們的魯迅文學獎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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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和《第六病室》是中篇小說中的好標本,是世界文學中的珍貴遺產,說是王冠上的明珠也不過分。如果要選擇世界最優秀的十部中篇小說,從這兩部小說中選一個絕對沒有問題。

文學的江湖常會有些不成文規則,有時候,一舉成名未必是什麼好事。譬如巴金,大家能記住的隻是《家》,而他此後做的很多努力,都可能被讀者所忽視。以文學品質而論,巴金最好的小說應該是他後期創作的《憩園》,是《寒夜》。那種近乎不講理的誤讀,不僅發生在一炮而紅的作家身上,而且會殃及苦苦地寫了一大堆東西的作家。很多人其實並不怎麼關心契訶夫在他真正成名前,曾經很努力地寫過什麼。同樣的道理,大家談論沈從文,是因為《邊城》,談論納博科夫,是因為《洛麗塔》。

代表作會讓閱讀成為了一種減法,而減法又是省事和偷懶的代名詞。以一個同行的眼光來看,一個優秀作家,他的所有作品,都應該是作者文學生命的一部分。一個人也許要吃五個包子才會飽,不能因此就說,光是吃那第五個包子就行了,對有些作家來說,你真不能太著急,你就得一個包子接著一個包子吃,非得慢慢地吃到第五個,你才會突然明白寫作是怎麼回事。火到豬頭爛,馬到才成功,好的買賣往往並不便宜。偉大的納博科夫與海明威同年,這一年出生的作家還有阿根廷的博爾赫斯,還有中國的老舍和聞一多,如果僅僅是看成名,納博科夫成名最晚,晚得多,他的《洛麗塔》出版時,已是我這把年紀的老漢,已經接近了花甲之年。

話題還是回到契訶夫身上,他就是一名幹寫作活的農夫,隻知耕耘不問收獲。剛開始可能還是為了些小錢,到後來,作為一名醫生的他,如果不是因為熱愛,不是喜歡幹這個活,完全可以放棄寫作。中國人談寫作,過去常常要舉魯迅的例子,常常要舉郭沫若的例子,都喜歡煞有介事地說他們放棄醫學,從事文學,是因為文學對中國更有用,或者說比醫學更重要更偉大。這樣的看法,不僅是對醫學的不尊重,也是對文學的褻瀆。對於那些有心要從事文學的人來說,有一個觀點必須弄明白,有句話必須說清楚,並不是文學需要你,你沒有什麼大不了,是你需要文學,是看你喜歡不喜歡文學。文學沒有你沒任何關係,一個熱愛文學的人,沒有文學,很可能就是一種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契訶夫是我們文學前輩中,最優秀的中短篇小說家。同時,他又是最優秀的劇作家,有時候,你甚至都難以區分清楚,到底是他的小說好,還是他的劇本更優秀。契訶夫究竟是應該寫小說,還是應該寫劇本,好像並沒有人討論這樣的話題。很難想象的卻是,一百多年前,已經成為小說大師的契訶夫,曾經為這個選擇痛苦和不安。1896年,36歲的契訶夫創作了他的《海鷗》,這個劇本上演時,遭遇到了空前的慘敗,觀眾一邊看戲,一邊哄堂大笑。當時的媒體終於找到一個狂歡機會,一家報紙很得意地評論說:“昨天隆重的福利演出,被前所未聞的醜陋蒙上了一層暗影,我們從未見過如此令人眩暈的失敗劇本。”另一家報紙的口吻更加刻薄:“契訶夫的《海鷗》死了,全體觀眾一致的噓聲殺死了它。像成千上萬隻蜜蜂,黃蜂,和丸花蜂充斥著觀眾大廳,噓聲是那麼響亮那麼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