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訶夫的夾鼻鏡(3 / 3)

不由得想到小時候經曆的兩次熱鬧,一是新華書店發行長篇小說《歐陽海之歌》,一是劇場預售由父親參與寫作的《海島女民兵》戲票。都排了很長的隊,長得仿佛看不到結尾,而我作為一名孩子,也曾是長長隊伍中的一員。這是“文化大革命”中的最奇特景觀,是當時並不多見的有點文化的文化活動。說老實話,都是非常糟糕的作品,藝術上沒有任何可取之處,能記住的隻是莫名其妙的人多,人多了就難免起哄,就難免人來瘋。“文革”將文化的智商徹底毀壞,將藝術的水準大大降低,當然,不止是“文革”期間如此,今天的現狀未必好到哪兒去,說讀者和觀眾常常都會有點盲目似乎不太客氣,但是殘酷的事實就是這樣。

看戲的過程中確實沒人拍照,起碼沒有閃光燈。應該也沒有人吃東西和接收發送短信息。我小心翼翼使用了“應該也沒有”這幾個字,多多少少表明還隻是一種推測,在今日之中國,要想讓觀眾在公共場所不接看手機,不肆無忌憚地吃東西,恐怕會有相當難度。因為坐的位置相對靠前,眼不見為淨,沒看見就可以算是沒有了。演出終於結束,觀眾們開始熱烈鼓掌,開始沒完沒了地用手機拍照。這時候,我突然感到了難過,心頭湧動著一陣陣悲傷,我想起了遙遠的契訶夫,想到了他戴著夾鼻鏡的模樣,想到了他的憂鬱,想到了《海鷗》的首場演出,想到演出結束以後他一個人孤伶伶地在黑暗的大街上遊蕩。

一百多年前,觀眾盡情地嘲笑了這部戲。很快,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導演了《海鷗》以後,它已經成為一部可以嘲笑觀眾的戲。我不知道賴聲川導演的內心深處,是不是也存在著這麼一種惡作劇心態。仿佛好萊塢演繹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時揉進了現代元素,賴聲川版的《海鷗》也進行了中國本土化,大幕拉開了,劇務人員正往舞台中央搬運古老的中國明式家具,身著民國服裝的演員出現在我們眼前,觀眾席裏開始有了些許騷動。一些台詞比如人名和地名,也不得不做了相應的國產化處理,當這些中國麵孔說出那種帶有外國腔調的台詞時,觀眾忍不住要笑,確實也笑了,但是這種笑又是很有節製,很文雅,一點都不敢放肆。

名著的威懾力讓觀眾保持了克製,昂貴票價也在悄悄起作用,還有演員的名氣,還有媒體此前的宣傳和造勢,在這樣莊重的場合中稍有不慎,很有可能透出沒文化的馬腳。敬畏是藝術成為藝術的一塊重要基石,因為敬畏,高雅藝術獲得了得天獨厚的生存機會。當然,同樣是因為敬畏,附庸風雅也成了文明社會的一種常態。所謂藝術就是有時候你根本不知道它好在什麼地方,藝術往往就是無知,就是一種認識上的差距。契訶夫的小說也好,戲劇也好,骨子裏始終都隱藏著這樣一種不安氣息,像一名抑鬱症患者那樣,在他那裏,我們可以看到諷刺,看到挖苦,看到批判,然而最後能深深地打動我們,真正能觸動到神經的末梢,往往又與那些淺薄的諷刺挖苦批判無關。我們真正為之動容和痛苦不安的,恰恰是透過契訶夫的夾鼻鏡看到的人間現實。人間的現實是什麼呢,是顯著而持久的情感低落,是對人生的抑鬱和悲觀,是舞台上下正在上演的那些我們一時還看不明白的東西。

一起看戲的年輕人滿臉困惑,想不明白為什麼我會那麼悲傷。他們中間包括了我的女兒女婿和幾個朋友,這些年輕人都接受過高等教育,不會覺得這部戲有多好,當然,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好。評價一部名著會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情,舞台上的中國元素讓他們啼笑皆非,麵對傳世經典,慎重的年輕人似乎隻能對此表示異議。僅此一點點改編,已足以讓他們有理由懷疑今天看到的不是原著。在一個假古董盛行的年代,人們似乎更願意相信原裝貨,大家都希望能買到進口原裝的電器,買到進口原裝的汽車。這部戲讓年輕人看到了不是原裝的破綻,他們本來很想跟我討論這個,為此狠狠地拍一通磚,可是被麵前這人眼眶裏的淚水給驚住了,他們很意外,心裏都在想,這老頭今天是怎麼了,居然會這麼入戲。

我也為自己的情緒失控震驚,寫作這麼多年,自忖心頭已有了一層厚厚的可以用來防禦的老繭。寫作和職業運動員打球一樣,關鍵是要能夠有所控製,寫作能力有時候就是掌控能力。回家路上,我開始為孩子們說戲,解釋自己為什麼會那麼激動。其實這個行為本身就有老朽意味,人老了,弄不好便會嘮嘮叨叨,便會鑽進牛角尖裏出不來。每個人的看戲準備和期待不一樣,我的經曆我的觀點,與年輕人相比肯定會有點特別。一千個觀眾就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關於契訶夫,我的聯想顯然有些過度,用大白話來說就是想得太多了。想得太多並不一定好,也並不一定全對。比如在我看來,今天在舞台上活動的人物中,起碼有三個人可以看作是契訶夫的化身。看戲就是看戲,讀小說就是讀小說,沒有人會像我那樣別出心裁,十分著急地去尋找作家的影子。作為一名寫作者,我總是在琢磨同行為什麼要這樣寫,他又能怎麼寫,仿佛一名眼光獨到的偵探那樣,迫不及待地想在作品中尋找到人家犯案的蛛絲馬跡。

我告訴孩子們,這部戲中多爾恩醫生是個很重要的配角,他的戲份雖然不多,可都用在了關鍵點上。作為全省唯一一個像點樣子的產科大夫,多爾恩醫生有著令人敬重的職業,尤其是討女人喜歡。這個人物簡直就可以說是契訶夫的肉身,他很敏感,藝術趣味極佳,分辨得出戲的好壞,聽得見人物內心深處的聲音,能夠看明白世間一切。他的目光也成了這部戲的焦點,換句話說,多爾恩醫生所看到的,既是契訶夫所看到的,同時也意味著劇作家本人想讓我們看到的東西。在小說敘事學中,多爾恩醫生就是那個常見的第三人稱說故事者。當然,直截了當地換成第一人稱的“我”也未嚐不可,我們都知道,契訶夫自己就是一名職業醫生,有些台詞聽上去就好像是從他嘴說出來一樣。

契訶夫是最早把小說藝術引進戲劇的人,在他之前,通常做法隻是在小說中引進戲劇元素,《海鷗》是戲劇史上一次成功的冒險。很顯然,僅僅有一位多爾恩醫生還不足夠,還不算過癮,契訶夫又攙和了自己另外的兩個化身,一個是功成名就的小說家果林,一個失敗的年輕戲劇愛好者科斯佳。這兩個人既可以分開,也可以合並,他們代表著一個寫作者可能會有的幾種結局,代表著幼稚和無知,代表著理想和追求,代表著不被人理解,代表著受到追捧的名利雙收和不斷地被誤讀。與契訶夫的小說一樣,《海鷗》中並沒有什麼大的陰謀,沒有明顯的好人壞人,沒有什麼不可緩和的戲劇衝突,即使有一些大起大落,也統統是在舞台的背後完成。所有我們可以稱之為戲劇性的東西,那些可能好看的場麵,都被直接轉移到了幕後,諸如誘奸,背叛,包括開槍自殺,都發生在舞台之外。在契訶夫筆下,這些強烈的場麵雖然有著很好的戲劇衝突,但是它們都不適合於在舞台上表演,因此隻能讓觀眾耳聞,不可目睹。

1902年,流亡海外的梁啟超創辦了《新小說》, “小說界革命”轟轟烈烈開始,“開啟民智”成為一個時髦詞彙。從此,小說家如果不以啟蒙的思想家自居,都不好意思在文壇的江湖上廝混。中國固有文化中的“末技”,古代文人眼中的“小道”,經過梁啟超的鼓吹,頓時身價百倍,小說從原來的不入流,不入文學之法眼,上升到了“為文學最上乘”。然而關於小說的大話套話,通常都是那些不寫小說和小說寫不好的人在自說自話,結果就是好話說盡,好事卻沒有幹絕,簡簡單單的小說也沒做好。在契訶夫筆下,無論他的小說,還是他的戲劇,都見不到什麼啟蒙的思想家光輝。用他的小說和戲劇來“開啟民智”,注定了會是大而無當,就好比是要用一套木工的工具來進行烹飪一樣。對於契訶夫來說,小說藝術戲劇藝術,無非都是一種發現,是觀看人生的一種角度。同樣的人生,不同的角度,於是就有了不一樣的發現。

藝術就是別具慧眼,透過契訶夫那副深沉的夾鼻鏡,人間萬象成為了不朽的藝術。《海鷗》結局出人意外,或許也超出了作者本人的意外。開場不久,年輕的科斯佳在無意中獵殺了一隻海鷗。“無意”和“海鷗”都有著特別的象征用意,科斯佳將失去了生命的海鷗屍體扔在了心愛的妮娜麵前,十分痛苦地說自己幹了一件“最沒臉的事”,說他“不久就會照著這個樣子打死自己”。這句帶些矯情的念白中,隱藏了太多潛台詞,它在暗示,暗示那支獵槍遲早都會打死一個人。根據好萊塢電影的原則,每一個鏡頭都不應該是多餘,每一件道具都應該派上用場,這把槍最後是打死誘奸妮娜的果林,還是打死不再愛科斯佳的妮娜,還是像科斯佳自言自語那樣,用來結束自己生命,成了一個吸引我們看下去的懸念。

作家在寫作過程中無所不能,最後扣動扳機的是契訶夫,他決定著某一個人的生和死。換句話說,所有的戲劇邏輯都可以忽略,所有的清規戒律都可能操蛋,作家掌握著生殺大權,他想讓誰死,就可以很輕鬆地讓誰去死。盡管在一開始,契訶夫曾對人宣布自己寫了一出讓人發噱的喜劇,可是隻要有這把獵槍的存在,隻要最後死了人,它都不可能再是一部傳統的喜劇。雅俗,善惡,美醜,所有這些被人津津樂道的東西,在契訶夫的作品中,從來都不是那麼清晰。為什麼打死的不是那個道貌岸然的果林呢,如果是他,這是罪有應得。為什麼不是那個美麗天真的妮娜呢,如果是她,便可以演繹一幕壯烈的古典悲劇。然而契訶夫卻選擇了可憐的科斯佳,也許理由很簡單,也許在一開始它就是這麼注定的,結果我們現在要探討的隻能是,契訶夫為什麼非要這麼做,他為什麼要殺死科斯佳。

這也是為什麼會讓人傷心流淚的地方,我仿佛看到契訶夫做出這種抉擇時的痛苦。難道他已預感到了《海鷗》可能會有的慘敗,預感到可能還有比慘敗更糟糕的結局,這就是觀眾最終根本不可能真正理解他究竟想說什麼。很顯然,契訶夫內心深處對於觀眾的無知一清二楚,他愛觀眾,可是並不相信觀眾。他的腦袋裏什麼都很明白,就像舞台上的戲中戲一樣,看戲無非是湊熱鬧,看戲就是看看戲的人在如何表演。對於真正的寫作者來說,不能被讀者真正理解,不能被觀眾真正接受,這些痛苦與生俱來,是作家不可避免的命運。有時候,失敗是一種懲罰,有時候,成功也是。人心隔人心,路途太遙遠,因此科斯佳的飲槍自盡,更像是作者本人對著自己腦袋開了一槍,更像是對著心中的文學開了一槍。不妨想象一下,《海鷗》首場演出後,契訶夫一個人行進在夜晚深處,孤伶伶地在大街上漫步,不能被人理解的痛苦折磨著他,這時候,如果手裏有一把槍,如果契訶夫足夠衝動和瘋狂。

人生往往就是一場“冗長的開頭,倉促的結尾”的大戲,絕望中的寫作者還能做出一些什麼更讓人吃驚的傻事呢,除了殺死自己,我們別無選擇。在戲的結尾處,陷入沉默的科斯佳把正在寫的稿子扔了,跑下台去,再過一會,他將對著自己的腦袋開槍。這就是《海鷗》匪夷所思的結局,所有的人都覺得莫名其妙,台上台下都不明白那突然響起的槍聲是怎麼一回事。這時候,科斯佳的明星母親還在談笑風生,一邊喝酒,一邊打麻將。那隻被做成標本的海鷗正在被議論,果林已完全想不起是怎麼一回事,早忘了自己對這海鷗曾有過的一番精彩評價。突然間槍響了,嚇了大家一跳,敏感的多爾恩醫生走下台去,很快又回來,隨口扯了一個小謊,輕描淡寫地跟大家說什麼事都沒發生,隻不過是藥箱裏一個小瓶子爆炸了。他若無其事地走到果林身邊,摟著他的腰,一邊繼續插科打諢,一邊悄悄地告訴他真相,同時也是在告訴觀眾真相。多爾恩醫生讓果林趕快想個辦法把科斯佳的母親領走,因為那個叫科斯佳的可憐孩子,那個充滿理想熱愛戲劇的年輕人,那個為了愛什麼都可以付出的天才少年,死了,他自殺了。

然後,然後大幕拉下了,戲結束了。

責任編輯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