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短篇
作者:伊北
管自民是一定要去澡堂洗澡的。十八歲進機床廠做工,是車工,因為是農民占地上來的,每天被人使喚,累,真累,基本一進大車間就忙到天黑,唯一令管自民滿意的,就是單位的大澡堂。機床廠少說有萬名職工,洗澡需求量也大,所以澡堂也蓋得大,是蘇聯風格,房頂足有七八米高,在一號車間後頭,一大塊長方形的地界,全留著蓋澡堂了。澡堂是長方形的,乍一看有點像禮堂,因為有院子,院子裏還種了竹子、梧桐樹。院門是厚鐵板製的,刷了紅漆,與革命氛圍十分貼合,門下有兩個軲轆。除了運煤,平日這門是不大開的,門上開了個活動的小門,平時職工們下了班,就拎著小籃子,或者是抱著那種橡膠的玫瑰紅色的臉盆或是腳盆過來。籃或盆裏麵擺著毛巾、肥皂,通常是芳草牌的,有門路的,則放上上海硫磺皂,再放上絲瓜絡子,搓背用的,還有洗發膏,高檔點就是香波,通常是女職工愛用,顯擺。下午五點半,一大群人堵在紅鐵門外,也不排隊,乍一看還以為是上訪、鬧事,時間一到,個個都急了,開始有人砸門,看澡堂子門的阿姨這才懶洋洋地,掏出鑰匙,把那鎖呱嗒一下打開,拉開門,在門口擺上一隻頂上帶洞的售票箱,綠色的。人一下擁進來,不是魚貫而入,而是蜂擁,看澡堂子的就喊,都他媽文明點!都交票!交票!管自民一般不是第一個進的,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他混在群眾當中,溜進澡堂子,心中感到慶幸,勞動了一天,能洗個熱水澡。他還慶幸自己是個男的,因為女澡堂,是沒有池子的,隻有淋浴,理由是,女士婦科病多,不宜在公共澡堂泡池子。男士就不同了,男澡堂既有淋浴,也有池子,任君選擇。管自民進了更衣室,通常會迅速搶占一個離內間近的櫃子,三下五除二脫光,用小鎖把櫃子鎖好,然後,光著腳,端著洗漱用品,半跑著,衝向水量最大的那個淋浴頭,占住。先洗頭,狠勁衝衝身子,皮燙熱了,再迅速進入池子,泡。真是舒服啊,四五十度(甚至更高)的熱水四麵八方湧過來,包裹住全身的每一處毛孔,一天的疲勞仿佛也被水溶解了。管自民閉上眼,長長地舒一口氣。偶爾人不多的時候,他會把頭擱在貼了白瓷磚的池沿子上,放鬆,浮力作用,他的整個身子會慢慢漂起,又落下。他吸氣,再漂起,他的頭則成為一個支點,牢牢控製著整個局麵。管自民比較討厭小孩子在池子裏玩水,還帶遊泳圈,腿亂撲騰,水花四濺,常迸到他臉上。還有那種在池子裏打肥皂洗頭的,也不好,汙染了大眾空間。當然管自民不滿意,也不會說,他是廠裏的小輩,這種維持公共秩序的事,輪不到他。他就安心工作,工作完了洗澡,這就是他的舒服日子。可突然有一天,一次意外扭轉了管自民天下太平式的洗澡觀。那是個冬天,農曆新年前,廠裏人人都想趕在年初一到來前,把自己洗洗幹淨,還有廠外的,多半是廠裏人的親戚朋友,也千方百計弄了票,來廠裏澡堂洗澡,所以這天澡堂子裏人之多,跟下餃子似的。管自民當然也不落後,他也去洗澡,而且照例,他搶到了最好的更衣櫃,衝了淋浴,然後下池子,泡著,等皮軟了再搓灰。人越來越多,個個都想下水,池子裏幾乎沒空地了。
嘿,來洗澡啊,有人打招呼。管自民扭脖子一看,赤身裸體走來一個老頭,皮都鬆了,若不是他鼻子上架著的那副褐色塑料眼鏡,他恐怕還認不出是朱工。朱工,朱工程師,在廠裏也算個大人物了,管技術的頭,哈工大畢業生,在廠裏幹了幾十年,名望、資曆都不必說了,所以他一進來,人人都跟他打招呼。朱工沒孩子,老婆兩年前去世,他退了休,一個人在廠裏住宅區住著,雖然不做重體力活,出汗不多,每個禮拜,他仍會來洗一次澡。知識分子就是知識分子,愛幹淨。朱工是一定要泡池子的,用他的話說就是,燙燙皮。朱工,你來我這,我這還有地方,有人向朱工發出邀請。跟他拉拉關係是有好處的,不知啥時他跟上頭領導美言幾句,沒準就能升官,最不濟也能調離艱苦的崗位,去個舒服的部門待待。朱工,我洗好了,你來我這泡,又有人發出邀請。管自民年紀雖然不大,可這個心眼子還有,他離朱工最近,忙起身,嘩啦一下,好像一匹馬從水裏躍起,朱工,我去衝淋浴,你坐我這吧。朱工看了管自民一眼,嗬嗬笑笑,也不客氣,慢慢爬上一級台階,站在沿子上,再試探著入了水。管自民呢,便去衝淋浴了。這天水頭很大,不泡澡,管自民索性就多衝一會淋浴,頭洗過了,再洗一遍,肥皂打過了,再打一遍。他還不忘刷了個牙,甚至於他把內褲也帶進來洗了,所以這天洗澡耗費的時間便格外長。水嘩啦啦從龍頭裏衝下來,打在管自民頭頂,像按摩,水順著他的耳朵邊流到臉頰,嘩啦啦,很像他小時候家鄉的那條小河發出來的聲音。突然,管自民聽到砰的一聲,不,也可能是啪的一聲響,整個澡堂都被這聲音震動了,因為空間大,所以還有回聲,一唱三歎,餘音嫋嫋,跟著便是池子那邊人群的轟嚷。職工們紛紛從池子裏躍起,管自民水都忘了關,連忙也跟著跑過去看,是朱工,他看到朱工整個人趴在地上,隻有一隻左腳彎折著,搭在池子的第一層台階邊上,褐色的眼鏡摔出老遠,在流水溝邊上,一隻鏡片碎了,四分五裂散著。一霎間,沒人敢動,緩緩地朱工身子底下開始出血了,這才有人喊,都他媽愣著幹嗎,扶啊!扶也來不及了,當場流血那是鼻子被磕破了,後來拉去醫院,醫生給出的診斷是,腦溢血,導致昏迷,朱工很快就去世了。這還是年裏麵的事,所以顯得特別淒涼。廠裏也展開了調查,調查的結果是,純屬意外。可因為是親曆者,這一幕還是給管自民長久震撼。廠子裏又說開了,唉,都是因為沒人陪,老人去澡堂怎麼可以沒人陪?也怪他自己,無兒無女。管自民這時候也才二十出頭,風華正茂,談老年,為時尚早,可這一句解釋性的斷語,他偏偏記住了。他琢磨著,自己老年時,去澡堂洗澡,一定要有人陪才行。
朱工摔了,別人日子還是要過,管自民還是去澡堂洗澡,隻不過,他變謹慎了。他不赤腳了,買了那種防滑的拖鞋,老費勁,托人從上海帶的。在澡堂,他走路也變慢了,一步是一步,步步為營,所以他也就從來沒摔倒過。又過了幾年,管自民該結婚了,跟廠裏大多數男青年一樣,他是靠介紹跟老婆認識的。他長得不算英俊,學曆嘛沒有,又不是本地人,自然沒有什麼特別出挑的姑娘介紹給他。好在,他不挑,廠裏的媒婆(一個老資格會計)給他說了一個外地來做工的姑娘,姓李,比他還大三歲,長得圓不棱登的,不美,人人都叫她大梅,他也同意了。他識時務,我就這樣,找這樣的可以了,女大三,還抱金磚呢。媒人一聽大喜,吃飯,見麵,不出半年,談婚論嫁,管自民就這麼結婚了。結了婚,就在單位宿舍筒子樓裏住著。過了兩三年,廠裏分房子,管自民雖然打分不高,但加上大梅的分數,兩人竟然分了一套兩居室,雖然在頂層,六樓,可總算有自己的窩了。大梅是個講究人,因為是農村上來的,所以格外愛跟人比,一比,就更講究,吃穿用度,她是樣樣要拔尖。可管自民不,他各方麵都是隨大流,沒要求,唯獨一件事,洗澡,他講究——他一定要去澡堂子洗澡,而且一定要泡池子,洗澡幾乎成了他人生中的一項藝術。隨著年紀的增長,他洗澡的速度也越來越慢,不是因為手腳慢了,而是他故意追求慢,每一個細節,每一寸肌膚,他都要照顧到。當然,這是後話。就說大梅和管自民結婚後兩年,沒出意外,有孩子了。別人問他想要男孩還是女孩,他總笑嘻嘻,說都行都行。其實私心想著,他是想要男孩的,不是重男輕女,而是他琢磨著,若是個兒子,等他老了,可以陪他洗澡,他就安全了。當然,這種念頭他對誰都不會說,隻有他自己知道。按部就班,大梅要生了,產房門口,管自民像所有的丈夫般,站著,抽煙,耐心又焦灼地等待,哇的一聲脆亮,是哭聲,護士推開門,走出來,恭喜管自民:是個千金。管自民一聽,臉耷拉下來了,他其實想要個公子,兒子。不過管自民是不會表現出來的,他還是滿心歡喜,破天荒地親吻大梅的額頭,說,你辛苦了。孩子滿月,他也滿廠散紅雞蛋。他是一名合格的丈夫,稱職的爸爸,管自民的家庭也像千千萬萬個家庭一樣,過著自己的小日子,他也從車工熬成了車間副主任,不用沒早沒晚地幹了。可他去廠裏澡堂洗澡的習慣,沒有改,隻不過,廠裏效益不好,澡堂不再每天開——煤價錢可不低,隔天開,後來又變成一周一開——每周五下午開,管自民一百個不願意,可政策比人強,他隻能將就。好在不幹重活,不出那麼多汗,他回家,就粗略在洗手間擦擦身子。大梅看他愛洗澡,也存心做個好媳婦,她請人在家裏洗手間安了個水箱,鐵打的那種,吊得高高的,水箱下麵開個洞,套個軟皮管子,再裝個小閥門,燒了水,站在板凳上,倒進水箱裏,閥門一開,水汩汩從軟管子裏流出來,跟淋浴似的。剛弄好那天是周四,下班到了家,大梅就跟管自民說,我打算送件禮物給你。管自民波瀾不驚,問什麼。大梅把他拉到洗手間,嘴巴裏模擬著魔術開場或獎品開獎時常搭配的音樂,當當當當,她手一揮,說看,這是什麼。管自民沒多興奮,說你弄這幹嗎?大梅說,你那麼愛洗澡,這個送你。管自民說,多此一舉。大梅說,你試試。管自民說,這哪能跟澡堂比,這能泡麼?大梅不高興了,她的心血,怎能白費,她嚷嚷著,你不懂什麼叫因地製宜嗎?你這種資產階級浮誇可是要不得,你到底洗不洗?管自民說,我不洗,我明天去澡堂洗。大梅把毛巾一扯,說你走走走,你不洗,我洗!女兒娟娟才六歲,湊過來說,我洗我洗。大梅給管自民一個冷眼,哼,你不識貨,有識貨的,孩子都比你懂事。管自民也不理會,第二天,又拎著小竹籃子,去澡堂洗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