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自己是那麼寂寞。過了六十歲,就已經是老年了,他從二十出頭就開始擔心的問題——老了沒人帶他洗澡,終於逼到眼前。不過,不是小薑不願意,他也沒辦法陪他的嶽父,因為三兩年後,小薑就因為業務優秀,被調入省立醫院工作,娟娟作為家屬,一起走。大梅十分高興,女兒女婿如此本事,她有麵子,光彩,可管自民卻一味悵然。他還是去那家大眾浴池洗澡,門票慢慢貴了,從前是四塊,後來變成五塊、六塊,他不管,他就要泡池子,一周一次,風雨無阻。有一段時間,他有了個洗澡搭子,是跟他一起鍛煉、吹牛的老頭,姓趙,兩個人一到周五下午,就晃蕩著去大眾浴池,吹牛,泡湯,請人搓背。誰知過了一冬,老趙消失了。管自民從冬天打聽到春天,才大概知道,老趙是被他女兒接到上海去了,他詫然,即便去上海,也不至於不說一聲。他有老趙的電話,打過去,是停機。也有人說老趙沒了,下雪天摔了一跤。反正管自民的泡池子搭檔是沒了。沒了就沒了吧,管自民自己堅持,還是周五去大眾浴池泡澡。大梅有時候也跟他一起去,一個進男賓房,一個進女賓房,不過大梅洗得快,她洗完就走,不等管自民。管自民還有一個坐在床榻上抽煙的流程,一邊抽,他一邊想,他好懷念機床廠的大澡堂,有池子,有淋浴,池子那麼大,小孩都能在裏麵遊泳。他也有些懷念東莞的澡堂,如此雕琢,有茶,有煙,有按摩,有電視,如果你願意,特殊服務,偶爾也可以來一次。他從未跟大梅說過,估計這世上誰都不知道,他在東莞,其實是找過的。那小姐口音聽不出來是哪裏人,有點像南方,又有點像北方,本來,異鄉人跑的地方多了,口音也是東南西北,五味雜陳。可他那時候覺著,這小姐身上特別有一點純,日本有個飯島愛,他看這小姐也跟飯島愛差不多。他問她叫什麼,她說叫子雲。當然是藝名,便不深問。她說他就信。他不敢相信的是,那天晚上自己和子雲竟然沒發生什麼。就按摩,純粹的按摩,聊聊天,硬是聊出鄉愁來,子雲還給他剪指甲,手指甲剪,腳指甲也剪。上次別人給他剪指甲,是多少年前了,他上中學得了甲溝炎,他媽舉著王麻子剪刀,剜掉他長進大腳趾溝裏的指甲邊緣。子雲問他,大哥,喜歡我麼?管自民說,喜歡。真是柏拉圖式的戀愛。這個秘密當然是千埋萬埋,不能見天日,可現在回想起來,如此溫柔,在他的洗澡史裏,算是一闕絕句。
日子不知不覺過著。最近,管自民看了一檔電視節目,是講揚州人的生活方式的,十個字,“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就是說,早晨喝茶,下午洗澡,管自民一想,他不就是這樣麼,皮包水水包皮,樂似神仙。人生那麼短,有這一點沉溺,無妨,他為自己慶幸,他老了,盡管沒人帶他洗澡,他還是自給自足著。七十歲生日這天,是冬天了,管自民是摩羯座,這是他外孫女告訴他的,管娟娟和小薑帶著女兒回到小城,定了蛋糕,大梅也從自己的私房錢裏掏出一筆,給管自民買了一套西裝——他一輩子沒穿過正裝。管自民高興,一大早,就打算去大眾浴池泡泡,泡回來好過壽。這天有點小雨,如今溫室效應,冬天也很少下雪了,管自民小心翼翼,付了錢,走入大眾浴池,換上防滑拖鞋,衝了一下淋浴,然後進入池子泡,水汽朝上蒸騰,他整顆頭都開始冒汗,晶晶瑩瑩的。泡了一會,他請了個最得力的搓澡工,正麵反麵上頭下頭,來來回回搓幹淨了——連耳朵後頭都搓了。搓完再泡,泡完再衝淋浴,衝完擦幹淨。這天他特地帶了一杯茶,裝在富光塑料杯裏,他就躺在床榻上,伸著腳,喝茶。喝完了,穿好衣服,晃晃悠悠朝外走。老板娘在門口,笑道,老爺子,舒服哦。管自民笑眯眯的,唔了一聲。一輩子洗澡沒摔過跤,誰能說不是個大勝利?管自民私心想著,突然仰天哈哈大笑,不知怎的,他竟然想起一句詩來,叫什麼,“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也不知應景不應,反正有仰天大笑四個字就是了。小心!老板娘的兒子喊。管自民沒反應過來,小心,什麼小心,他扭過頭去,腳下卻不吃勁兒,一滑,一百好幾十斤的身子,重重摔下去,跐溜躥了老遠。該死的雨,竟然落在地上結了一層薄冰!
管自民的生日沒過成,就被送去了醫院。醫生說,髖骨摔裂了,需要臥床休息,還說,這個年紀的老人,要特別安慰,免得情緒不好,不利於治療。大梅、娟娟、小薑,唯唯稱是。小薑和娟娟本身就是醫院的,雖然不看骨科,但也認識人,所以給管自民看病的都是最好的醫生,用的藥,也都是最恰當的。可管自民就是不痛快,他不能下床了,一天,兩天,三天,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更談不上去泡澡。他長了褥瘡,剛開始是大梅護理,擦,端屎倒尿,後來小薑和娟娟把他接到省城去,請專人護理,還是不行。因為本身就三高,管自民有了許多並發症,他也治,配合著,但就是有氣無力。就這麼熬了兩年,管自民不願在省城待了,他要回老家,回機床廠。管娟娟和小薑隻能遵命,久病床前無孝子,他們做到這樣,也算是孝順的孩子了。管自民被拉回家,又是冬天了,他快過生日了,他躺在床上,床邊放著手機,手機裏飄出音樂,竟然是那首陳星唱的《流浪歌》,淒淒慘慘的調子,這是他在外打工時常聽的,不知為何,現在他就愛聽這首。大梅趴在他耳朵邊問,你又過生日了,想吃點什麼?管自民淡淡的,說我想泡澡。大梅說,你這樣,怎麼泡?管自民哭了,無聲地,眼淚從眼角湧出來,滴在枕頭上,濕了一大片。我就是想泡個澡,他說。大梅一狠心,泡就泡吧,說行,我把家裏浴缸放滿水,你泡吧。管自民說,我不要浴缸,浴缸太淺。大梅這下可發愁了。浴缸還不行,去大眾浴池,人家讓進嗎?後來還是娟娟給出了主意,她去淘寶網買了個大木桶,圓形的,要最大號,有一米五高,人坐進去,沒問題。七十三歲生日這天,管自民要泡澡了,大梅把家裏空調開到最大,暖烘烘的。她幫管自民脫掉衣服,隻留一隻寬鬆的四角褲在身上。小薑則做搬運工,他負責橫抱起管自民——人到中年,小薑胖了些,力量雖然不大,但抱起一個病人,還是沒問題的。管娟娟把大木桶拖到客廳,然後和女兒一起,一同朝裏麵加涼水。加到三分之一,又用家裏那隻鋁製茶炊燒熱水,燒完一壺倒一壺。水沒過半個桶身,水溫剛好,管自民準備下水了。水裏有個小木板凳,小薑抱著管自民,一點一點把他放入水中,仿佛是朝佛龕裏置入一尊佛。管自民坐進去了,很奇異的,他髖骨一直沒好,居然能坐。燙不燙,大梅問。管自民閉著眼,說,加熱水。娟娟趕忙去廚房再燒,燒完立刻放進去,一壺,兩壺,大木桶裏水溫漸漸高了,少說也有四五十度,管自民整個身子浸在水裏,隻露一顆頭,他的麵容慢慢舒展開,他的皺紋似乎也沒了,像一朵花被撐開,不再拘束。管自民說,再放。娟娟害怕,說爸,水都這麼熱了,不要放了吧。管自民說,放。娟娟隻好一點一點朝裏加,加一點,用手試一下,生怕燙壞了管自民。水漸漸高了,水位眼看齊至桶邊沿。管自民仿佛一名高僧,這隻大桶,便是他的講壇。水麵熱氣蒸騰,婷婷嫋嫋,管自民一顆頭位於中央,眼睛一會睜,一會閉,成仙成魔似的。娟娟的女兒有些害怕,她抱住媽媽的腰腿,咬著手指。管自民的眼又睜開了,他說,你們都別走。大梅忙說,都在,都在。管自民閉上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舒服啊。此後就再沒動靜。娟娟叫了聲爸,沒人應,小薑伸出手指探在嶽父的鼻子下,搖了搖頭。管自民仙去了。
責任編輯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