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年,廠子竟不行了。工人下崗,幹部也有被裁的,管自民兩口子是雙職工,按照廠裏的規定,雙職工,必須下一個,兩人商量來商量去,決定自民下崗,保大梅。廠子裏工作穩定,大梅又要照顧孩子,她上班,最合適,而管自民,好在年紀不算大,可以出外打拚打拚。不像其他工友,對下崗如臨大敵,管自民下崗了,可他卻沒覺得多憂傷,反倒是因為廠子不行,澡堂不再開了,廢棄著,沒多久就荒煙蔓草,他為此惆悵。在家耗了兩個月,管自民總是去親戚朋友的廠子裏借浴,那地方沒有池子,他渾身不自在。第三個月,管自民決定下海,去東莞,有親戚在那,在一個機械廠做管理,他有技術,親戚願意介紹他去做事。管自民也灑脫,打包打包行李,就上路了。大梅哭,孩子也哭,自民倒沒那麼多離愁別緒,他隻叮囑般問,那個搓灰布給我帶了吧?大梅嗔道,你就知道搓灰布。管自民就這麼南下了。很難得的,他有技術,一切很快上手,車間裏,他穿著統一的藍布工裝,胸口用紅線繡著“管自民”,可神奇。工資也高,改革開放的窗口就是好,管自民月月朝家裏彙錢,日子過得波瀾不驚。大梅對丈夫外出做工也滿意,他主外,她就主內,孩子帶得好好的,茁壯成長,就是成績不太好,可大梅也不說,她跟管自民,一般都是報喜不報憂。管自民到了東莞,操心的還是洗澡問題,東莞澡堂子多,叫洗浴中心,也有叫桑拿房的,管自民跟著工友去了幾次,被嚇出來,有些竟是黃的,有特殊服務。他不要這個。管自民在男女關係上一向老實,他膽小,也怕得病。所以,分辨黃白場也成了一個問題,好在世上無難事,管自民有心,不出三月,他便摸到了兩處白場,正規洗浴的,有池子,有搓背按摩的,都是男搓澡工,他放心,也樂得出點錢享受享受。泡澡,搓澡,後期還帶喝茶,悠哉樂哉。洗澡這件事做足了,管自民就覺得自己跟神仙似的。他跟搓澡工也聊天,還是他心心念念的老話題,他問,你說這人老了,怎麼來洗澡?搓澡工說,那還不是一樣洗。管自民說,你不知道,澡堂子滑,人老了,骨頭脆,血壓高,一摔可了不得。搓澡工嘿嘿笑,說,那就隻能自己注意了。管自民說,怎麼注意,老了行動能力就是差,萬一走不動了呢,可澡還是要洗啊。搓澡工說,那在家洗。自民說,在家哪能洗幹淨洗舒坦?搓澡工被逼得沒轍,隻好說,那不洗。管自民哼了一聲,道,不洗?不洗還能叫人?人之所以是人,不是動物,就因為他愛幹淨。搓澡工說,也是,那大哥你說怎搞。自民笑道,讓兒子陪你洗。搓澡工說,這個好,轉而又問,那要沒兒子呢?管自民說,讓女婿陪啊。搓澡工恍然大悟,哦了一聲。管自民哈哈大笑,翻了個身。

管自民愛洗澡,很快就在東莞的務工圈傳開了,沒多久,有話傳到大梅耳朵裏,說管自民去桑拿房找小姐。大梅不高興,說不可能,我們家老管不是那樣人。傳話的人說得也真切,說哎呀,資本主義的腐蝕力,不可小覷。大梅也開始犯嘀咕了。的確電視新聞偶爾也在放,洗頭房、桑拿房抓小姐和嫖客的,大梅想,這長期兩地分居,保不齊出問題,她開始給管自民打電話,拐著彎地勸管自民回來。管自民正在改革開放的前沿幹得舒服,怎麼可能回去,再說,東莞的澡堂,遠遠要比老家的澡堂好,他樂不思蜀。就這麼又過了幾年。有天大梅突然接到電話,說管自民出事了,廠裏老吊車吊鋼板,沒吊穩,砸下來,管自民剛好在下頭,萬幸,沒砸到頭,可砸到胳膊了。大梅千裏萬裏急匆匆趕到東莞的醫院,衝進病房,看到躺在那兒的管自民,就哭。骨頭後來當然是接好了,隻不過,管自民的胳膊,不能出大力了,在工廠繼續幹,不合適,大梅也要求他回家鄉。廠子還規矩,賠了筆錢,算工傷,管自民也認命,拿了錢,跟著大梅就回去了。娟娟一天大似一天,她還算懂事,隻是成績還是不好,管自民回來她上初二,自民想著,這丫頭以後可能是沒大出息了,就讓她考衛生學校,以後呢,就做個護士。女孩子,在小城,能做個護士相當不錯了。大梅還在廠裏混著,一個禮拜充其量去兩次,點卯,工資那麼點,餓不死,吃不飽,自民弄了個殘疾證,月月領個幾百,一家三口,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但管自民洗澡的“嗜好”還是沒改,小城也有洗浴中心了,再難再窮,每個禮拜,他風雨無阻,定要去“九龍灣”泡澡。就這麼泡了三年, 管自民竟然見老了,頭上有了白發,好在麵皮不算鬆。這一年,娟娟衛校畢業,要找工作,得求人,求人就要打點,花了不少錢,好歹在醫院謀了個職,聘用製的,錢不多。娟娟愛美,講麵子,花銷不少。管自民看這麼下去不是辦法,現學現賣,去學了駕駛,開起了出租,雖然賺不了大錢,但也好歹能貼補家用。開出租還有個好處,行路方便,生意做到晚上,管自民會把車開去九龍灣,泡澡,十塊錢一個人,在小城算很貴了,可他重新工作,有了收入,也能承受。九龍灣近一二年改造,池子小了,跟機床廠那池子不能比,但好歹也算有個池子吧。管自民坐在裏麵,還是閉上眼,一池青綠,水汽慢慢往上蒸騰,煙波浩渺的樣子,全身的毛孔放開,迎接熱水的洗禮。管自民覺著,這就是天堂。有個胖小子進來,肩膀上搭著毛巾,把香皂盒放在池沿子上,管自民眯縫著眼,也不是特意看他,隻是胖小子硬闖入他視野。胖小子要下水了,他胖,人就蠢一些,也不論水冷熱,一下就跳進池子,瞬間,嗷,他像觸了電一般跳起來,甚至像飛。水太燙了!他受不了。他是一隻腳先邁出來的,另一隻腳跟上,可池沿子上大概有肥皂水,他一腳踩下去,整個人跐溜直躥出去,兩百斤一個人,竟瞬間橫著飛出。他的臉先著陸的,也不能說著陸,是撞牆,他的右臉撞到了牆,飛出的身子這才停下。胖小子肉多,皮實,他嗷嗷叫了幾聲,捂著臉,竟然站起身,走了出去。年輕就是好,肉多也是保護。可這一幕,又一次震撼了管自民,他想,幸虧是年輕的,又胖,要是個老人,不死,半條命也沒了。此後,好多天,管自民都沒去洗澡,後來實在憋不住,不燙皮癢,他又去了,不過他更小心了。

娟娟在人民醫院待了兩年,工作穩定,終身大事不能不考慮,她開始談戀愛了。大梅當然高興,女兒終於成人,開花,馬上要結果。而且,大梅的戀愛對象,姓薑,都叫他小薑,據說還是大學生,分配來院裏當兒科醫生的,一米七六的個子,人長得也不錯,就是瘦。不過這年頭,瘦也不是什麼壞事,年輕時候瘦,到了中年,剛剛好。娟娟和小薑談了半年,這日,領他來家見父母,打算“定下來”。是個禮拜六,大梅特別指示管自民,今天不要開車了,在家等著見姑爺。管自民說,還沒見呢,怎麼就成姑爺了。大梅不高興,說,你也不看看你女兒那小鬼樣子,要啥,沒啥,能找到這麼個人才,頂好了。管自民說,什麼人才,能帶我洗澡麼?大梅說,什麼,你說什麼?管自民連忙住嘴,他可不想自己的心事被人知道。娟娟和小薑進門,小薑滿手提著東西,什麼富硒康,太太口服液,中老年奶粉,大梅忙接過來,說坐坐,準備吃飯了。小薑杵在門口,管自民屁股對著他,管娟娟拉小薑進來,說隨便一些,跟自家一樣。小薑叫了聲叔叔,坐下。其實一進門,管自民眼眯縫著,早把小薑全身上下掃了一遍:得出結論,很簡單,這個小薑,根本不能擔負重任,那麼瘦,竹竿兒,又白,血氣不足,還是醫生?能令人信服麼?管自民私心想著,過了六十,他老了,體重沒準要長,小薑肯定沒法陪他去洗澡,就算他摔了,小薑有那麼大力氣扶麼?管自民乜斜著眼,抽煙,不動筷子,小薑和娟娟坐在他對麵,手放在膝蓋上,排排坐吃果果的感覺,也不敢動。大梅端西紅柿蛋湯過來,見都不動,詫異,說吃啊,別客氣。小薑還是不敢動,娟娟夾了一塊雞腿肉放入管自民的碗中,管自民也不吃,臉陰著,雜七雜八問了一通,什麼哪裏人啦,什麼專業啦,對工作有什麼想法啦,未來怎麼打算啦,問題是尋常問題,隻是,口氣不好。小薑絲毫不怠慢,仔仔細細答了。大梅不耐煩,說行了,問那麼多,飯也堵不住你的嘴。管自民聽罷,把碗朝桌子上一蹾,筷子一拍,不吃了。大梅罵,這個老東西,又笑對小薑,你別介意。還好小薑心寬,這事也沒放在心裏,不然,以管娟娟的條件,小薑完全可以棄之不理,另起爐灶,他在人民醫院,不大不小算個紅人。可自那後,管自民就堅決反對娟娟和小薑的婚事,他的理由也很冠冕堂皇,娟娟文化低,找這麼個人,肯定玩不過,以後吃苦的還是娟娟。別人說,文化低不要緊,女的要往高了找。管自民講,往高了找?扒高望上,摔下來疼自己身上。可是,誰聽他的呢?大梅喜歡這個女婿,娟娟中意這個夫婿,小薑鐵定了是要進入管家。管自民無比惆悵,他也努力過,他聽說九龍灣老板家的兒子正值婚配年紀,他要說給娟娟,結果被大梅知曉,一頓臭罵:什麼,你要把女兒嫁給一個開澡堂子的?你做夢!除非我死了!管自民隻能閉嘴。娟娟結婚了,天作之合,天造地設,一個醫生,一個護士,大家都說,他們倆站一塊,直接開一診所都不費力。又過了一年,娟娟生孩子了,是個女孩,管自民哀歎,但又竊喜,他心想,這個小薑,以後老了,也沒人陪他洗澡。

六十歲,管自民退休了,因為三高——血壓、血糖、血脂,他也不再開出租車,安安分分在家,鍛煉鍛煉身體,跟樓下的幾個老頭吹吹牛皮。他們最喜歡談天下大事,什麼朝核問題啦,俄羅斯與歐盟的關係啦,中東又有事啦,美國的玉米賣掉啦。當然,管自民還是要泡澡,一周一次。機床廠越來越衰敗,幾十年過去,這裏竟淪為了城鄉接合部,一牆之隔,就是村鎮,這廠成了孤島。不過管自民卻有他的樂趣。繞過圍牆,是條小街——鑫海最繁華的地段,街上有修皮帶的、賣扣子的,有賣衣服的、理發的,還有做蛋糕的、賣包子的,它的麵目跟中國大多數破敗的鄉鎮商業區沒什麼太大區別。管自民就沿著這條路朝裏走,經過一處菜市,兩座幼兒園,一座診所,路邊竟然出現一個招牌,上書四個又紅又大的字:大眾浴池。浴池門口有張課桌,木頭的那種,麵子是黑的,腿是紅的,用久了,斑斑駁駁,掉漆了,桌子上擺著小袋的洗發水,多半是拉芳牌,還有肥皂,舒膚佳的,搓灰布有紅的黃的藍的,還有毛巾,清一色白的,織得很薄。這些都是待出售的商品。有個臃肥的中年婦女在門口坐著,她手邊有個小圓盒,放滿了一塊錢鋼鏰。再往裏看,不遠處有個鍋爐,爐上有個棚子,遮風擋雨用,一個黑黑的精壯小夥拿著鐵鍬,一抄一下,在往鍋爐裏送煤。據說這是老板娘的兒子。男澡堂裏驀地傳出一聲喊,不要燒了!太燙了!小夥子停了手,站在煤堆旁擦汗。老管一聽水燙,立刻得其所哉,他就喜歡燙,燙燙皮,舒服。老管掏出十塊錢,交給老板娘,說,兩個。今天是小薑陪他來洗澡,算破天荒頭一回。小薑做慣了醫生,多少有些潔癖,他站在老管後頭,皺眉。老板娘找了兩個鋼鏰給老管。老管回頭對小薑說,進去吧。小薑不語,跟著走。這是個鄉村澡堂,更衣室不小,就是髒,水泥地,黑糊糊的,十幾個床榻,鋪著長條毛巾,毛巾一律發烏。更衣室的一角,幾個年輕小夥子在玩賭博機,狂拍著按鈕,時不時爆笑。老管努嘴,對小薑說,就這吧。小薑不情願地脫掉衣服,站在那,等嶽父脫,脫完一起下去。管自民說,你去你去,不用等我,先下去吧。小薑拎著洗漱用品鑽進浴池。一池碧綠,泛著煙嵐,小薑把腳探進水裏,謔,殺豬麼,皮都會被燙掉。果斷放棄,衝淋浴去了。管自民慢吞吞進來了,一見小薑不肯下池,他就不高興,說,下來,燙燙就適應了。小薑說,爸,你這種身體情況,根本不適合這種溫度的洗浴,硬燙,血壓受不了的。管自民冷笑,說,血壓高?我要你來幹嗎的?小薑吞聲。管自民再也不讓小薑陪他來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