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眼裏滿是飛蚊(1 / 3)

我的眼裏滿是飛蚊

短篇

作者:詹政偉

國興,你不要講這種大話,你雖然是個詩人,

但官場那一套,你也學得差不多了,那是你作為詩人的悲哀。

你不要以為自己了不起,人生是沒有意義的,

像你我,終究會灰飛煙滅的,寫什麼,圖的就是一個樂子,

你在意細節幹什麼?

初夏的一個下午,爸爸午睡醒了,懶洋洋對我撚了一個響指,走,麗莎,跟爸爸決鬥去!

我半眯著眼,躺在沙發上,做夢。夢被爸爸攪了,有點不樂意。

哦,順便去見你媽媽。爸爸摸了摸我的頭。

我的瞌睡就這麼一下沒了。想到要去見媽媽,我想我的夢暫時不做也罷。

我有多久沒見到媽媽了?仔細想想,其實也不過半個多月,但好像很遙遠了。我兩歲半那年,媽媽搬離了龍淵灣小區,當時,我急得團團轉,當然,我也哭了,可沒人理會我,爸爸還踢了我一腳,吼,滾,讓她滾!

媽媽一手叉在腰裏,一手蹺著蘭花指,手指上汽車鑰匙不停地旋轉,她指揮著幾個粗壯的男人搬皮箱,一隻,一隻,又一隻……箱子到了皮卡上後,她衝著爸爸笑了笑,一扭一扭,走向了停在皮卡邊的寶馬730。

爸爸蹲在地上,雙手蒙臉,不敢看媽媽離去。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爸爸,隻好蹲在他身邊陪他。

我知道,媽媽要搬到普羅旺斯莊園去了,和一個叫毛蘭花的人住到一起,據說是嫁給他了,因為她肚子裏有了他的孩子。後來證明這是假的,是她哄他的。

媽媽走後,爸爸老在背後嘮叨:

“你媽媽要吃虧了,毛蘭花是隻老狐狸。”

“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她就認定我翻不了身了?”

“唉,這個鳥世道,一切都顛倒了!”

……

爸爸要決鬥去,他罵罵咧咧,別以為老子怕你,老子什麼都不怕!

決鬥這個詞,爸爸不是第一次說,也不會是最後一次說,他一煩惱,就愛把它放在嘴巴上。

老子一個勾拳把你放倒,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我偷偷笑了,我喜歡爸爸這副雄猛的樣子,他握緊拳頭的時候,我總覺得世界在他手裏。

媽媽那兒,我一次也沒去過。

媽媽在搬離龍淵灣小區後大約五個月左右,又悄悄和爸爸接觸了。他們像以前那樣,在床上肉搏戰,演戲一樣熱鬧。

原本,我很想問問媽媽,她在那邊過得好不好?我是不是可以過去看一下?但媽媽好像沒這份心思和我交流,她總是匆忙地來。去。

我鬱悶。

好在爸爸還是很疼我的,經常摟著我睡覺,但我睡著睡著就會覺得不對勁,因為我的身上老是濕濕的,那是他的眼淚。我為爸爸難過。

可憐的爸爸,自從媽媽搬離後,他的心情一直不好,他想讓自己的心情好一點,就不斷地喝酒,喝到一定的時候,會把桌上的酒瓶、杯子、盤子、碗全都擼到地上,然後笨拙地爬上去,脫下自己的一隻皮鞋,用右手握著,當作話筒,慢慢上升到胸口,左手從口袋裏掏出一疊人民幣,抽出其中的一張,開始朗誦詩,他激情四射,念完,丟下,又念一張,又丟下,最後,把手裏的人民幣全都拋光以後,他把皮鞋也丟了,隨後,趴在桌子上號啕大哭……

當然,這樣的日子不是很多,更多的是,他會喝得酩酊大醉回家,身邊帶著一兩個陌生女人,她們同樣喝得七倒八歪,然後一起瘋狂……我一點都不喜歡她們,覺得爸爸不應該這樣,他是一個詩人啊!哦,是的,我可以比較自豪地告訴大家,我的爸爸是個詩人,大名鼎鼎,得過無數的獎項。

可我無力阻止爸爸,我所能做的,就是把他丟得亂七八糟的東西一一歸正,默默地看著他,眼裏充滿了哀傷。

然後,聽爸爸長一聲短一聲地哀歎。

“老子衛國興,19歲就參加青春詩會!”

“北島、顧城、舒婷,老子全都見過,我的筆記本裏,還有顧城的贈言!”

“錢有什麼了不起?比起詩,就是一堆糞!”

……

每當他這樣長歎短籲的時候,我會在邊上呼應,是的,是的,是的。

爸爸露出了滿足的微笑。然後,沉沉睡去。

……爸爸喝醉了,他就看不到我所做的努力了,有時候,他還會對我拳打腳踢。聽到我委屈的哭叫,他又會心疼地把我抱在懷裏,不住地檢討,寶貝,爸爸錯了,不該打你,我罰打我自己行不行?他劈劈啪啪地搧自己的耳光。

我溫順地抱著爸爸的脖子,一動不動,內心充滿理解,爸爸,我不怨你,誰叫我們倆相依為命呢?

麗莎,來,認識一下,這是毛蘭花伯伯。爸爸指著一個剃著光頭、額頭上有一條疤痕的老頭說。

我皺了皺眉頭,這個人怎麼可能是我的伯伯呢?他那麼老了,完全可以做我的爺爺了,他好像小中風過,右手無法動彈,幹什麼都用左手。他替我們沏茶時,一個保姆模樣的中年婦女人跑過來說,毛總,我來。

毛蘭花似乎有些怒意,瞪眼說,阿崔,你到一邊去,國興是我兄弟,今天他第一次帶女兒來我家,我要親自給他泡茶。

阿崔訕訕然走開了。

想到媽媽嫁給了這麼一個又老又醜的家夥,我有點替媽媽抱屈,媽媽雖然37歲了,但看上去一點不像半老徐娘,經常會像小姑娘一樣吐舌頭,她發嗲的聲音,我聽了,身子也會酥一下的。

因為偷聽過爸爸媽媽關於毛蘭花的對話,所以我對他略知一二,毛蘭花當然不是真名,隻是因為他畫蘭花多了,所以成了毛蘭花,他的真名毛湖根倒讓人忘記了。

“老毛一幅蘭花,就可以抵得上你寫幾年詩!他畫一幅,不到一小時。”

“他也就畫畫小品,畫花鳥的一群人裏,他算老幾?”

“他要不中風,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

爸爸說起毛蘭花,一臉的不屑,媽媽卻不像爸爸那麼偏激,她實事求是地替毛蘭花辯解,臨了,她伸出玉臂,在爸爸的背上摩挲,你啊,得了便宜還賣乖,他要不是那場病,輪得到你現在這樣得意?

一談到類似的問題,爸爸就有些心虛氣短,會氣惱地嚷,你是我老婆!

媽媽吃吃吃地笑,我是你前妻,現在是毛湖根的老婆。

你放屁!爸爸吼叫。

媽媽一指頭戳到了他的額角上,你還想怎麼樣,天天開葷?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要不是我自謀生路,我現在就跟著你喝西北風了。

你走後,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爸爸的鼻息重了。

媽媽摟了摟爸爸,你看你看,又來了,你的日子怎麼樣,我當然一清二楚,說到底,我還不是放心不下你!好了,好了,我們不說這個好不好?我們說點開心的。來,念首詩給我聽聽。

爸爸凝視著媽媽,搖搖頭。

真的不念?媽媽猩紅的嘴張大了,同樣猩紅的舌頭伸出來了。

爸爸沉著臉不說話。

媽媽突然伸出手,在爸爸的兩腿間摸了一下,念不念?

爸爸的臉漲紅了,整個身子縮到地上,討饒說,我念,我念還不行麼?

媽媽搓了搓鼻子,狡黠地笑了。

爸爸念詩的時候,媽媽雙手托住下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看著看著,她的眼淚成串成串地掉下來,接著,她像個瘋子一樣捶打爸爸,衛國興,你個王八蛋,你把我搞哭了,你為啥要把我搞哭?!

這時候的爸爸,特別地溫柔,他將媽媽像一把吉它一樣橫在胸前,手指插入她的頭發,一遍接一遍地捋,程潔,對不起,對不起。

後來,他們抱成一團,長時間不說話,就像兩尊雕塑。

但媽媽離開以後,爸爸又會故態重萌——酗酒。嫖娼。發呆。無所事事。然後,呼呼大睡……

眼下,我不大滿意爸爸的做法,既然是來決鬥的,就應該拿點決鬥者的勇氣出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又是喝茶,又是客套的,搞得有點像走親訪友了。

毛蘭花在爸爸麵前很謙卑,不大像一個億萬富翁的作派。爸爸非常享受這種待遇,也可能是這種享受讓他喪失了決鬥的意誌。

他開始吞雲吐霧,順帶著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茶。

毛蘭花丟在茶幾上的香煙牌子,我認得,上麵有隻胖乎乎的熊貓,奇怪的是這隻熊貓不啃竹子,卻在扮萌。滑稽!爸爸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

說心裏話,我在來之前,是充滿了期盼的,我希望看到爸爸把毛蘭花痛打一頓。

可是,我的想象是那麼匱乏,我想看到的什麼都沒發生,能看到的是爸爸蹺著二郎腿和毛蘭花談笑風生。

爸爸帶我來見媽媽,我卻見不到媽媽。

毛蘭花告訴我們,聽說你們要來,程潔一大早就出門去了。

“程潔什麼都講究,在吃上麵尤其,她說吃到肚裏的東西,首先要對得起自己的眼睛。”

“她特別喜歡野生的,甲魚、鯽魚、黃鱔如此,一把芹菜也如此,非要開車去鄉下采購,一時半刻回不來。”

毛蘭花說我媽媽的時候,一臉的幸福,額頭上的那條疤痕極大程度地凸出來,看上去像條血蜈蚣,一扭一扭要朝我爬過來。

可能毛蘭花也察覺到我爸爸的情緒有些失落,他裝作不在意地說,晚上,還請了黃少伯,那個紅得發紫的畫家。

媽媽不在,我不免無聊。

爸爸和毛蘭花在書房裏聊天,毛蘭花的書房有點大,可以睡得下一個班的幼兒園小朋友,一半以上都堆放著字畫和書籍,卷著的、打開的,還有半遮半掩的。我呆了一會兒,就呆不下去了,因為書房裏的氣味實在熏人,養了一盆又一盆的花草不說,還點起了香,毛蘭花說是印度香,那香若有若無地飄過來,搞得我鼻子難受,於是,我就跑到外麵去了。

到了外麵,再來看毛蘭花的別墅,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難怪媽媽每次來爸爸和我這裏,都會用不耐煩的口吻說,哎,真不知道以前是怎麼過來的,放個屁,三天都散不掉!

爸爸小聲辯解,你現在不要什麼都看不慣。

媽媽冷笑一聲,我跑這裏來幹嗎?還不是可憐你!

爸爸捉住她一隻胳膊,知道我的好了吧。

媽媽一聲歎息,嗨,衛國興,你也就哄我這點本事了,你不是說你是國內著名詩人嗎?怎麼就寫不出著名的詩來?你有毛蘭花的十分之一,我也就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