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眼裏滿是飛蚊(3 / 3)

爸爸這時把一大杯茶全都喝進了肚裏,抹抹嘴唇上的漬水,輕輕說,毛湖根,你算是活出點人樣來了。

我在書房裏坐得有點累了,就趕緊出去鬆散一下。我先去了院子,水池裏的水老是注不滿,看來阿崔講的是對的。水池的確漏了。幾朵花在水裏倒是高興了,因為不管怎麼樣,水滿了好多。皮管還在哢哢哢地響著。

牆角,掛著一隻鳥籠,裏麵有一隻虎皮鸚鵡,在閉目養神,我過去,它隻張了張眼,又閉上了,我懶得理這小家夥,乳臭未幹,一點都不懂禮貌,怎麼都應該和我打個招呼,畢竟我是著名詩人衛國興的女兒!

我又跑到了廚房裏,看到阿崔在剝大蒜,邊剝邊打噴嚏,我的鼻子也癢癢的,我趕緊逃開了。我怕打噴嚏,唾沫會把我的身子弄髒的。

溜達了一圈,還是不見媽媽回來。

我隻得又回到了書房。我心裏挺想媽媽的,這會兒,她該把晚上吃的東西都采購好了吧,不知道有沒有我最喜歡吃的?

書房裏煙霧繚繞,爸爸和毛蘭花像是泊著的兩條船,頭挨著頭在說什麼。看見我進去,他們分開了,毛蘭花站起身,走到了碩大的紅木書桌前,那裏鋪著厚厚的毛毯,上麵文房四寶一應俱全。

衛兄,你請!毛蘭花誠惶誠恐的樣子,他這個樣子,自我走進他家的門,還從來沒有看到過。

爸爸氣宇軒昂地走到書桌前,問,畫呢?

在在在。毛蘭花一疊聲說,他在書桌邊的一隻大缸裏拿出一軸畫,小心翼翼地在毛毯上展開,畫上是幾朵蘭花。我還沒見過毛蘭花畫的蘭花,我不大懂畫,但畫得像不像還是能看明白的,他畫的,哦,逼真,有點像攝影。

毛蘭花彎著腰給爸爸解釋,你看看,那花骨朵,那枝葉,連上麵的絨毛都可以看到,我就是這樣往細處畫。

爸爸拿起了筆,啊,我驚得差點尖叫起來,爸爸,你要寫字了?可是毛蘭花怎麼知道你會寫字呢?這個秘密你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隻有我才知道啊。

媽媽走後沒多久,爸爸就對著我發誓,麗莎,請你監督我,爸爸從今天起開始練書法了,老子衛國興就不相信比不過毛蘭花,他以為他畫畫能掙大錢,我寫書法照樣掙大錢,掙得比他多!

爸爸寫字很刻苦,我半夜醒來,看到他還在報紙上練。有時候,他就在客廳的水泥地上蘸著清水練,但他從不聲張。

有一次,他喝醉酒嘔吐了,我用他前一夜練過字的報紙擦地板,他看到了,把我一頓好打,我連哭聲都不敢發出來,隻能把淚水往肚子裏流,我知道我做錯了,把他的信念給踐踏了。爸爸的信念是:總有一天,老子要讓他們看到,衛國興不單單是詩人!

爸爸氣定神閑地說,我的是文人字,不是書法家,你不要見笑,

毛蘭花有些崇敬地搓著手皮,衛兄,這年頭,吃香的就是文人字,書法家的字不稀罕。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爸爸把毛筆摁進了硯台裏。

爸爸在那幅蘭花的右上角,題上了兩句話,一句是:簡單到不值一提。另一句是:複雜到一言難盡。他在上麵留下了自己的大名,還變戲法一樣從雙排紐對襟衣服裏取出了兩枚章和一盒印泥,一一蓋上。然後,擦幹淨章,包好,和印泥盒一同放進袋裏。

毛蘭花的激動還在繼續,衛兄,都在傳你的書法別具一格,我還不相信,今日得以相見,我算是開眼了。

爸爸做了個抽煙的姿勢,毛蘭花趕緊替他拿來了熊貓煙,點上。

爸爸深吸了一口,吐一串煙圈,小case(小意思),對於我衛國興來講,純屬雕蟲小技。

毛蘭花的眼皮跳了幾下,他不吭聲,從衣架上拿過自己的皮包,找出支票簿,開了一張,遞給爸爸。

爸爸的手哆嗦了一下,湖……湖根,是不是有點多?

區區3萬塊錢,何足掛齒,請笑納。以後我們還有很多合作的機會。這蘭花,給包市的,包市你知道吧,包玉明。我做生意時,對我關照不少。現在關在芙東監獄。弄幅畫送人,爭取減點刑。中人說,書畫家的作品贗品多,不靠譜,要文人書畫,要有點名氣的……

坦白講,我沒有想到爸爸的字這麼值錢,那兩句話,是他的口頭禪,動不動放在嘴邊,他也老說自己就是這樣一個人。爸爸將毛蘭花開的現金支票揣進袋裏,還拍了拍。我忍不住笑了,這也是他的一個慣常動作,媽媽偷偷塞在他枕頭底下的錢,在她走後,會被他取出來,放進口袋後,他喜歡去拍一下。

忙完了這些,毛蘭花好像鬆了一口氣,他熱邀爸爸去參觀他的別墅,說你還沒好好看呢,看一下,給點意見。

爸爸愉快地答應了。他的整個身子也鬆弛下來,完全沒有了剛來時的咄咄逼人和火藥味。

毛蘭花帶爸爸一個樓層、一個樓層地參觀,他介紹得很詳細,當參觀到他藏畫的一個小房間時,毛蘭花口氣凝重起來,我的多半家產都在這裏,他打開玻璃櫥,拿出一幅畫說,這是徐悲鴻弟子的,據說此兄的畫已經飆升到每平尺30萬。

畫上是一個仕女,拿了一把扇子在顧影自憐。

爸爸突然說,毛湖根,你說像不像程潔?

毛蘭花對著畫看了看,搖搖頭,不像。

爸爸肯定地說,像,你看,這腿的長度、弧度,還有腰間那一把,整個地陷進去。

爸爸說的時候,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那幅畫,好像要把它吸進去一樣。

毛蘭花抿著嘴,也細細地看,你說像就像,反正我說不像。

像!

不像!

兩個男人像是要吵起來。

毛蘭花說,你懂個屁,我老婆,天天看的,怎麼會不知道?

爸爸急紅了臉,遲疑了片刻,恨恨地說,我知道她的時候,你還在天上飛!

毛蘭花嘿嘿嘿地笑起來,我們兩個人就不要爭了,你眼裏的是過去的程潔,我眼裏的是現在的程潔。你知道的是過去,我知道的是現在。

我看到爸爸的聲音率先低了下去,像是給自己找台階下地說,以前的程潔就是這個樣子的。

毛蘭花把畫收起來,現在的程潔比以前的更好。

爸爸欲言又止。

他們參觀完,重新回到書房,阿崔進來替他們重泡了一杯茶。

毛蘭花問她,程潔什麼時候回來?

阿崔說,老板娘說了,下午4點可以回到家。

下午的太陽懶洋洋地照進書房,我都有點困了。可他們兩個還興頭十足。後來,我聽到他們又談到媽媽了,嘁嘁促促的,他們聊媽媽的胸,媽媽的屁股,媽媽的肚臍眼,媽媽的毛毛……我都有點聽不下去了,這兩個臭男人,怎麼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說我媽媽呢?不要臉!

說過了媽媽,他們突然把話題轉到了我身上,我一陣緊張,我想,天哪,他們怎麼這麼無聊?

爸爸不停地誇我,說他喝醉了酒,我怎麼在邊上伺候他;他練書法了,我又怎麼在邊上陪伴他;他晚上冷清了,我又怎麼翻跟頭給他解悶……爸爸說的都是事實,爸爸說著說著,把我的眼淚都喚出來了,爸爸這些年不容易,我也不容易。我早就說過,誰叫我們父女倆相依為命呢?

國興,把麗……哦,對了,是叫麗莎,把麗莎給我吧。

你不要做夢,麗莎是我的寶貝,我怎麼可以給你呢?你看看,麗莎多乖,脾氣溫順,會照顧人,是我的小跟班,我到哪裏,她就到哪裏。我是他爸爸。

我也可以做他的爸爸。

你這人怎麼回事?我喜歡的,你為什麼老跟著喜歡?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喜歡麗莎,看她的眼睛,聽她的聲音,看她的腔調,我就迷上了。怎麼樣,你出個價吧。

我心裏緊張極了,不知道爸爸會怎麼樣。

爸爸笑得牙床都露出來了,見你的大頭鬼去吧,麗莎是我女兒,我怎麼可以賣女兒?

我鬆了一口氣,爸爸就是爸爸,怎麼會見錢眼開呢?

毛蘭花不樂意了,他狠狠地盯著爸爸,如果我一定要呢。

不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你出個價。

爸爸惱了,除非你用剛才那幅仕女畫換!

毛蘭花似乎驚呆了,一時,他不置可否。

爸爸洋洋自得地看著毛蘭花。

毛蘭花的汗涔涔下,後來,他重重地一頓茶杯,茶杯碎了,那可是一隻紫砂茶壺。他咬牙切齒地嚷,換就換。別以為老子不敢,老子看中的東西,休想逃過我的手!

爸爸瞥了我一眼,那眼裏有我看不懂的東西。

不知是被毛蘭花的話嚇住了,還是爸爸的那一眼,我忍不住了,一泡熱尿滋滋滋地撒在我坐的那隻大缸上……

現在我想說說我撒過尿後的情況。

我在媽媽回來以前就逃離了,我不想吃她的野兔肉,也不想吃她的野生芹菜了。是的,我出家了。在我看來,離開家並且不想再回來就是出家了。

我被這些鳥人傷透了心。

首先是爸爸,我會一直記恨你的,不要以為你是我的爸爸,就可以為所欲為,也不要以為你是全國著名詩人,就可以不尊重我的感受,就可以出賣你的女兒。從你開口要那幅仕女畫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的心有多麼肮髒,你口口聲聲為了文學,為了藝術,但在金錢麵前,你可以把靈魂也賣掉;

第二是毛蘭花,請你放尊重點,你可以做你的富翁,但不可以做我的主人,我不尿你那一壺,你口蜜腹劍,嘴尖皮厚腹中空,說到底就是一頭大蠢驢;

第三是媽媽,你以為你八麵玲瓏啊,天真地以為傍了大款就可以高枕無憂?我給你一個忠告,隻要你還在背著毛蘭花幹偷人的勾當,他總有一天會丟棄你的,多行不義必自斃;

第四是黃少伯,我不想見你,你充其量就是一個掛羊頭賣狗肉的角色……

當然,我自己也要檢討,我現在沒有必要再掩掩遮遮了,我之所以喜歡生活在這個家庭裏,主要是我喜歡自己有點文化,我想在一個充滿文化氛圍的家庭裏成長,肯定會大有幫助。誰知,正是因為文化,我迷失了方向。麗莎的名字害了我,以為自己真的是蒙娜麗莎的化身。

我不想再做披著人衣的狗了,我得找回我自己,做一條真正的狗,重新學會吠叫,學會咬人,學會生存。

行啦,我不多囉嗦了,我要去流浪了,雖然前途艱險,但我相信我會活得好好的,祝福我吧。

責任編輯 楚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