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沮喪地鬆開手,又不是我的錯,大環境不行,詩邊緣化了……他比劃著跟她解釋,她擺擺手,阻止他說下去。
一圈兜下來,我喜歡上了毛蘭花家的院子,院子空落落的,有一個碩大的水池,有假山和池水,水很淺,零星地開著幾朵叫不出名字的花,像荷花,也像睡蓮。
那個叫阿崔的,拎著一根皮管,往池裏注水。她幹得有些潦草,好多水都注到牆外去了,一個在院子外擺水果攤的人來敲門,說水澆到他頭上了。
阿崔不認錯,還笑,給你點清涼不好?
那人說,沒見過你這麼橫的。
阿崔翻翻白眼,連幽默都不懂,沒文化!
小販罵罵咧咧摔門走了。
阿崔對著水池自言自語,程潔啊,你這個敗家子,修這池子幹啥?天天漏水,毛老板的家產總有一天會被你敗光的。
我陰冷地看著阿崔,我不大喜歡在背後說人壞話的人,特別是她在說我媽媽的壞話。本來我想給她一點厲害瞧瞧,考慮到我在做客,得給她留點麵子,所以我沒有發作。爸爸說過,小不忍則亂大謀。
我對阿崔客氣,阿崔卻一點也不把我放在眼裏,她自顧自注著水,注了一會,丟下皮管,跑到葡萄架下。那裏有一些葡萄熟了,她摘了幾顆,剝了皮,丟進嘴裏,程潔,你怎麼還不回來?
她掏出手機,打電話,我不知道是不是打給媽媽的?放下電話,她重新拿皮管注水,嘴巴翹得老高。
這個時候,我聽到書房那邊傳來了“砰”的一聲響。
我和阿崔都嚇了一跳,趕緊跑了過去。
書房裏,一隻彩盆被砸得粉身碎骨地躺在地上。
爸爸雙手叉在腰間,雙目圓瞪地說著什麼,毛蘭花蜷坐在花梨木座椅上,愕然地看著爸爸,好像被嚇壞了。
我熟悉爸爸的這副樣子,每次他這樣,我就清楚他要發脾氣了,好的,爸爸,我喜歡你,我終於等來了爸爸此行的目的。我無來由地興奮起來,屏息凝神地看著他,等待著他打出漂亮的組合拳。
爸爸全身顫抖著,嚷,老毛,不許你毀壞老子的形象,你沒這個權利。
毛蘭花心平氣和地勸他,國興,你這個人就是這點不好,太衝動,看在我們是老朋友的份上,我不計較,反正你摔碎的也是贗品,不值錢。我問你一句,當年麻腳腰裏掛一把菜刀,手裏抓一把菜刀,要劈死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爸爸抹抹額頭汗水,這個我承認,我不是為這個細節計較。
當年你在廠裏當鍋爐工,本來那天你當值,因為陪我去看電影,跟人調班,結果別人頂替你飛上了天,是不是真的?
爸爸點點頭。
我額頭上的刀疤是不是因為你引起的?
爸爸還是點點頭。
我納悶,爸爸平時很少點頭的,他喜歡搖頭,喜歡說NO!
那你計較個屁,我說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也沒錯!毛蘭花露出滿口的黃牙笑得開心。
你不能事無巨細,全都寫進去。爸爸義正詞嚴說,你如果這樣寫,我就告你侵犯我的隱私。
得了得了,我的衛大詩人,我看你就是嫉妒我,當年你確實比我厲害,著名詩人的帽子,你一戴就是幾十年,吃香的喝辣的!你威風凜凜的時候,我在幹什麼?老子在刨食——像頭豬,拱著地皮尋食。我吃的苦,我不說了,反正蒼天看我可憐,讓我掙了一點錢,現在可以做點自己喜歡做的事,我喜歡什麼?當然是畫畫,畫蘭花。
我辦廣告公司那陣子,你還找我拉讚助,我虧欠過你嗎?沒有。你要什麼給什麼。為啥我重新畫畫後,你就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你懂的!我今天和你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之所以找你修改潤色這篇序,主要是看在程潔的麵上,她勸我和你不要像冤家一樣老死不相往來。
程潔說,你讓衛國興看看,現在的畫集都興請作家詩人作序,像何水法的,就請了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作序!畢竟衛國興也是這方麵的一個權威,你讓他把把關,別人都會覺得你姿態高,有氣度。
爸爸一拳擂在茶幾上,把兩杯茶震得叮當作響,毛湖根,你少提程潔,我們倆之間的恩恩怨怨,跟程潔半毛錢關係也沒有。
毛湖根站起來,右手僵著,左手慢慢移到爸爸肩胛那裏,碰了碰,國興,你不要講這種大話,你雖然是個詩人,但官場那一套,你也學得差不多了,那是你作為詩人的悲哀。你不要以為自己了不起,人生是沒有意義的,像你我,終究會灰飛煙滅的,寫什麼,圖的就是一個樂子,你在意細節幹什麼?
爸爸全身打擺子一樣抖著,你奚落我,我無所謂,但你不能這麼寫程潔,程潔決不會追求你的,是你設局把她罩了進去……
毛蘭花抹抹嘴,對著爸爸吹了口氣,國興,和女人打交道,在乎目的,不在乎手段。這和做生意一樣的,追求的是利潤。你沒做過生意,對這方麵體會不深。還有,程潔是我老婆,我願意怎麼寫她,是我的事,跟你沒關係。她皇帝不急,你這個太監急什麼?
爸爸的拳頭握緊了。
我緊張地看著他,我在猜測他是不是會像隻豹子一樣跳起來?然後用他常說的一記勾拳,將毛蘭花打倒在地。
但沒有,很長時間都沒有。
爸爸似乎有些虛弱。
你如果真以為和程潔一點關係也沒有,那我就不說了。毛蘭花的聲音冷冷的。
爸爸的眼光一點點暗淡下去,他痛苦地一咬牙,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國興,不要糾結了,你要向前看,今天請你來,不是來吵架的,是來談你以後出路的,程潔幾次和我說,衛國興,也是你兄弟,你要拉他一把。毛蘭花替爸爸續上水,慢悠悠地說。
一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清楚毛蘭花邀請爸爸來的目的,一是澄清毛蘭花畫冊序言中我爸爸認為的不實之詞——毛蘭花即將成立一個工作室,想出一本畫冊裝點門麵;二是幫爸爸認識黃少伯這個新朋友,想撮合他們合作;三是請爸爸在他畫的一幅蘭花上題上一行字,派個急用。
我心裏堵堵的,爸爸好像越來越喜歡誇大其詞了,明明是來辦事,怎麼能說是來決鬥?搞得像真的一樣。我真想衝著他喊一聲,爸爸,打啊!
黃少伯是個忙人,他答應來,但得等到吃飯時分。毛蘭花酸溜溜說。
衛兄啊,我們倆年紀都長在狗身上了,人家黃少伯,以前我的小跟班,一個外地人,普通的中學畫圖老師,我幫他牽了一下線,認識了一個老板,那老板說起來你也認識的,就是以前建行大港分行的行長老丁,老丁仕途不順,下海幫朋友搞銅礦,朋友圈裏愛互贈禮物,有一次,他送上海一個退休官員一幅畫,那人特別喜歡,囑再來幾幅。那幅花鳥就出自小黃之手,當然不署他的名,是幫一位名家老周畫的,他做槍手嘛。小黃人小膽大,得知此信息,撇開老丁、老周,直接跑到退休官員那裏去了。
你想想,敢於這樣的人,還有什麼事做不好?接下去他就順風順水了,畫作進畫廊,進拍賣行。他現在的行情是多少?毛蘭花伸出肉嘟嘟的手,張開,上下連翻了9個跟頭,才慢慢停住,我的媽啊,四萬五一平尺,比他先前的東家都高3倍,老周氣壞了……
衛兄,這年頭,需要表演,我這個人不喜歡用炒作,炒作太難聽,用表演就比較好,比如你是寫詩的,需要文字來表演,我畫畫的,需要用畫來表演,但這個是表麵的,內裏還有一種表演你是看不到的……小黃為什麼成功?因為表演得比較出色。我給你透個信息,這小子現在狂到什麼程度,居然要我做他的槍手,我畫的蘭花,署他的名,然後放到畫廊、拍賣行……他發我錢,1萬一平尺!我靠,把老子當猴耍啊!不過,老實說,1萬1平尺,確實不錯了,我畫畫從來沒有上過這個價位。
毛蘭花唾沫四濺說這些的時候,我發現爸爸的嘴越張越大,好像口水都要流下來了,眼睛裏也蒙起了一層霧。
我心裏也挺難過的,爸爸和我的生活一直很拮據。爸爸老是喜歡說,自從程潔走後,我的生活一落千丈。其實不是這樣的,在媽媽走前,我們的生活就差強人意了。爸爸雖然是個著名詩人,但掙的錢實在有限,他在藝研所當專業作家,一個月才幾千元錢,他的花銷又大,朋友多得像候鳥,一群來,一群去,喝下的酒,可以用卡車來裝。他常常捉襟見肘。
媽媽隔三岔五來和爸爸幽會,更多的是給他帶來數額不等的錢。
每次,爸爸都會拒絕,媽媽通常不說話,把錢塞在枕頭底下。
爸爸裝作沒看見,反複說,錢你帶走,我無所謂。
媽媽笑笑,你無所謂,我有所謂。我怕下次來,隻見一具僵屍。
爸爸摸一下媽媽的屁股,僵屍的手,像不像上帝的手?
爸爸的口水終於掉下來了,我不知道毛蘭花有沒有看到。爸爸卻沒意識到,自顧拿起熊貓牌煙盒,抽出一支,點燃,默默地聽著毛蘭花說話。
毛蘭花的情緒愈發飽滿,在爸爸麵前踱著方步,國興,實話和你說,小黃想和你合作。
怎麼合作?爸爸向前欠了欠身子。
你不是詩人麼?小黃有個創意,要畫唐宋元明清的有名文人,請你每幅上都配一首現代詩。毛蘭花笑容滿麵。他當時一說這個創意,我就覺得有意思,一下便想到了你,國興,你有用武之地了。
爸爸垂下頭,深深歎了口氣,毛湖根,說你沒文化,你還不承認,這詩我能寫?唐代以來的那些有名文人,哪一個不是名垂青史,用得著我去畫蛇添足?我這不是自取其辱?
錯,你是用現代詩寫,人家能奈何你什麼?你啊,前怕狼後怕虎,怎麼掙錢?錢對你來講是當務之急。毛蘭花堅決地說。
我發現,他一直僵硬的右手也動彈了一下。
我是缺錢,可不能昧著良心掙錢。爸爸有點難為情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國興,你什麼時候能現實一點?不要老是生活在夢中,詩人也是人,也需要吃喝拉撒。我先跟你通個氣,等會兒小黃來了,你們再具體談價格。
我一平尺收多少錢?爸爸在心裏躊躇了半天問。
毛蘭花眼淚也笑出來了,說你不懂,你還真不懂,你一首詩的位置,能有多少平尺呢?你的詩是補白用的,給畫作點綴。用平尺算,虧死你!你得照每首詩算。在我看來,你就收2萬元一首。
爸爸的屁股挪離了座位,好像不相信那是真的,用可憐巴巴的眼光看著毛蘭花,你不是跟我說笑吧?
毛蘭花把他按回到座位上,來來來,喝茶,行不行,我說了不算,得等小黃拍板,我隻不過給你提個參考價。你如果覺得不行,還可以討價還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