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音

短篇

作者:夏凱

這家夥眼裏根本沒有我,隻有審訊室的天花板。我是他麵前一團看不見的空氣。天花板長年失修,牆皮剝落,布滿了因樓頂漏水侵蝕而成的汙漬。他扶了扶鏡框,仰頭看著那片或濃或淡的汙漬,像在愜意地欣賞一幅水墨畫。我裝作沒看見,低頭用手機翻看新聞。然而我的注意力無法集中在那條娛樂圈的花邊消息上。低頭的瞬間,我看見他用腳尖輕輕拍打著水泥地麵,仿佛心裏在唱歌,那雙沾滿泥漿的紅跑鞋格外刺眼。

姓名?我問。話剛出口我便開始後悔。我突然想到這種常規審訊方式在他身上不管用。之前已經有三個人輪番審過他,這家夥始終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老葉氣得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偏偏拍中一枚不知道是哪個嫌疑犯放上去的釘子,將大拇指根部紮了個洞。老葉一邊包紮,一邊將目光落到我身上。我知道我是麻煩的製造者——是我親手將這家夥抓回來的。我在分不清老葉的目光是責備還是求助的情況下,打心底裏泛起一層得意的漣漪,這層漣漪沿我的神經纖維開始蕩漾,一直蕩到控製語言表達的大腦左半球。於是我脫口而出,說了句一個年輕警察不該說的話,說完才意識到這話又是在自找麻煩。我說這種人外表裝得像個心懷蒼生的學究,實則是個畜牲,他一翹尾巴我就知道他要拉什麼屎。老葉聽了淡然一笑。他過去是個法醫,成天幹著開膛破肚的活兒,平常不苟言笑,來到派出所後才有了笑容。我沒去琢磨老葉短暫的笑意裏隱藏著什麼,爽快地接過他遞到我眼前的那疊空白訊問筆錄。

我拋出第一個問題後,這家夥腳尖抖動的頻率明顯加大。我知道他在用這個動作逼迫我承認一個事實:在僵持半個小時後,我終於開口說話了。我這樣表述並不誇張。他已經恣意放肆到了可以顛倒角色的地步。說真的,我很想找根鋼釺將他的腳尖牢牢地釘在水泥地麵。我當然不會這樣做。我要是這樣做了,三萬塊錢的犯罪心理學學費就算是打了水漂。於是我強壓怒火,裝作滿不在乎地向他拋去一支煙。香煙在桌麵打了個滾,落到他的腳邊。我等待他俯身拾起來向我求個火苗。然而他無動於衷,繼續保持蠟像般的坐姿,身子後仰,雙手揖在胸前,生怕別人看不見他手腕上那副閃亮的手銬似的。我重新掏出一支煙塞到他的手上,順勢摁燃打火機。他的高傲終究沒能抵擋住我謙卑的進攻。他欠了欠身子,對著火苗吸了口煙,用一個資深煙草鑒定專家的口吻說道,十七塊的黃鶴樓,民工最喜歡了。

他顯然想“入室行竊”我的尊嚴。我理解他為什麼會說這番話。他是個賊精,入室行竊是他的專長,三年來,他在我們轄區作案三十五起,總是逮不著。他也是個人精。我的香煙是用一個鐵皮盒子裝的,盒子外層有鍍金花紋,看上去很精美,裝的煙講究性價比,滿滿當當,如同“大奔”裏載著一排帶著泥土氣息的七大姑八大姨,不乏人氣。他自以為“踩點”踩到了一個外表威嚴的警察的內心薄弱處,試圖發起攻擊。事實上他錯了。我身上還有一包煙,他攻擊我的尊嚴時,我會想起右邊褲袋裏的那包大中華。我並不覺得看人給煙是種虛偽的行為,這和看天氣穿衣服是一回事。

以後你會在裏麵想念這種煙的。我邊說邊將煙盒玩得滴溜溜轉,向他暗示我不在乎他的譏諷。你看你,一米七八的個子,長得白白淨淨斯斯文文,戴副眼鏡,拎個公文包,走在路上的確騙過很多雙眼睛。但是賊有賊相,相由心生,心靈不純的人,行為舉止遲早會露端倪。轄區住戶一千四百家,三千六百多人,我為什麼偏偏注意上你?我們第一次相遇,是在路口的小賣部,那天你的動作太麻利了,掏包,遞錢,接煙,幾秒鍾內完成,眼睛的餘光還不忘掃視每個靠近你的人。常言做賊心虛,你內心的齷齪令你偽裝得近乎完美的外表成為一種徒勞。

有點意思。他說。走了個武夫來了個書生,你們應該換個警花試試。

你錯了。我說。我不審你。我對審訊不感興趣。

我低頭重新玩起了手機。而他,繼續仰頭看著天花板,欣賞著他想象中的那幅水墨畫。我暗暗將手機調成待機狀態,這樣一來,我無需抬頭,就可以在黑色手機屏幕上清晰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半小時後,我看見他抖動腳尖的節拍有所減慢,繼而時斷時續。他戴手銬的雙手似乎舉累了,往下挪了挪,擱在腹部的位置。他的眼鏡片不再映著天花板,而是一會兒映著我,一會兒映著那疊訊問筆錄。我猜測他在搜尋另一種東西,譬如一支鋼筆。桌上沒有鋼筆。我故意將鋼筆藏了起來,向他暗示我有足夠的耐心等待他開口。又過了幾分鍾,他後仰的身子往前躬了躬,屁股開始左右搖晃。我知道時機到了,不慌不忙為自己點上一支煙。這回我掏出的是大中華。我故意用這種方式打擊他的囂張氣焰,讓他接受一個事實,我和他不一樣,我們之間有差距。

假姓名假年齡假籍貫假身份證假工作證。我像念繞口令似的說道。即便如此,我仍然能夠像玩找茬遊戲一樣,準確地把你從人群中找出來。

他的鼻孔裏哼了一聲。找茬?弱智網遊你也懂?

我像個小學生似的點點頭,對他說,我知道你是個網遊高手,英雄聯盟、三國殺和魔獸世界對你來說都是小CASE,但這些隻是熟能生巧而已。換作別的,你就蒙了,譬如——我頓了頓,開始拋出誘餌——譬如心理遊戲,這方麵你不是我的對手。

他的嘴角動了動,欲言又止,一臉的不服輸。我看出他的內心正在蠢蠢欲動,這印證了我最初的判斷——這家夥是個自大狂。這種人傲慢狂妄,幻想自己有至高無上的能力,為了迎合幻想,他的行為方式會變得怪異和出人意料,譬如恣意地挑釁和狂躁地衝動。而這恰恰是我所期待的。

我趁機講起了遊戲規則。當然是臨時編造的。我說這個遊戲叫猜猜看,規則嘛,我猜測你的情況,猜對了,你就如實回答我的一個問題,反之也一樣。他默不作聲,眼鏡片折射出兩股來自瞳孔的渴望。他在權衡得失。我在張弓以待。我提醒自己要沉住氣,我正在捕獵一隻狐狸,能否成功,不僅要看我的陷阱設置得多完美,還要看狐狸有多饑餓。

我的等待很快有了結果。他清了清喉嚨,對我說道,我需要一支煙。我爽快地再次為他點燃一支煙。我這次遞上的不再是他眼裏的民工煙,而是支和我手中一樣的大中華。他深吸一口煙,仿佛吸進一肚子的尊嚴,滿意地抬起頭來看著我。這是個應戰的信號。我連忙啟動“遊戲程序”。

你很寂寞。我拋出我的第一個判斷。我的這個判斷來自他的通訊錄。在我們查獲他的手機裏,通訊錄上一片空白,沒有任何人的號碼。我們還調取過他的通話記錄,近三個月隻打過一個電話,是打給114查號台的。這種情況很少見,一個連環殺手也不至於謹慎到如此地步,何況一個小偷,除非他真的沒幾個親朋好友。

你可以提問了。他用發號施令的方式認可了我的判斷。

姓名?我重新拋出剛開始失敗過的那個問題。

劉青華。他答。該我了,你是個“兵”。

我禁不住笑了起來。我的笑裏不止有一種被他言中的無奈,還有嘲笑之意。我嘲笑他用賊眼看世界。在一個賊的眼裏,這個世界上隻有兩種警察,兵和官。之前老葉告訴過我,全所二十五個民警即便燒成二十五堆灰,他也能夠一一分辨出來,所以隻會栽在我這個新手手上。他的結論應該是這樣得出來的:他知道我是新來的,所以會關注我的警號。我的警號是機關序列,警銜是一杠三,一個年輕機關民警不在領導身邊舞文弄墨,跑到派出所來捉賊,自然身無一官半職,這是個一加一等於二的判斷。我想這家夥真是精明至極,盡揀四平八穩的便宜話說,他要是繼續作出諸如“你是個男的”或者“你臉上長了顆黑痣”之類的判斷,我就揚起巴掌替老葉搧他一臉的鼻血。

不錯。我坦然地說。我是個“兵”。你也可以提問了。

為什麼穿警服?

喜歡。

他的鼻孔裏哼了下,輕蔑隨之籠罩整張清瘦的臉龐。我張嘴用一團煙霧進行反擊。煙霧嫋嫋,我們之間很快扯起一層朦朧的紗縵。我並非故意用煙霧遮擋我的不自在的表情。我沒說謊。我問心無愧喜歡我的職業。小時候我用過小孩慣用的伎倆,將壓歲錢交給馬路交警,謊稱撿來的,目的隻想借機摸一下那顆閃亮的帽徽。

你是個左撇子。我拋出了第二個判斷。

話音剛落,我看見他夾煙的左手在空中停頓了幾秒,然後連著手銬垂了下來,如同我在監控錄像裏看到的那樣——他用左手夾著香煙,舉在空中,機警地打量四周,然後又垂下來貼在褲縫邊來回地晃動。

看來他不打算反駁。我乘機緊追不舍。年齡?我問。

二十九。他答。接著他又迅速地補充一句——你有強迫症。

坦率地說我有點震驚。我自恃懂心理學,沒想到碰到一個同樣的對手,難怪經驗豐富的老葉感到棘手。我正在琢磨哪裏露了破綻,這家夥卻喋喋不休主動說起來。需要解釋嗎?你玩弄煙盒時總將漂亮花紋的一麵朝上,如果說這是你的虛榮心在作怪,那麼,風吹筆錄時,哪怕沒有吹亂,你仍然要按照原來的順序將紙張一一地複位。你清楚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但是你克服不了這個毛病。我甚至在想,你會不會經常認為某個訂書針訂歪了,將裝訂很好的材料拆開重訂;你在敲領導房門時,會不會琢磨一番敲兩下還是三下。

他邊說邊將那雙細小的眼睛放大到我可以清楚地看見我自己就在裏麵。

我不再震驚。我開始討厭他了。這家夥在短時間內展現出一個優秀預審員的水平。這種水平將導致我們的較量難分伯仲,這讓我感到些許不安和不悅。我用一絲勉強的淺笑掩蓋心中的不悅。這家夥立即用一個眉毛上揚的動作回敬了我,嘴裏飄出他的第二個問題——我究竟暴露了什麼,讓你在人群中認準了是我?

我暗暗鬆了口氣。一個笨賊。我想。我差點兒高看了他。原來他的心理學隻是半桶水。他不該在這時候拋出這種滅自己威風長對方誌氣的問題。我於是裝作猶豫不決地吸著煙,腦海裏整理著詞彙,決意將他的心理枷鎖擰得更緊一些,直到他喊痛為止。

強迫症。我說,你有比我更嚴重的強迫症。我的強迫症令一些光陰付諸東流,而你的強迫症更麻煩,讓你露了馬腳,而且即將攫取你人生中最寶貴的一段自由。

紅跑鞋腳尖終於完全停止了抖動。我乘機繼續向他施壓。你每抽完一口煙總要將煙杆捋直,即使戴著手銬也不忘做這個動作。你開鎖時,總是用右手將同一個品牌的口香糖塞進鎖孔,然而你是個左撇子,這說明你的病態嚴重到了逾越你的生理特征的程度。你踩點時從來隻走右邊,你明明知道羅灣小區有個出口的攝像頭裝在右邊,卻仍然從右邊走出來,給我們留下一段唯一可以看清楚你麵目的影像資料。任何一個偵察員都可以根據那段資料從人群中認出你。可惜他們從來沒有和你碰過麵,因為你認識他們中的每個人,你隔老遠就躲開了。隻有我這個新來的認出了你,對你起了疑心。我們有同樣的弱點,都是因為過於認真和追求完美。但你的認真是惡的,我的認真是善的,這個世界的規則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我說這番話時,一直在竭力掩飾自己的厭惡情緒。我厭惡和這種人同病相憐,因為共同的強迫症,他就像一麵鏡子,把我照得通體透徹。但我是警察,他是竊賊,我們之間注定勢不兩立,就像一對相互排斥的磁場,一正一負,一南一北。

他的鼻孔裏又一次哼了一下,仿佛在質疑我最後幾句的善惡論。但這無關緊要,我隻需要他認可我的判斷,至於信不信我的解釋,是另一碼事。

家庭住址?我拋出我的第三個問題。

他蹙了蹙眉,滿臉凝重。很顯然他不願回答這個問題。但我必須知道答案。到目前為止他沒占上風,我賭的依然是他的自大和高傲。伴隨著我的話音停止,他手中的煙蒂也落在地上,這樣一來,他兩手空空,除了那副鋥亮的手銬。他的兩根指頭依然張成一個V形的夾煙動作。我於是為他點燃第三支煙放上去。他沒有立即吸它,垂下眼瞼看著地麵,如同思考一盤下到局中的圍棋究竟該如何落子。

那麼,遊戲結束了?我用得意的口氣提醒他必須做出回答。

嶽飛路,九號。他囁嚅著,仿佛費了很大的勁。

我頗感意外。這家夥操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竟然是本市人。

午餐時間到了。我邊說邊開始收拾筆錄。我想沒必要繼續下去了。

他對我說停就停的做法顯然不滿意,鄙夷地看了我一眼,高傲重新爬上臉龐。

我回到休息室。老葉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朝我豎著那根纏著繃帶的大拇指,一臉的怪笑。我裝作沒看見。自從告別解剖刀後,老葉變了,動不動就展露出一副捉摸不透的笑臉。我理解他此刻怪笑的含義。之前我和他打了個賭,我要是撬開這家夥的嘴,老葉就沿派出所的外牆裸奔三圈。我假想著葫蘆體型的老葉在電視新聞裏裸奔的樣子,私處還打了馬賽克,禁不住撲哧笑出了聲。然而老葉畢竟是老葉,隻字不提打賭的事,而是將一張紙條遞給我。我不用看就知道紙條的內容。劉青華。二十九歲。本市人。後台監聽的老葉完全可以根據這三項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信息,在電腦上將這家夥的情況查個底朝天。

初犯。老葉說。沒有案底。

見鬼,初犯就偷了二十七台電腦九部手機。我說。

中午吃飯我請客。老葉邊說邊用那根白色的拇指朝對麵餐館搖了搖。

不用了,留點錢退休後用來買旅遊景點的門票吧。

老葉再過三個月就要退休了。這次審訊是他的絕唱。他當了四十年警察,和不同類型的人打過交道,從婦孺到老頭,從富翁到高官,從扒手到殺手,不一而足,區別在於打交道的工具,前二十年用解剖刀,後二十年用記錄筆。他在後二十年的審訊工作中,像個金剛鑽無堅不摧,榮譽證書一撥接一撥。隻是他從未上台領獎。巧得很,每次頒獎時他都在外地辦案,由助手小董幫他代領。由於經常上報紙,替身小董的微博粉絲已經超過五萬。我打心眼裏敬仰老葉,覺得他是個真正淡泊名利的好警察。我知道這次審訊對老葉來說意味著什麼,是他饑渴不安的眼神泄了密。因為敬仰,我不敢想象老葉帶著滿腹遺憾告別警察生涯的情景,如同我不敢麵對一個我喜愛的運動員帶傷離場一樣。

老葉不愧為審訊老手,見我心神不寧,一眼看穿我的心思,衝我大手一揮,說了聲走。我說去哪兒。他說嶽飛路啊。說話間他已跳上汽車。我也跟著上了車。他將那輛早該報廢的富康車開得仿佛沒裝刹車係統,哐啷哐啷直奔嶽飛路九號。

這條以民族英雄命名的街道,如今是遐邇聞名的發廊一條街,大腿和酥胸充塞眼球。汽車在小巷裏七拐八彎,最後停在一間小屋門前。我們下了車,徑直走進屋子。屋子很小,隻有十幾平米。光線很暗。一段音樂不緩不急地在空氣中流淌,閉上眼,我會懷疑自己進了某個異國情調的咖啡館。但這裏不是咖啡館。空氣中沒有咖啡館裏特有的濃香,隻有一股黴味。也沒有侍者,一個中年女子坐在窗前吸煙。窗戶是半開著的。中午的光線灑進來,照在她那張五官分明但衰老已現的臉上,煙霧在光線中升騰,構成一幕藝術家們喜歡的鏡頭。那首英文歌曲是從擱在桌子上的一部手機裏發出來的。老葉向她出示了警官證。她瞟了一眼,對著警官證噴出一股濃濃的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