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要問。他率先開口。你想知道我為什麼不逃跑。你還想知道,事情為什麼來得這麼突然,上午你們去見了她一麵,下午她就自殺了。你更想知道,我隱瞞了些什麼,還有哪些沒招供的犯罪事實。

我沒有回答。他的這番話令我覺得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了。我將目光對準他的目光。他失去了眼鏡,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如果沒有那層晨霧一般淡淡的憂傷,他的目光其實很清澈,也很明亮。我琢磨著他會先說哪個問題。我想他一定會按照剛才的邏輯順序一一作出解釋。然而出乎我意料,他話鋒一轉,向我提出另一個問題。

你有死亡的經曆嗎?他問。

我繼續沉默。我的腦海裏浮現出參警七年見到的各種場麵,槍殺的,車禍的,服毒的,溺水的,爆炸的,火災的,還有百年難遇的空難,每每想起那些場麵,死亡氣息就會霧霾似的籠罩在我頭上,經久不衰,我甚至可以觸摸到死亡的顆粒感。

他見我沒吭聲,便不搭理我,繼續自言自語起來。我三歲生日那天,我娘第一次給我買了個禮物,是個皇冠頭套,金黃色的,上麵鑲著一排水鑽。我打記事那天起就害怕我娘。她將它戴在我頭上時,我怕得哭了起來。我覺得那東西像個緊箍咒,我娘要將我牢牢地套住。我娘說莫哭莫哭,我們去江邊玩。我聽見這句話立即止住了哭聲。我一直想去看長江。我三歲時憧憬的長江是這樣的:船比我家的屋子大,水裏有魚,成群結隊地遊來遊去,王八爬到岸上來曬太陽,岸上有很多小朋友,他們無拘無束地奔跑,手上牽著一根線,順著那根線我會看見天上有風箏,老鷹的,燕子的,金魚的,蜈蚣的,熊貓的,小狗的,總之地上跑的水裏遊的都在天上飛。我高高興興牽著我娘的手來到江邊。那是個秋天的傍晚,風很大,吹得我睜不開眼。但我努力地要睜開它,因為我要看長江。我失望地發現,長江邊上什麼也沒有。我娘說水裏有魚,我們去抓魚。我於是將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一條魚身上。我娘抱著我朝水裏走啊走,一直走到江水快要淹到我的脖子。我娘沒看我,她的眼睛盯著前方,耳朵裏聽著音樂。我現在想起來了,音樂是從她口袋裏一個巴掌大的小錄音機裏發出的,濤聲很大,我聽不清。我順著我娘的目光看去,覺得要抓到魚還有很遠很遠的路要走。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懼。我迸發出一股超乎我的年齡的力量,掙脫我娘的懷抱,跌落在水裏。我娘送給我的那個皇冠頭箍也落到水裏,正在向遠方漂去,我拚命地去抓它。一個浪頭打過來,我抓住了我的禮物,我瘦小的身子也被卷入水中。我娘見狀,突然發瘋似的撲上去,將我從水裏撈起來,又發瘋似的抱著我爬上岸,沿江邊狂奔不止,直到跑不動累倒在淤泥裏。我娘倒下去的那一刻,才真正是我恐懼的開始。我明白了我娘之前是要殺死我和她自己。我沒有哭出聲來,全身戰栗不已。你不會理解那種恐懼,直到今天我娘死了,它還沒死,繼續活在我的記憶中。

劉青華講述時,目光從我的頭頂直直地穿過去,不知道落在何方。我猜想它應該是落在長江裏,那裏江水翻湧,風大浪急,岸邊有一串奔跑的腳印。那裏誕生了他的恐懼,是經曆死亡的恐懼,比死亡的恐懼更可怕。

我想我該提問了,否則他會繼續沒完沒了地講下去。我想起他剛才最後一句話裏提到“今天我娘死了”,令我迷惑不已。我於是問他,胡曉翠究竟是你的什麼人?他答,我娘,我生母,不是養母,是那個曾經想殺死我的人。我搖搖頭表示他在說謊。但他並不在乎我的質疑。他好像什麼都不在乎了,幽幽地說,我的故事還沒講完,你莫打岔。然後繼續說了起來。

二十九年前的秋天,我娘沒聽那個男人的話,將我生了下來。我的生日後來被她當成遭拋棄的日子。從那天開始我娘就恨我。她認為我毀掉了她的愛情甚至一生,在別人麵前從不承認我是她的兒子。那次她沒殺死我,也就沒殺死她自己,於是變本加厲地厭惡我。她不高興時將我關在那間黑暗的小屋裏,任憑我哭幹眼淚哭啞嗓子,似乎這樣她才解恨。我因此有了幽閉恐懼症。好幾次我被她送給別人,但每次送人後,她又親手把我接回了家。那時候她還年輕,為了養活我,送我上學,她做起了妓女。她一邊用南來北往的男人們的髒錢養我,一邊將他們罵她的方言髒話轉罵到我身上。我十八歲上大學那天,她說了一大堆好聽的話,這很反常,導致我在火車站台上徘徊不前,最後沒去學校報到,而是返回家裏。我進門時,看見她一個人坐在窗前,邊聽音樂邊像嚼豆子似的嚼著一捧安眠藥。對了,就是你們聽到的那段音樂。我現在總算明白了,從我三歲生日那天開始,她隨時都在準備了結自己。

如此看來,你逃跑是為了阻止她自殺。我說。

是的。他答。她若是活著,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人惦記著罵我。

你怎麼確定她要自殺,僅憑推測嗎?

他搖了搖頭。當然不是。他說。他的目光終於開始落在我的臉上。我們的目光互不相讓。我看見他的目光裏除了悲傷,還在滋長憤怒。我想,悲傷是給他自己的,而憤怒,應該是給我的。

那段音樂。他說。它告訴我的。

音樂? 那首英文歌?

是的。它叫《I Will》,翻譯過來就是《我願意》。我從小討厭它,仿佛中了魔咒,它隻要一響起,我就有種以頭撞牆的衝動。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對我娘說,我不想聽,它老是給我帶來錯覺,以為身處殯儀館。那次我娘的反應是我從沒見過的,她那張罵起人來流暢伶俐的嘴巴突然失了靈,張開後半天也沒合攏。你們將音樂放給我聽時,我幡然醒悟,我娘前兩次自殺都在聽它,仿佛我娘也中了它的魔咒,還有,都發生在我過生日時。這是不是構成一個邏輯推理的鏈條呢?

她有抑鬱症。我說。

沒錯。我上大學後才明白。為了幫助她,我才自學心理學。你也懂心理學,你中午就看出我娘有嚴重的抑鬱症,但你不關心她,你隻關心你的任務,在你眼裏她是個無關緊要的人。

你對警察並不了解,我打斷他的講述。你沒資格指責我。你畢竟是個賊。你的醜陋貨真價實。

賊?我不是賊。我討厭小偷小摸。我偷東西是為了找到那個男人。我要殺了他。

狡辯。

你懂個屁!他忽然暴躁地叫起來,胳膊一使勁,椅子兩側的手銬鏈條嘩啦啦作響。你知道長江的水流有多深多長嗎?你將它放大一萬倍,就是我的仇恨了。我娘恨我。我恨誰去?恨我娘嗎?不!她是個受害者。但是我天生不是來挨罵受氣的。我的仇恨需要找個出口,好比雪山崩塌了雪水需要奔湧。那個男人便是出口,他結束了,我的仇恨才能結束。

他不過是生下你而已。他有錯嗎?

他騙了我娘。騙子算什麼東西!騙點錢財也就算了,要是騙感情,這比殺人還罪惡,這種人就該千刀萬剮下油鍋煎。我這種觀點並不偏激。我想你應該理解的,就拿你來說吧,我誘導你看那段視頻,就那麼一點不足掛齒的欺騙,你就暴跳如雷,還要用我最害怕的方式來懲罰我。你那叫受騙一時,我娘叫受騙一生。怎麼說呢,那個男人答應我娘要娶她的,其實,他當時是一個有家室的男人,他還沒有離婚。僅僅因為我娘沒聽他的話,生下了我,他就違背承諾將我娘拋棄了。我不是在信口胡謅。我娘這輩子沒有結婚,每次見到電視裏的婚禮場麵,她就癡癡地發呆。我家有很多婚慶喜帖,都是她收藏的,仿古的,卡通的,剪紙的,綴花的,燙金的,單頁的,對開的,信封式的,應有盡有。我曾經懷疑她會將喜帖上的名字改成她和那個男人的名字,每張都偷偷查看了。可惜她沒那樣做。她要是那樣做了,我就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了,也就不會挨家挨戶尋找線索。

偏題了。我說。談談你入室盜竊的事情。

沒偏題。他答。我對那個男人的情況一無所知,我娘守口如瓶,很多年來她隻用兩種方式和我交流,一種是謾罵,另一種是沉默。她生氣了就說,那個男人是個強奸犯,不值得去找他。有一次她罵漏了嘴,我才知道那個男人住在羅灣小區。於是我在小區租住下來,希望聽到某些傳聞,從中找出他是誰。一年後我發現這個辦法不管用,便開始撬門翻窗入室。我隻要電腦和手機,因為這兩樣東西裏儲存著個人的信息資料,我希望從中發現線索。我這個辦法很笨,說出來很多人不相信,但是我要告訴你,莫說是個三千多人的小區,即便是一個千萬人口的城市,我也會繼續找下去。

你找到他了嗎?

是的,我找到他了。我知道他是誰了。那個晚上我進入他家,抬頭看見牆上掛著他的一幅大尺寸的照片,禁不住嚇了一跳——我和他長得很像。我甚至差點兒把那幅照片看作一麵鏡子。回來後我立刻檢查他的手機,發現他手機裏也有那首可惡的英文歌。

然後呢?你複仇了嗎?我迫切地追問。

他似乎有些渴了,喉結滑動了幾下。我這才意識到他不能喝水,他的雙手是銬在椅子上的。我連忙起身將他麵前的那杯白開水端到他嘴邊。他一口氣將那杯水喝個精光。我的友好似乎起了作用。他開始用一種不急不躁的語氣繼續說起來。

那一刻我的心髒狂跳不止。我甚至想立即返回去掐死他。但是我邁不開步伐,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情五味雜陳。我從第二天開始關注他,經常隔老遠觀察他。我希望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惡棍,流氓,色鬼,騙子,貪官,奸商,刁民,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幹掉他。偏偏他是個先進模範,電視和報紙上經常宣揚他的好人好事。我親眼看見他給自閉症兒童買玩具,和艾滋病人共餐,寄衣物給山區兒童。那段時間我反複跟自己對話,就像你審問我一樣,我不斷地問自己,殺還是不殺?我猶豫不決時,上天替我做了一個決定——他死了。他是因為長年勞累得癌症去世的。那天很多人趕到殯儀館參加他的追悼會。我沒去。我在電視機前麵守了一個上午。電視裏哀樂響起時,我突然哭了,喪父一樣地哭。我哭那個我敬仰的人,也哭那個我仇恨的人,他們一並死了,我的恨和愛一並死了,這令我感到不知所措,惶惶不安。我後來一次又一次潛入他生前的家裏,撫摸他的每一樣東西。但我發誓,我沒拿其中任何一樣,隻是看看。你是知道的,最近一段時間轄區內沒發生過入室盜竊案,這就是原因。偏偏我放棄作案時,你把我抓住了。

這件事你告訴過你娘嗎?

沒有。我猜我娘已經在電視新聞裏得知了他的死訊。今天我跪在我娘的遺體旁時,耳邊一直響著那段音樂,我娘設置了單曲反複播放。《I Will》,《我願意》,我相信它一定和婚禮有關,說不定那個男人當初答應過我娘,在他們倆的婚禮上播放它。我聽音樂時心裏沒有仇恨,隻有悲傷。我聽著聽著,突然明白了一切。我不敢大叫,更不敢大哭,我怕我的哭喊被我娘聽見後,她會在天堂發笑。

你聽明白了什麼?

他們深愛著對方。我不是強奸犯的兒子。我娘騙我的。他愛我娘。他若想從記憶中刪除我娘,不會把那首歌存在手機裏隨身帶著。我娘也愛他,她忍受著一切痛苦在保護他的聲譽,到死也不說出他的名字。她也從未被拋棄,而是主動離開了他,隱姓埋名。他當時前程似綿,我娘怕毀了他。我娘接連搬了五次家之後,他再也找不到我們了。

你說得沒錯。我長籲一口氣。你娘不隻愛他,也愛你,她不想讓你知道太多,是在保護你,不想讓你傷得太深。

他沒吭聲,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臉色隨之柔和起來。我看見他右手的指尖不經意地碰了碰褲袋。我知道他的褲袋裏有一樣東西。是張紙條,準確地說是胡曉翠留給他的遺書,上麵寫著“生日快樂”四個字。

老葉用一條手機短信告訴我一切OK。六十歲的老葉用英文單詞發短信,足見他的心情不錯。我連忙起身走進值班室。老葉捧著一疊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正在逐字逐句地檢查,見我進來,他叫我猜猜那家夥會不會在上麵摁手印。我說你拿去試試就知道了。他說不行,還有一項重要內容沒寫上去。我不解其意。他一臉認真地說,凶器。

老葉果然神機妙算。半小時後,我們從劉青華的租房裏不僅查獲大量電腦和手機,還有一枚自製炸彈。老葉看著那枚炸彈,如同收藏家看著一件古董,眉宇之間透露出一絲沒能藏住的驚喜。我立即趕寫了一篇材料,標題是《六旬警察寶刀未老 審賊審出爆炸嫌犯》。我寫完材料後又在標題上琢磨了一番,畢竟劉青華的生父已經死了,“爆炸嫌犯”這個說法值得斟酌。但我最終沒作修改,將材料交給老葉。老葉邊看材料邊歎氣,小宋你在機關寫材料真是浪費了。老葉的話有兩種理解,一種是我寫材料的水平還欠火候,另一種是我應該到基層來寫材料。我不知道屬於哪一種理解,便岔開話題,跟他說了聲對不起,我今天差點兒犯下大錯。老葉說不礙事,來來來,抽支煙。說完他打開抽屜四處找煙,感激之情溢於言表,竟然錯誤地將一根電子假煙遞過來。

晚上,月色很好。老葉買來兩箱啤酒和幾袋花生米,我們倆坐在派出所的院子裏開始喝酒聊天。我問老葉什麼是犯罪心理學。老葉搖搖頭,仰起脖子將手中的一瓶啤酒喝個底朝天。喝完酒後,老葉反過來問我什麼是法醫。我說法醫是司法機關中運用醫學技術對與案件有關的人身、屍體、物品或物質進行鑒別並作出鑒定的專門人員。老葉吃驚地看著我,問我究竟是學過心理學還是解剖學。我說我答對了你就該喝酒。老葉左右開弓又喝了兩瓶。就這樣邊喝邊聊,我們倆很快醉意蒙矓。喝到夜深時分,老葉看著最後一瓶酒,拋出他的最後一個問題,要我猜猜他為什麼不當法醫而要到派出所當預審員。我說因為你喜歡審訊。他說錯錯錯,最後一瓶歸你。我說不行,你先說答案,證明我錯了。他沉默片刻,說道,我用解剖刀在一個受害者身上開出一顆跳動的心髒,這之前,他居然還沒有死!這件事我隱瞞了二十年,直到現在快要退休了才告訴你,那個凶手剛滿十八歲,後來以故意殺人罪被槍決了,第二天我就申請調到派出所。說到這裏,老葉將最後那瓶應該罰給我喝的啤酒一飲而盡。

我突然感覺好累,加上不勝酒力,我的眼前開始模糊。恍惚中我看見老葉脫掉警服,光著膀子仰麵八叉躺下來,葫蘆體型在月光下一覽無遺。他手機裏的那段音樂也在這個時候響起,不急不緩,不輕不重,像微風掠過一片竹林,像溪流漫過一疊岩石。我不知道即將光榮退休的老葉為什麼突然播放這首歌。畢竟我們都聽不懂這首歌裏藏著什麼。我沒去細想,抬頭仰望天空。月光如水,灑在老葉的臉上,也灑在他的瞳孔上,他的瞳孔便蒙上了一層閃亮的水狀物質。對麵KTV的喧鬧聲從早到晚絲毫未減。倒是劉青華的呼嚕聲越來越安詳,這個強奸犯的兒子,哦不,這個先進模範的兒子,幾個小時內判若兩人,竟然在禁閉室裏熟睡了。難道白天他的幽閉恐懼症是裝出來的?

責任編輯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