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了,你們不會感興趣的。她說。

我們隻對劉青華感興趣。老葉答。

她聽見“劉青華”三個字,表情立即緊繃起來,像塊堅硬的大理石。陽光將她眼神裏的憤怒鍍成了兩柄閃光的利劍。旋即,她扔掉手中的煙蒂,嘴裏冷冷地吐出一句本地粗話。

婊子養的!料到他遲早會有今天。她罵道。

接下來她告訴我們,她叫胡曉翠,祖籍河南,四十九歲。老葉說你兒子在外麵犯了事。她說你放屁,老娘我沒有兒子,那個混蛋是我的一個姐妹的兒子。老葉問,你那個姐妹呢?她答,早就死了,青春一死,她就跟著死了。老葉說,可是劉青華親口招供嶽飛路九號是他的家。她愣了一下,怒氣潮水般隱退,換成滿臉的疑惑。老葉便將手機裏審訊錄音的最後幾句放給她聽。她聽完後打了個哈哈,然後半笑半罵起來。

婊子養的終究還是認了我這個養母。她說。

我們的調查進展得並不順利。胡曉翠不停地罵粗口,罵完本地話又罵河南話,中間還夾雜著京腔、廣東話、湖南話、東北話、四川話和閩南話,似乎在向我們炫耀她掌握了全中國的惡俗方言。她罵完半盒中南海煙後,又開一盒白沙煙罵起來。這時候我便聽明白了個大概。我朝老葉使了個眼色示意撤退。老葉似乎心有不甘,臨走時塞給她一張警民聯係卡,叮囑她想說什麼就打上麵的電話。她搖搖頭說,沒了,然後將卡片還給老葉。

回來的路上,老葉一言不發。我知道這次調查空手而歸,對老葉的名聲不利,他是在擔心這件事傳出去遭同事笑話。老葉辦案子從不空手而歸。五年前他追抓一個逃犯追到雲南邊陲,落空了,不甘心,便千裏迢迢從當地拎了個扒手回來。這種扒竊案跨省不好辦,取證不便,他又私自掏錢將那個扒手好吃好喝養了七天,然後幫他買了回雲南的火車票。此後他才重新展露笑容。

老葉在車上憋了半晌後,最終還是沒憋住,突然問我,你覺得那家夥身上還有可以深挖的價值嗎?我想了想說,也許有,也許沒有。老葉說你小子莫玩文字遊戲,給老子來句爽快的。我說憑感覺應該有。老葉哂笑,憑感覺我還覺得所裏全部的筆錄紙張不夠寫呢。說完後猛蹬油門,汽車跐溜過了長江大橋。

我和劉青華像兩頭要鬥架的公牛似的,再次相向而坐。我故意打了個飽嗝,向他暗示中午我吃了頓饕餮大餐。他似乎坐累了,彎著腰,將手銬塞進褲襠,藏在鏡片後麵的眼珠子卻往上翻,戒備地看著我。老葉繼續在後台監聽。劉青華見我兩手空空,目光裏充滿疑惑。是的,這次我沒帶訊問筆錄。我將筆錄交給了老葉。我希望在上級眼裏,這次審訊徹頭徹尾是老葉的工作,我隻是個充滿好奇心的配角。

繼續遊戲?劉青華率先開口。

不。我說。遊戲結束了。我隻想講個故事。

劉青華一言不發。褲襠下麵傳來手銬摩擦的聲音。看來他準備好了聆聽。

我根據胡曉翠的謾罵開始編起故事。有個男嬰,他出生那天生母就自殺了,是他現在的養母收養了他。但是他的養母經濟拮據,沒辦法將他撫養成人,便把他送給一戶人家當兒子。小男孩性格孤僻,行為極端,不合群,不是在家裏大吵大鬧,就是在幼兒園摔壞別的小朋友的玩具。這家主人忍無可忍,又把他送了回來。那時候他七歲。都說上帝為某人關上一扇門時,也會打開一頁窗,看來這話不假,上帝為這個小男孩也打開了一頁窗,賦予他超強的記憶力。可惜他記住的每個細節都是仇恨,譬如遭遺棄,被譏笑,挨罵,挨打,挨餓,和無數的白眼。他仇恨女巫般的養母,更仇恨他的生父。雖然他不知道他的生父是誰,但他知道生父強奸了他母親,他是強奸犯的兒子,是一枚惡果,是母親眼中的一根刺,他不該來到這個世界,招惹母親自殺。他的青春期充滿了一係列報複行動。養母後來送他上了大學,但他覺得這是養母故意羞辱他,讓他感受外界更多的白眼。他於是將養母一輩子的積蓄偷個精光逃之夭夭。

說到這裏,我故意停頓下來,假裝掏煙,觀察他的反應,藉此判斷我的故事裏有多少真實的成分。我看見他的臉色如同三月的天氣,一會兒陰,一會兒晴,一會兒靜如死水,一會兒慍色漫溢。我講完最後一句話時,他再次將表情複原為我熟悉的那種自傲,冷冷地說,你騙我,你去找過她,你們警察個個是騙子王八蛋。我反駁說,我們警察個個可惡,是惡人眼裏的惡人。他仿佛在漂浮的海洋中突然抓住一塊木板,坐直身子說,又來了,善惡論嗎?那麼我也講個故事。我說好啊。我大方地將整盒煙拋給他以示鼓勵。但他這次對我的中華煙不感興趣。他將目光從我的一杠三警銜移到胸前的警號上,又從警號移到我臉上,如同一個演講者正在從聽眾身上搜尋激發他演說的靈感。他必定是找到了那種靈感,一口氣講完下麵的一段話。

羅灣小區有二十個治安探頭,這些探頭像二十隻不知疲倦的眼睛,將小區幾千個居民的日常活動一覽無餘地記錄下來。你們為了捕捉百分之一的有用鏡頭,錄下百分之九十九的私密生活。你們甚至將其中一個探頭裝在一家住戶三樓臥室的對麵,我猜測你們的夜班民警每晚都在監控室裏觀看現場直播。當然,你們看到的不止這個,還有每個人進出小區的穿著打扮,走路的姿勢,電動車的牌照,甚至會放大研究手提包的品牌型號。至於流浪乞討者,你們會將這類鏡頭過濾掉。也有不過濾的時候,譬如那個遭遺棄的小女孩睡在冰天雪地的垃圾堆旁,第二天清早死了,是凍死的,屍體差點兒被鏟進垃圾車。你們保留了整個錄像,並以此為據,向上麵彙報小女孩並非他殺,不構成案件。

我打斷他的講述。我警告他不許貧嘴,警察的職責是打擊違法犯罪,幹不了別的活。他說那就講個不算貧嘴的。我猜測他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接著講的可能比剛才的還無聊,於是轉身將審訊室虛掩的鐵門合上。他笑了笑,仿佛在笑我表現得比他更做賊心虛。笑完後他俯身將那張猥瑣討厭的臉湊過來,嫻熟地跟我算起一筆賬。二十個探頭,每個探頭每天記錄二十四小時,以一個月計算,總共記錄了一萬四千四百個小時的畫麵。如果讓一個民警一天看八個小時,需要花費一千八百天也就是五年才能看完。所以我斷定有些鏡頭你們會錯過。我說錯過了又怎麼樣,我們甚至會錯過和家人的生死離別。他說沒那麼嚴重,隻是覺得某個鏡頭你不該錯過。我估摸著他的話裏有話,說不定他打算用“某個鏡頭”招供他的犯罪事實。我問他是哪天的鏡頭。他將雙手高高地舉在我眼前,狡黠地說,我不喜歡這副手銬。我毫不猶豫地替他打開手銬。他活動了幾下筋骨,嘴裏說出一個我熟悉的日子。

為了防止他逃跑,我將他帶入一間狹窄到剛好能夠蹲下的禁閉室,叮囑他必須呆在那裏。他進門的瞬間,顯得格外緊張,目光打量著四壁,如同一隻羔羊打量屠夫手中的刀具。我並沒在意他的反常情緒。這個疏忽讓我接下來為此付出了代價。我急於知道那個日子裏發生了什麼。我要徹底摧毀他,像摧毀一個堅固的路障一樣摧毀他,讓我的審訊工作暢通無阻地奔馳起來。

我回到監控室開始查看錄像。六月七日,這是我來派出所報到的日子。我清楚地記得,那天上午,領導在大會上傳達了黨委的會議精神,然後說,局裏要選派一名民警協助相關派出所處理壓發案,由於名額有限,人選要符合三個條件,一是高學曆,二是無基層工作經驗,三是年齡在三十五歲以內的男性。大家熱烈鼓掌。我也跟著鼓掌,邊鼓掌邊放眼四周,發現我們處同時符合三個條件的隻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我。會後領導拍了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小宋哪,這是個難得的鍛煉機會,要好好把握。我嘴裏連連稱是,心裏卻有些發毛,覺得領導是在委婉地批評我過去五次下派沒幹出成績來。

這時候禁閉室突然傳來尖叫聲,伴隨著某類東西撞擊牆壁的聲音。我連忙起身往外奔。老葉早已像根彈簧似的躥到禁閉室門口。我理解老葉急切的心情。劉青華是他最後的戰利品,他不容許他的人生豐碑上出現錯別字。老葉問我怎麼回事。我搖搖頭,通過監視窗口朝裏麵觀望。那家夥可能是把牆上的電源插頭蹬掉了,屋裏一片漆黑。老葉打開鐵門。一片光線撲進屋裏。我看見劉青華像個瘋子,雙手扯著頭發,紅跑鞋狠命地蹬踏牆壁,那副黑邊眼鏡已經破裂,碎片散落一地。他一邊尖叫一邊大口喘氣,全身汗如雨下,模樣近乎暈厥。老葉的第一反應是,這家夥吞食了異物。但我不以為然。我想起他剛才進入禁閉室時驚恐不安的樣子,便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幽閉恐懼症。我告訴老葉。一種心理疾病,害怕狹小封閉的空間,害怕黑暗,甚至害怕坐電梯,把門敞開一會兒他就沒事了。老葉將信將疑地看著我。為了讓老葉放心,我又補充一句,給他放一段音樂,最好是輕音樂。老葉說所裏隻有重音樂,沒有輕音樂。說到這裏他似乎想起什麼,從褲袋裏掏出手機,按下播放鍵。一段音樂隨即響起。我熟悉這段旋律。兩個小時之前我在胡曉翠的屋裏反複聽過。我不由得佩服老葉心細如絲,為了填滿那份筆錄,他錄下胡曉翠的謾罵的同時,也錄下了那首英文歌。

尖叫聲隨即停止。劉青華似乎喊累了,閉上眼,背倚牆壁開始休息。

我重新坐到監控室。老葉也回到值班室裏繼續整理筆錄。派出所恢複了周末應有的寧靜。我一邊繼續查閱錄像,一邊心中暗自慶幸,總算發現了這家夥身上最脆弱最不堪一擊的地方,和他的脆弱比起來,我的強迫症簡直是一種引以自豪的榮耀。等會兒我要做的,就是將犀利的語言化作手術刀,一刀一刀慢慢地割他。

老葉再次憤怒地出現在我麵前時,我正在盯著一段錄像發愣。老葉將他單眼皮下的兩顆眼珠子瞪成了牛卵。我也將我的牛卵似的眼珠子瞪成更大的牛卵。老葉盯著我。我盯著屏幕。我壓根兒沒聽見老葉朝我吼叫些什麼。我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那家夥當天晚上踩點時,可能是擔心被錄下,轉動了探頭。探頭本來對著拐彎的出口,這下好了,對準了轄區一家KTV的大門。我看見屏幕上有個熟悉的身影搖搖晃晃從KTV大門走出來,那隻當天親切拍過我的肩膀的手掌,正貼在一個衣著暴露的年輕女子的臀部上。夜風撩起女子的短裙,露出一條三角褲。錄像資料是黑白的,我看不出三角褲的顏色,但我猜它是紅色的,它和旁邊汽車上插著的一麵五星旗子的顏色相近。我認識那輛汽車,除了牌照很陌生。他們很快鑽進汽車裏。汽車剛開始抖了幾下,然後開走了。我看了看屏幕左上角記錄的時間,二十二點差五分,將這個時間倒退兩個小時,剛才的那個身影還在歡送會上向全體下派民警宣揚五條禁令八項規定。

我想說點什麼,話到嘴邊又換成了咳嗽。我感覺喉嚨裏有隻蒼蠅,哽得我說不出話來。我厭惡劉青華,厭惡到忍無可忍的程度。這家夥為了做個成功的竊賊,下的工夫不少,不僅研究基層民警,還研究機關的領導。我上了他的當。他要我看這段錄像,並非招供案情,而是要羞辱我。原來他一直在和我打心理戰,從沒打算認輸。我一直在尋找某個開口撕裂他,而他,已經在撕裂著我,撕得嘩啦啦響。我的學問,我的理想,我的榮耀,我的正義感,還有我的尊嚴,全部被他撕成碎片,包在一塊叫作羞辱的紗布裏。

我徹底憤怒了。我站起身要去禁閉室,卻被老葉一把按住。

繼續關他。我吼道。把燈也熄了。

還關■!老葉的怒吼聲比我的更大。那家夥跑了!

我萬萬沒有想到,那個混蛋裝作聽音樂迷惑我們,乘周末所裏人手少,跑了。那時候老葉急於整理出一份滿意的審訊筆錄,而我,一心惦記著尋找他的人性弱點,逼迫他徹底招供,卻忽略了他的狡詐。這真是打狗不成反被狗咬。

我一籌莫展。老葉很快鎮定下來,將我一把拉開,自己坐在監控台前。他將二十個探頭同時調了出來。劉青華柳條似的身影立即出現在其中一個屏幕裏。老葉用那根纏著繃帶的大拇指在屏幕上使勁地按他,似乎按住屏幕上的劉青華,便是按住了現實中奔跑的劉青華。但那家夥在畫麵裏跳來跳去,忽隱忽現,迫使老葉的動作東一下西一下,像在玩砸地鼠遊戲。老葉邊按邊罵,你小子跑啊,往出租房跑啊,往藏贓物的地方跑啊。我一言不發。我知道劉青華沒那麼傻,或者說我們沒那麼幸運。

劉青華的身影很快從最後一個屏幕中消失了。我們倆麵麵相覷。老葉手機裏的音樂還在流淌。我聽著那段音樂,腦海裏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我對老葉說,音樂裏藏著什麼。老葉氣憤地說,藏著個雞巴,所以那個老妓女喜歡。說完他在監控台上拍了一巴掌。我知道那一巴掌本來應該拍在我身上,是監控台替我承擔了。我說老葉你說得對,音樂裏的確藏著個——我改口用另外兩個字代替雞巴——男人,所以她才反反複複地播放它。老葉愣了愣,轉怒為笑打起了哈哈。我們倆不約而同地衝出派出所大門。

劉青華比我們先到嶽飛路九號。我們進屋時,看見他背對我們跪在地上,紅跑鞋的鞋底朝外,成為暗淡的屋子裏唯一的亮色。胡曉翠坐在一把木椅上,垂著頭,一動不動,仿佛要將跪在她腳邊的這個男青年看個仔細。窗簾是拉上的,露出一條縫,一線吝嗇的陽光勉強地擠進來,打在地麵幾顆散落的藥片上,也打在胡曉翠發白的臉上,使得她的臉龐看起來幹幹淨淨,像張無字白紙。還是上午見到的那部國產手機,擱在她身旁的桌子上。還是那首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英文歌曲,不緩不急,不輕不重。劉青華低著頭,屁股高高撅起。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哭泣,舒緩的音樂蓋住了屋內的一切聲音,但我看見他腳下的地麵濕了一大片。

她死了?老葉問道。我猜想他在問劉青華。但他的表情更像在問自己。他伸出兩個指頭在胡曉翠的鼻孔下探了探,似乎還不放心,又摸了一下她的脈搏,最後撿起一顆藥片看了看。她真的死了。老葉回過頭來確切地向我宣布他的鑒定結論。自殺。服藥嚴重過量。

我充分相信法醫出身的老葉做出的結論。我盯著劉青華的背影不知所措。此刻他弓著腰,背影抖得厲害,他的腦袋要是再尖一些就可以插進水泥地麵了。我在來時的路上想好了,抓到這個家夥時,我一定搧他幾個耳光,替我自己搧,替老葉搧,替所有專案組成員搧,搧得他哭爹喊娘跪地求饒才罷休。這下好了,他正在跪地喊娘,省得我動手。

傍晚,我和劉青華第三次相向而坐。劉青華依舊仰著頭,隻是不再看天花板。事實上他什麼也沒看,眼皮是合上的,兩行淚水順著眼角滑落。他臉上哀傷疊加哀傷,之前的那種高傲蕩然無存。老葉這次格外小心,找來兩副手銬,將他的兩隻胳膊分開鎖在椅子兩側的扶手上,這樣一來,劉青華仰頭挺胸的坐姿不失為一種識時務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