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旋門
短篇
作者:張生
在我開始講這個故事之前,有幾點需要預先說明,首先,因為這個故事涉及到我一個至今仍健在的朋友的個人隱私,所以,我在談到他時隻能含糊其辭,但我自己一定做到開誠布公。誰都知道,作家是沒有隱私的,或者說,作家就是靠公開暴露自己的隱私吃飯的,我當然也一樣。其次,這個故事的部分內容涉及到性,可能會讓人不快,但也不排除使部分讀者莞爾一笑的可能。因此,我盡量進行純物理的描述,希望不致引起大家色情方麵的聯想。當然,如果你對關係到性的問題有心理障礙,那現在就可以結束對這篇文字的閱讀。再次,由於要保護朋友的隱私,我在講述這個故事時難免會隱掉一些情節,有些地方看起來可能會有點生硬,還請讀者原諒。
去年十一月份的時候,杭州的一所大學邀請我去做了個關於大眾文化的講座。我原計劃下午講完後立即返回上海,可接待的人很客氣,告訴我晚上的飯都已經訂好了,不去吃也浪費了。我想既然這樣,有點卻之不恭,就推遲了行程,在講座結束後和他們一起在學校的招待所裏吃了頓飯。那天杭州很冷,好像都下雪了,再加上他們也很熱情,我在席間就多喝了幾杯黃酒。本來說好隨便吃點的便飯,一喝酒就變成了一頓大餐,一直拖到晚上九點多才結束。可能是看我喝得有點多,時間也有點晚了,他們就在招待所給我開了個房間,建議我第二天再回去。我想即使這個時間走,等到了上海,再回到家,最快也要半夜了,的確沒什麼必要,就留了下來。
不過,這個時候回上海有點晚,但直接上床睡覺卻又有點早。學校招待所建成的時間可能比較久了,房間很狹小,設施也舊了,還四處泛著黴味和潮氣,銀白色的牆紙不僅有些發黃,靠近天花板的地方還卷了起來。在昏暗的燈光下,我躺在床上看了會電視,在幾個頻道間來回跳了一會,可那些肉麻的綜藝節目和殺人如麻的抗戰劇怎麼也吸引不了我。我有點百無聊賴,忽然覺得自己身上開始熱了起來。這顯然不是個好兆頭,以我過去喝黃酒的經驗判斷,今天我肯定又喝多了。因為黃酒的酒勁不像白酒那麼強烈,發作起來不是嘔吐就是人事不省,黃酒喝多了人一般不會吐,隻會莫名其妙地興奮。而且這種興奮會持續很長時間,弄得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更別說躺在床上睡個安穩覺了。我感覺自己正興奮起來,就索性打開了手機通訊錄,看能否找個杭州的朋友到我這裏聊聊天,以轉移一下注意力,順便也消磨一下時間。
但當杭州朋友的名字一個一個地從手機裏出現後,我卻又覺得有點意興闌珊了。因為這個時間打電話已經比較晚了,再叫人出來,估計會讓人為難。正當我準備關掉手機時,田剛的名字跳了出來,我立即調出了他的號碼。可我們已經很多年沒有聯係了,他的手機號碼不知道換了沒有。十幾年前,我們交往頻繁,那時我們都是不折不扣的文學青年,他在杭州的一家文學雜誌做編輯,小說寫得很好,在當地的文學圈裏小有名氣,已經被視作浙江小說界的未來之星。可出人意料的是,後來他放棄了寫小說,去了一家房地產公司,從此我們就沒怎麼再聯係了。再後來,我偶爾聽杭州的朋友講,他已經發了大財,最明顯的標誌是,他把以前代步用的助動車換成了奔馳。據說他曾對身邊的朋友講過一句名言,在我們這個時代,要遠離毒品,遠離文學,因為一旦迷上,這輩子就完蛋了,不是傾家蕩產,就是窮困潦倒。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肺腑之言,但至少說明他已經對文學沒什麼興趣了。不過,我相信,不管他現在在幹什麼,也不管他變成了億萬富翁還是階下囚,我們的友誼是不會變的。我決定試試這個十幾年前的號碼,看能否聯係上他,如果聯係不上,那我也隻好老老實實地洗了睡了。
可沒想到,田剛的電話還真通了,而且,我還沒開口,就傳來了他熟悉的聲音。他很驚訝這麼多年我的電話號碼居然沒換,其實,這也是我對他的驚訝,因為他的電話號碼同樣也沒發生變化。我告訴他我現在杭州,話音未落,他就立即表示要來見我。但他要我耐心等一會,因為他正在從紹興回杭州的路上。我說太晚的話就算了,反正又聯係上了,我們下次再找機會見麵也一樣的。
“那不行,今天你無論如何也要等我過來,多晚我們也要見一麵。我們都有那麼長時間沒見了。”
田剛講完這句話後,不容分說地掛斷了電話。我想他可能正在開車,就沒有再撥他的電話。我看了一下表,已經十點多了,要是在平時,這個時間我可能已經哈欠連天了。可現在因為黃酒的作用,再加上田剛要來,我一點倦意也沒有。我在窄窄的房間裏來回走動,一會喝點茶,一會調調電視節目,甚至,還不時走到洗手間照照鏡子。在那個上麵有不少小黑點的鏡子裏,我感到自己的臉好像變大了,變長了。這當然不是酒精讓我產生的錯覺,而是隨著歲月的流逝,我的頭發已變得越來越稀疏所導致的結果。我覺得自己真的越來越像當年我所鄙視的那種道貌岸然有氣無力的教授了。
我猜現在的田剛肯定也像我一樣改變了很多。不知道他是否還像過去那樣精力充沛。十幾年前,他曾經邀請我們幾個朋友一起去天目山住過幾天。白天,他領著我們一起爬山,在呼呼的風聲中,看漫山遍野的鬆樹,聞鬆針散發出的香味;晚上,他和我們在旅館裏喝著啤酒,聽著山澗溪水嘩嘩流動的聲音,在劣質紙煙嗆人的煙霧中聊文學,談人生。而每次徹夜長談,田剛都是堅持到最後的一個人。可想到這裏,我卻忽然擔心起來,要是今天晚上,這家夥也像過去那樣拉著我談一把文學,那我可就倒黴了。我倒不是怕身體吃不消,主要是我這麼多年來也很少關心文學,那些我為了評教授寫下的東西基本上和文學都沒有關係。而因為我多年沒有寫小說,現在大家都把我當成一個學者或評論家來看待,隻有田剛這樣的老朋友才知道我曾經是個作家,寫過不少成功和不成功的小說。
可能是為了緩解我的焦慮,田剛每過一會就給我發條短信,告訴我還有多少時間可以到。其實,我並沒有那麼焦慮,但的確很想盡快見到他卻是真的。所以,我在他說還有半個小時可以到時,就迫不及待地離開房間到大堂等他。因為時間已經不早了,大堂裏除了站在服務台後的一對青年男女外沒有別人。我看到角落裏放了一台自助咖啡機,就走了過去,準備買杯咖啡邊喝邊等田剛。可我伸手拿錢時,卻發現沒帶皮夾子。我隻好回房間拿錢。剛轉過身,我就看到一個穿著黑呢子大衣的中年男人從門外走了進來。我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沒錯,他就是田剛。他還是又高又瘦,還是留著短短的平頭,甚至,他就連說話的口氣也還是以前那種不緊不慢的節奏。
“張生,這麼多年,你怎麼一點也沒變啊?”
“哪裏,你沒看出來,我變化很大,你看,我的額頭變高了,而且,兩邊的頭發也都白了。”我朝上擼了擼自己的頭發。
“當教授嘛,就要變成這樣才好,否則,小朋友們會覺得你不像教授。”他調侃了我一下。
“哈哈,那倒也是。不過,你這樣子可不像老板喔。”我也開了個玩笑,“我還以為你早就大腹便便了。”
“現在還沒有,以後必須有。”他笑了。
“我正要買杯咖啡。怎麼樣,你也來一杯,到我房間裏坐坐。”我指了指旁邊的自助咖啡機。
“晚上喝什麼咖啡,走,找個地方我們喝點酒好了。”
“那我得上樓拿皮夾子,剛才下來忘拿了,所以,咖啡我還沒買成。”我攤了攤手。
“開玩笑,來杭州還讓你花錢,那兄弟我這些年就白混了。”田剛不容分說拉著我往門外走。
“不是,我的身份證什麼的都在皮夾子裏。”我解釋了一句。
“放心,有我在,沒問題。”
田剛推開招待所的玻璃門,朝門外的一輛亮著車頭大燈的白色奔馳招了招手,車子立即開了過來。他拉開後車門,讓我先進去,然後自己也坐了進來。
“小王,認識一下,這是我的老朋友,上海的作家,現在是同濟大學的教授。”
聽到田剛的介紹,司機小王馬上轉過頭對我說了聲你好。小王看起來二十多歲,文質彬彬,留著小分頭,穿著白襯衫,打著黑領帶,像是哪家出租車公司的星級駕駛員。
“去哪裏,老板?”
“老地方,就去弗洛倫薩好了。”
小王點點頭,立即把車調了個頭,從學校的招待所開了出來。
我們很快來到了西湖邊。雖然夜已經比較深了,可路上的車卻一點也沒少,甚至比白天還多了很多,一輛接一輛的,都亮著明晃晃的車燈。靠西湖邊的飯店和酒吧也都張燈結彩,路邊的行人川流不息,就像過節一樣。
“現在西湖快和南京路差不多了。”我感慨了一聲。
“是啊,現在到杭州來看西湖,還不如說是來看人擠人。”田剛也感歎了一聲,“還好,我們馬上就到了。”
他話音剛落,小王就把車靠在了一幢白色的西式樓房前。田剛推開車門下了車。我也下了車,跟著他往大門走去。門口的一個穿著銀色旗袍的迎賓小姐顯然認識田剛,一見麵就叫他田總,然後帶著他往大堂裏的一個櫃台走去。我站在門廳打量了一下四周,這裏顯然是個比較高級的夜總會。在走進來的一刹那,我覺得好像一腳踏進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大堂正中的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的油畫,這幅畫顯然是由中國畫家再創作出來的,有一種青出於藍更勝於藍的感覺。比真人還高的裸體的維納斯肌膚如雪,細膩豐腴,有一種強烈的魯本斯的肉感,而她那一頭拖曳下來的金發更是閃閃發光,讓人懷疑是否中國畫家在重繪這幅畫時使用了真的金子做的顏料。而柔和的音樂聲就像是從這幅畫裏流淌出來的一樣,低啞回環,綿綿不絕。隨著一陣陣香氣襲來,不斷有穿著吊帶衫和超短裙的漂亮姑娘從我們麵前走過,讓人不免心旌蕩漾。我開始還以為田剛真的會帶我去個酒吧喝點酒聊個天,沒想到他把我帶到了這裏,搞得這麼奢侈。不過,我雖然有點意外,但這些年我也多少見過一些世麵,隻要我勉強一下自己,這種場合我也還是可以接受和應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