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一個冰椰子度過漫長夏日
小說坊
作者:林森
我時常會犯迷糊,當我把一口冰椰子喝下去的時候,
眼睛閉合,深呼吸,會有飄浮起來的錯覺。
這個感覺短暫而虛幻,當我試圖去體驗裏麵的真切時,卻又消失無蹤了。
我想,對我來講,夏天午後的冰椰子,
是致幻劑,能讓我在某個瞬間,從眼前的雜亂當中脫離出去,
能讓我在逼人發瘋的炎熱當中,感受到陣陣秋涼。
1
“喲嗬!”
——海北公調整好椰子的位置,刀光一閃,切下了一層硬殼,露出薄如蟬翼的乳白色椰子肉。椰子被擺放在我麵前,用吸管輕輕一觸,冰涼的椰子水在體內流動的路線是能感覺得到的,涼意自喉嚨而下,蕩漾全身。炎炎夏日裏,這樣的椰子水足以讓我出現幻覺,閉上眼睛,強烈的陽光不存在了,身子已經透明,涼意透徹、翅羽輕盈,風有多高飛多高。要讓椰子水冰涼,得先把椰子外層的纖維剝離,露出它堅硬的內殼,再才放進冰箱。那些夏天裏,我和少陵昏昏沉沉,我們的白天永遠是夏日漫長,我們的晚上,總是結束於一個海北公的揮刀劈開的冰椰子。
畢業之後,我在省外跑了一圈,終於還是回到這個海島上,我是無法北移的植物,隻能被海島的土壤所滋養,隻能在海島潮濕的空氣裏才能呼吸。我在供職的報社旁邊租了房子,是六層的頂樓,三房兩廳,便宜倒是便宜,兩百五一個月,每月交租都像是一場自我嘲諷。這麼便宜也不是沒有原因的:一是偏,周圍是一片片菜園,隻有一路公交經過,走幾步路就到了燈光不及的深黑處,一轉身,發現夜裏的城市像一顆不斷膨脹的光球;另一個原因,則是用水十分不方便,時來時不來,房東也不願修,抱著你們愛租不租的心態,就這兩百五,你們還要租什麼樣的房?
少陵在內地讀完大學後,去一個中專當過老師,工資挺高,卻還是回來了海南——他也是無法移植北方的向陽性植物,你能想象一棵椰子移到東北去,還能長出這劍一般的椰子葉?投奔我之後,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愛在我麵前炫耀,之前有一個女學生,總是往他的教師宿舍跑,暗示著要留下過夜,暗示她已經成年,暗示她某些思想不僅屬於課堂,也屬於客房。少陵手掌一揮,在我麵前發誓:“你哥哥我,是有師德的,真沒碰過那女生。”斬釘截鐵地說完,他又很覺悲傷:“我他媽也年輕啊,我他媽肚子裏也有火啊,她那不是來折磨我嗎?慘!”他的師德讓他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抬不起頭,那女生在學校裏交了六個男友,其中至少有兩個是教師,這六個人都曾隱約聽到少陵陽痿的傳聞。這傳聞到了校領導那裏,就變味了,有人到處說他跟學生有一腿,他還被叫去問話,他氣得把校長門一踢,拎包走人。少陵講起往事仍無比沮喪:“早知道把她給辦了,便宜別人不說,我還落得一身臭。”
那個夏天我們最大的樂趣,是越過這個城市邊緣小村落的陰暗巷子,到一個新建起來的超市裏坐按摩椅。我們常常一坐就是半個小時,任由售貨員對我們恨得牙酸——這售按摩椅的女孩也是嘴巴緊,我和少陵怎麼問,她也不肯透露她的手機號。少陵當時心氣很高,說隻要有了那手機號碼,他有絕對的信心把她泡到。我在懷疑,他想把對那女學生念念不忘的恨意轉嫁到別人身上來。超市裏的大多東西我們消費不起,大學畢業後,我們已經被拋棄了——我們的自得其樂,是不能與外人道的自我憐惜,是窮酸漢的自我安慰和白日夢。少陵幾乎每天一大早,就跑到新建超市對麵的一家網吧去投簡曆——接到叫去麵試的電話,他會渾身打了雞血般跳上公交車,恨不能像傳銷人員一樣卷起衣袖、捏拳高喊“我一定行”。可每次都是灰溜溜回來,不是人家看不上他,就是他嫌工資太低、工作太辛苦。“我靠,就那三千塊,還要求研究生學曆?這活和掃地差不多,難道要研究怎麼掃地?”“媽呀,那辦公室就臭,辦公環境能好到哪去?不把我當狗使?”“竟然跟我說實習期一個月五百七?日他娘的,這錢夠坐公交?……”這些麵試回來的牢騷,也讓他開始懷疑之前踢校長的門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反正他真沒動過那女生,理直氣壯把胸脯拍得“啪啪”響就是了,何必要立即走人?
沮喪有傳染性,我也跟著悶悶不樂。
每個周末,我在下午到一家破茶館空耗半天,我喝著一杯又一杯冰紅茶,也沒能把夏天狠毒的陽光抵禦住,喝到最後,劣質茶梗煮出的紅色茶水讓我喉嚨越來越癢,在嘴巴處點個打火機,就能表演噴火。我最早是在一個揮汗如雨的下午發現海北公那家賣椰子的小賣部的。租房子的這個村子,還保留著村中祠堂和很多瓦房,很多交錯的路成了我無聊時的探尋。而這一回,我顯然已經迷失在村中祠堂後麵的亂巷中,明明向東的方向,在走了五分鍾後,還是繞回了一間老舊的瓦房前——這間瓦房,我分明已經拐過去了三次。瓦房前麵有積水,不清楚是哪次夏雨的遺留,繁茂的植物讓灰黑的牆壁也散發出某種黴味。番石榴樹的葉子從院子裏伸出來,噴射出一種腥臭的腐敗味。每棵樹都是灰黑而潮濕的,連樹都長滿了青苔?這房子住著人嗎?這院子會通向哪裏?是不是穿過院門,便可從裏頭抵達另一個潮濕陰冷梅雨不絕的世界?我感到自己已經走到了荒野,植物遮擋了陽光,我竟然在夏天午後感覺到了寒涼。
再往前走,還是繞回來了。
我的汗已經止不住,所有的力量,都把我往那破敗的老瓦房裏頭推。
我猛甩著頭,準備推門。
“喲嗬!”有人在喊叫。
我順著聲音跑,在一個拐角處溜了出去,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一條做木工的街。鋼鋸與木頭摩擦的聲音很刺耳,木屑飛濺;木板在被敲打和刨光,一塊塊木板,正走在成為木床、沙發和書櫃的半途;大媽們在麻將桌上的口角,宣泄著她們體內某種壓抑不住的力量……種種淒厲的聲音在合奏,為何卻傳不進祠堂背後那幽深的隱蔽地帶?那裏竟可以吸光,可以湮沒一切聲響嗎?
我在一家小賣部坐下,店裏貨架上擺著香煙、啤酒、衛生紙、醬油、食鹽等日用品。貨架很舊,也很粗糙,實在不該在一條做木工的街上出現——這估計是店家多年前叼著煙頭,用斧頭隨意敲著釘子釘出來的。店家是個又矮又敦實的老人,他正用砍刀剝著椰子,看到他,我就明白為什麼貨架是那麼一副模樣了——他長著一副可以敲出那麼一個貨架的樣子。
“給我來一個!”
“黃椰綠椰?”
“綠的!”黃椰子多入藥,我他媽又沒病,當然喝綠的。
“要冰過的嗎?”
“當然。”我才發現上衣全濕了,是剛剛在祠堂後的那塊地裏繞出來的汗水。日光讓我眼前發白,我得深吸三口氣才能回過神。三口氣後,空氣中流淌的鋸木頭所產生的濃烈灼燒味,也占滿了我的鼻孔。我得猛甩頭,才能把那油煙味驅逐。我的心跳還沒減慢下來,而剛才迷失在祠堂後麵的那片荒涼之地,我完全沒發現心跳已經無意間加速了。小賣部前堆著小山一般的椰子,每一顆都渾圓而巨大,像殺豬佬的頭。我是第一次見到一個小賣部賣的椰子這麼均勻,是挑選過的。“喲嗬!”店家喊了一聲,刀光閃過,椰子被切得隻剩一層透明的肉,擺放在我麵前。
店家笑了:“你剛剛從那裏過來啊?”他嘴巴努努,是我剛才迷失的方向。
“是啊!還得謝謝阿公你。”
“謝?”
“你砍椰子叫的‘喲嗬’,才讓我走出來的。”
“以後你別走那條路了。”
“那裏……怎麼了?”
“誰能說清怎麼了?說不清。我在這附近住了幾十年,以前就聽說那裏怎麼樣怎麼樣,能繞著走,我們都不穿過去。以前啊,這一帶的平頂房都沒建起來,周圍都是田啊,有些還是荒地,有些還是墳地,哪像現在,都是樓,隻有樓!”
“阿公,你是這裏人?”
“不是,我不是海南人,從瓊州海峽那邊來的——海北爹!嗬嗬。”
“哪年來的?”
“解放前就來了!四九年來的,我當時隻有十來歲,來了一年海南才解放,慶祝那天很熱鬧,我們都去看了。時間多快,眼睛沒眨,幾十年就過去了。”
冰鎮過的椰子水,被激發出某種隱藏在清澈內裏的動力,被日光炙烤得饑渴的肌膚,瞬間就溢滿水分,我長長舒了一口氣。
不斷有人到海北公的小賣部買椰子,他揮舞砍刀:
“喲嗬!喲嗬!”
“喲嗬!”
海北公也在小賣部維修電動車,經常雙手油汙。和他一起看店的,是他在海南一個農場娶來的老婆,一個瘦瘦的老女人。他四十多才結的婚,生小孩也晚,生了一女一男。他女兒和他老婆一樣幹瘦,沒有一個年輕人該有的精神,有點患肝炎的皮膚澀黃;他兒子更是每天騎著一輛電動車呼嘯在這條街上,頭發染成奇怪的綠色。少陵說:“什麼顏色不好,非得頂著一頭綠?”少陵也愛跟我一塊去海北公的小賣部喝,除了因為這裏有顆顆巨大的椰子,還因為海北公的女兒。海北公女兒的貌似營養不良,對少陵來說竟然是一種誘惑力。她有時會幫忙看店,話頭一打開,倒挺能說,讓人忽略掉她的膚色暗淡。她說到畢業後到處碰壁,少陵頻頻拍手——他算是碰到知己了。海北公的女兒說她讀完大學後,也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目前正在備考公務員。少陵精神一振:“你也報了公務員?我們是同道中人啊!有機會我們一起複習。”兩人的話題,便轉移到了那些變態複習題和《申論》上麵。而據我所知,少陵根本沒報考公務員的打算,他是要找一個套近乎的借口。
海北公女兒的出現,讓少陵的心情好轉了不少,他刮胡子的次數在翻倍,一條破毛巾時不時往黑色皮鞋尖上甩,以保證其油光可鑒,他對著鏡子梳頭也越來越精細——已經不能用三七分、四六分之類來形容了,他兩側發量比是百分之三十三比百分之六十七。很顯然,他計劃在這個夏天把海北公的女兒拿下。我說:“你也不挑人,她那樣子,像有病,那麼瘦,摸上去都是骨頭,感覺很不好吧……”少陵搖頭:“你懂什麼!我大學時那女朋友,挺胖的,唉,抱一起時,她一動,我就是海上的孤舟啊。瘦有瘦的好,骨感,骨感……你不懂的,我跟你說,有的人看著瘦,一動起來,那完全另外的模樣,那種野,那種浪……哎呀,跟你說,你明白?”
租住的頂樓時常缺水,我和少陵隻能買來大桶,隨時儲水。可有時二十四小時也不來水,早上起來,發現水桶是幹的,無比痛苦。我們的水龍頭基本上不關,淩晨三點多,天地一片寂靜,整座城市沒人用水了,水終於臨幸我們。噴水聲讓少陵和我都很興奮,從床上爬起:“水來了,水來了!”接滿水桶後,我們夢遊般在淩晨四點左右洗澡,再接著睡。有時晚上要急著出門,隻能到房東住的三樓洗刷,十分不便。頂樓是有水池的,可房東不願安裝抽水機,水壓一小,水就上不來——這就是我們時常斷水的罪魁禍首。我們讓房東安裝抽水機,他拍拍他的大肚子:“安裝了,還每個月隻收你們兩百五?”我們說可以每個月漲三十嘛,他還是沒安裝,他的興趣點就是和我們炫耀他在海南建省初期的光輝歲月。旁邊一個建築工地的手搖井,成為我和少陵夏夜的最佳去處——井水清涼,可因為是露天的場所,我們得對周圍走過的人不管不顧,得對多扇窗口中掃射著我們身上三角內褲的眼睛表示漠然。
我們不願搬地方,固然有貪圖便宜的原因,可更多地,是為了逃避搬家的兵荒馬亂。我從學校帶出來的幾百本書,成為每次搬家時的夢魘。當時我奔湧著一個虛幻的夢,總以為自己能寫出一個曠世的故事。我把正在寫著的故事大綱講給少陵聽,他當即斷定:“你不可能寫完這個故事。”他的堅決映襯出我的眼高手低和內心發虛。而我之所以還在寫,是我發現,當我的手指沒在電腦鍵盤上敲擊的時候,內心便陣陣抽緊,躺下來後,一直掙紮幾個小時也不能入眠,任由眼前由黑變白,而黑全部轉移到了眼圈。這當然已經是某種精神方麵的病症,可這病要怎麼治?我隻能把這當成夏天的附屬品,等到這個夏天過去,或許便會好了。
這個城市邊緣的村子,建築雜亂無章,為了盡量多占一點空間,每家每戶二樓以上,窗戶都緊挨著,恨不得隻留一張紙的縫隙。挨得太近也讓一些隱私不再成為隱私。有一段,我發現少陵在陽台埋伏著,斜眼往樓下瞧,我要過去探究竟,他卻跟我搖搖手讓我別過去。事後他才說,他選到了一個最佳位置,可以看到對麵樓下一個女租客在洗澡間的活動。他比劃著:“胸有點垂,但屁股很圓,她把沐浴露往身上一塗……”說著說著,他眼中的欲望再也壓不住,當即取出手機給海北公的瘦女兒打電話:“喂,是我啊。你呢?你複習到哪一章了?那麼快?你出來教教我吧……好的,我在祠堂門前等你咯。別讓我久等啊!一會兒見啊!”掛掉手機他就到行李箱裏翻找避孕套,翻出兩個不知是何年何月的遺留,他塞到錢包裏,急不可耐狂奔下樓。他把樓梯踩得回音不絕,咬牙切齒的聲音朝上升:“我發誓,今晚一定要把她放倒。一定!”
他當晚果然沒有回來。
之後我在海北公的小賣部見到他女兒,她總是低著頭,怕我知道什麼心事似的。而我則在觀察著她的臉,看看她是不是因為和少陵的激情碰撞而不再那麼幹枯?
我有意逗她:“那晚……你……”
“什麼那晚……你……什麼?”她臉色通紅,卻緊緊瞪著我——她竟然會臉紅了!單單憑這一點,少陵就功不可沒。久旱逢甘雨總是喜事,久旱逢甘雨能讓人從焦渴當中回過神來,讓體內的血液流淌更順暢。我在汗水淋漓的夏日午後喝冰椰子,又何嚐不是一次又一次的久旱逢甘雨?
“哦,有一天晚上,在超市門口,好像看到你,又不敢喊,那是不是你啊?”
她把椰子重重地摔在我麵前,目光逼人:“不是我。你看錯了。瞎狗眼了你!”
我的欲念沒有少陵那麼直接,沒有他的直白高喊,沒有他賭氣一般要在海北公的女兒身上馳騁,可我也在無數的夜,被折磨得雙眼通紅,有時隻能把欲念射向夜色,想象著漆黑中有亮光閃耀,想象著我射出的欲望能有一個承接的人。我大學時也是交過女朋友的,是班上的一個女同學,我們在便宜的小旅館當中有過狼狽不堪的第一次,又在不同的便宜旅館當中有過一次又一次對身體的貪戀。臨近畢業之時,女朋友去深圳實習,沒到半個月,她就回來提分手,理由是性格不合。“性格不合”是一個萬能的理由,可以是嫌棄另一個人醜、沒錢或者已經移情別戀。她的所謂“性格不合”的真正涵義,我是在和她一同前去的一個女同學口中知道的,她和公司一個轉業軍人對上眼了,那人有車有房——至少,他們在深圳開房時,不是五十一晚的破旅館。再之後,雖然沒有正經談過女朋友,卻也在一些場合,和不同的女生發生過關係——我在報社編著、寫著社會一片光明的稿子,而身體常常和我所說的南轅北轍,滑向難以說清的暗夜。沒有固定女友,在這麼炎熱的夏天,是難以打發掉體內的火氣的。
在少陵和海北公的女兒打得火熱的時候,有一個女同學來找過我——當初告訴我女朋友“性格不合”真相的那個女生。少陵知趣地先走了,把六樓留給了我們。我卻和她談著不著邊際的話,談著我心中那浩瀚無邊的故事,談著這個夏天再長下去,冬天就被擠成一個噴嚏的時間了。我的口沫橫飛直到她的哭聲淹沒了整個屋子才停止。
她是湖南人,畢業後一直留在海南,工作卻不太順利,她是來向我告別,要回去了。大學同學在畢業後大多沒了聯係,內地同學留在海南島上的不多,她幾乎是碩果僅存的一個。在無邊的哭泣聲中,她說她父親已經病重,而有精神病的母親,是沒法照顧父親的,她得回去。以前她不願回老家,是不願回去看那讓她發瘋的現實,能在這座島嶼上躲避一天是一天,可現在……她揚起汪洋般的臉:“我還能來海南嗎?”
“你爸病好了,隨時可以來啊!”
“說得容易。”
“是啊,說得容易。”懂了說得容易,就說也不願說了。
長久的沉默後,她靠了過來。她的唇是熱的,在我臉上遊走。我伸出舌尖,卻吻到她臉上鹹鹹的淚水。這淚水讓我沒法把體內的欲望釋放出來。她的呼吸急促,皮膚開始滲出汗水。她口中發瘋的母親、生病的父親也交替在我麵前閃現;閃爍著的,還有大學的那女朋友——已經成為了一個女孩的母親的那女朋友。
“這是中午。”我說。
“中午怎麼了?管他的。”
這多不像她,大學時的她,是這樣的嗎?我試圖想起她在學校的模樣,可腦子一片空白。陽光射進房間,周末的午後,頂樓的風是燥熱的,我也開始出汗。我開始回擊,把她的衣服瞬間剝下來後,她的身子便窩在我的身體下。淌著汗的身體很膩,一摩擦交錯,皮膚就牽扯得有些痛。我準備更進一步,她卻忽然間失去了興趣,用力推著我。我手一鬆,她趁機把衣服拉過去,蓋在身上。
我也從失神中回轉過來。
夏天就是這樣,一個激靈足以消散我們所有的激情——陽光,是陽光左右了我們的所有欲念與行動,陽光是夏天裏所有神智失控的罪魁禍首。
我趕緊說:“你等著,我下樓一下。”
穿好衣服,我跑到海北公那裏抱回兩個冰椰子。
她低著頭接過去,長長地吸了一口,馬上又從眼角淌出:“你說,我還有機會再來海南嗎?”
她的話中夾著冰涼的水汽。
少陵無論如何不相信我和那女同學沒有發生關係。他認為我是不是憋太久,憋壞了?或許,我此時在他眼中,就像當初他有師德時在那女學生眼中一樣。我當然沒法和他說,想當初,這女同學一直跟在我女朋友身後,她對我過去太一清二楚了——對於一個知道自己底細的人,欲望哪是能召之即來、指哪打哪的?我當然也沒法和他說,是我們身上冒湧的汗水,讓我們忽然之間興趣索然。我當然更沒法說,欲望上來了,可她病重的父親、發瘋的母親幻影重重,我所有的動作都在多重目光的注視下。
“你他媽傷了人家!我肯定。”少陵語氣堅決。
“怎麼又變成傷人了?”
“當然是傷人!”少陵惡狠狠地說,“我算是想通了,當初那女學生想找我,我卻裝傻拒絕,這是最大的傷害。你說,她會不會因此懷疑自己毫無魅力?她會不會是因為我的拒絕,才瘋狂地找所有能找到的男生去放縱?要是我當初沒了師德,或許那便是她一段美好的記憶。你那同學來找你,無非是因為她害怕麵對她家裏不是病就是瘋的慘狀,無非是想跟你在一次親熱中徹底放鬆,好有勇氣去麵對家裏的事,你竟拒絕了,你說你不傷人?她或許還抱著一絲留在海南島的希望,所以才來找你,若是你給了她機會,她以後就有借口再來這個島,你卻屁沒幹,你這不是堵了人家後路?你還有臉說你沒傷人?”
少陵恨鐵不成鋼,而我的惡人不當也不行了。
“浪費。”少陵十分沮喪,“你那同學……唉,真……浪費。”
2
敲門聲很輕,很羞澀。
我開門的時候,海北公的女兒拎著一袋橙子:“少陵呢?”
“他出去了。你沒他手機號嗎?”
“他不接我電話。”
“哦?”
“你們是住這裏嗎?”問完這句話,她都覺得問題比較無聊,探頭觀察我們的房間,笑了笑,“這是送給少陵的,幫我轉給他。”
“你們……鬧矛盾了?”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算是吧。”她把袋子掛在門把手上,轉身下樓。
我正要掩門,卻聽到樓梯裏傳來少陵尖利的喊叫:“你來這裏幹嗎?”
“我……送點橙子……給你。”
“我需要你送嗎?”
“我……”
“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裏?你跟著我是吧?是不是我回來的時候,你跟著我?”
“我……”
“你什麼?你以後不要來找我了,我不想再見你了。在電話裏講得很清楚了,你為什麼還要過來,你臉皮能不能不要這麼厚?”
“我……”她的聲音帶著哭腔。
“走!滾啊!”少陵跑上來,摘掉掛在門把手上的袋子,往樓梯下扔,同時喊道,“你的東西,拿回去。別他媽來惹我!”少陵用盡全力,把門摔得整棟樓都為之一震。摔門聲之後,是長久的聲音空白,是比喧鬧還要擁堵的寂靜。少陵臉色猙獰,我想要問什麼話,卻不知從何問起。在我印象中,他們好起來閃電一般快,沒想到鬧起來也這麼雷厲風行。少陵臉紅脖子粗,靠著房門直喘氣。
敲門聲再次打破寂靜。少陵幾乎瘋了:“你他媽想怎麼樣?”他狠狠把門拉開,就要衝出去,我趕緊過去,拉住他的手臂。他沒有衝出去,是房東黑著臉站在門前,少陵要是收腳慢一些,已經撞到他身上。房東沒說話,輕輕地摸著他的門,把門摸完,又摸摸門框,自言自語:“材料比較好。”我和少陵尷尬地看著他,他也不正眼看我們,隻輕輕地甩出一句:“真摔壞了,你們賠?”他轉身就下樓了,沒再談其他事——而正是他留下了這空白,更讓我們覺得他高深莫測,更讓我們覺得他還有厲害的招數沒施展。房門再次關上,樓下的哭泣聲也若有若無地傳上來,讓少陵的煙一根接一根。
哭聲在我們這棟樓響了有半個小時才消失。
少陵一直沒解釋他為何跟海北公的女兒鬧掰了,他好多天沉浸在某種不穩定的情緒中,有時甚至半夜忽然爬起,在大廳裏轉圈,自顧自念著:“去他媽的,去他媽的,去他媽的。”我被吵醒,看著他發紅的雙眼,丟給他一根煙和火柴盒。煙抽到一半,他的情緒才漸漸緩和下來。夏天的夜,一直到了這後半夜,熱氣才有消散的跡象——今年的悶熱無邊無際,老是給我錯覺,要再這麼下去,路邊的房子也得曬化掉。少陵丟掉煙頭:“你是不是覺得我對她太狠了?”
“跟我沒關。我倒是擔心以後不敢去她那喝椰子水了。”
“我也說不清為什麼。原來都好好的,也出去了好幾回,一直沒事,說不清是怎麼就一下子這樣。”
“年輕男女,都這樣。”
“我倒覺得和那天有關係。”
“什麼?”
“那天,我們吃完消夜後,要去找旅館的。我想走近路,要從祠堂後麵穿過去,她不肯,說那裏太暗了,還說她爸說過好多回,祠堂後麵不太吉利。我心急,哪管那麼多,就鑽進去了,她也隻好跟著走。一直繞了二十多分鍾才找到出口。那天晚上,在旅館也很沒情緒,後來就再也不想見她了。不瞞你,我剛剛還夢到祠堂後麵那破房子了。我在想,是不是真的像她說的,那條路鬼怪多,我進去後,撞邪了?”
少陵的臉在燈光下,散發著某種灰白氣,我也有些發寒,想起第一次發現海北公的小賣部前,也曾迷失在祠堂後麵。那地方不是荒地,可那裏生長著茂密的植被,在這生長速度奇快的水泥鋼筋麵前,那些樹與雜草像是另一個世界的產物,散發著某種頹敗、潮濕、陰冷的氣息。那間老舊的瓦房,在白天也陰森森的,誰曉得那裏麵藏著什麼?少陵顯然也被自己所說的嚇到了,隻能再點燃一根煙,可手還是抖的。夜終於起風了,風是涼的,帶著水汽。憋了那麼久的水,終於要溢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