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捧一個冰椰子度過漫長夏日(3 / 3)

聽說少陵和海北公的女兒散夥後,最興奮的卻是到六樓抽煙的房東。他哈哈地笑:“散得好,散得好,以前我是不想講,現在既然散夥了,我也不妨說說,真跟那個白骨精,你不得衰死?”少陵卻容不得別人說他的前任,聲調高了起來:“你說誰白骨精,你說誰?”他就要去奪房東手中的拐杖,我隻好拉住他。房東的臉也頓時黑沉沉起來:“我也是好心,話聽不聽,是你的事。我講的就是那個排骨精,那個海北賊的女兒。”少陵把我一推,搶過房東手中的拐杖:“你他媽罵誰賊啊?你他媽罵誰啊?”房東搖搖晃晃了幾回,扶住牆壁才站住,他黑沉的臉散開了,嘴角譏誚:“那砍椰子的不是賊,還有誰?”少陵把那拐杖揮舞得風聲呼呼,也沒能把房東的嘴巴唬住。

房東等拐杖慢下來後,緩緩說:“建省那些年,我幫過這個村裏多少人?有些人生病,缺錢,想賣地,求我幫忙;有的生意周轉不靈,也找我幫忙救急,我也幫忙了,可換來什麼?你們小屁孩懂個雞巴,你們懂屁!我換來的,是臭不可聞的名聲。就是那海北賊,當年他見我賺了錢,想跟著我一塊幹,求了我兩個月,我都不願帶他,我知道,有些事介入的人太多,就壞了。後來他說他確實缺錢,家裏什麼人在醫院等著救,讓我務必帶帶他,我也是心軟,喝了兩口酒,就答應了他,給他賺了幾回錢。那賊子不感激也罷了,後來還想撇開我們自己做——那就撇吧,他也腦子不笨,還真給他談成了幾回。但他媽的也太不像話了,當初有老板看中了現在村裏祠堂後麵那塊地,我帶著老板去看了,雙方談得好好的,他卻暗中作梗,說有別人出了更高的價,硬是把這事壞掉了。他媽的,他不是賊,還是雷鋒哦?他出了高價,要真的賣了也沒啥,他那是胡吹牛皮,後來那地不一直拖著?硬是要破壞我的生意。”

他麵紅耳赤,言語中有一股噴湧而出的憤怒,少陵反而靜下來了——畢竟,房東現在罵的,並不是少陵睡過的那女人,隻是那砍椰子的糟老頭。房東見聲勢占了上風,立即乘勝追擊:“要不是海北賊的使壞,那塊地也不至於變成現在那個樣子,路都沒人敢走。要是當初賣了,這個村子也不是這個鳥樣了。人家那大老板後來因為這事拖著,一下周轉不靈,後來倒黴,垮掉了,投海死的;我還沒死,現在腿不也壞了一條?這都跟當年那事有關,我不罵他罵誰?這些年他蹲在小賣部裏跟孫子一樣,那他活該,就他那德行,就活該沒起色,誰還敢跟他做生意?他活生生把他自己的名聲搞臭,他還在這一帶裝好人呢,你們知道他名聲多臭?後來祠堂後麵那個女人來找過我,因為她的傻兒子傷重,缺錢救濟,還不是我出了錢,海北賊出過一分?後來那傻子沒救活,但我是出了錢的!海北賊到處說為了保住那塊地,暗中叫風水先生把祠堂建在那什麼的——他真當自己菩薩了?我跟你們講,那賊人就是他媽的心裏嫉妒,覺得他沒法舔到,別人也別想吃成。你說,我不罵他是賊,我罵誰?你這小子,你和他女兒分開了,是好事,就他那心理,能看上你這樣的?”

或許是最後一句話刺激到了少陵,讓他不得不想起了海北公的女兒因為他不是公務員而提出分手。他猛地爆發了,把手中的拐杖往牆麵丟去,咕咚,反彈回來,在地板上蹦跳著。也是因為他這一擲,我才知道,有些事並非貌似不在乎就真不在乎,海北公的女兒先開口還是少陵先開口,意義是完全不一樣的。

房東緩緩撿起那根拐杖,狠狠地敲了敲地板,轉身下樓,從樓梯間丟上來一句話:

“你們,搬家吧。明天就得搬,後天無論這房間裏有什麼,我都清掉。”

6

“我父親已經過世,冬天來了,老人一個接著一個,抵不住。我離開了村裏。我父母都不在了,這裏對我來說,是空蕩蕩的。我隻能離開。”

——我的大學女同學,沒有給我打電話,沒有給我發短信,隻往我的電子郵箱裏發了這麼一封沒前沒後的郵件,就徹底消失了。看到這封郵件時,我立即撥打了她的號碼,那邊已經傳來提示空號的聲音。連續撥了十三回,我才徹底死心,手機裏的聲音永遠不會急躁、永遠充滿真誠的耐心,以至於我在一瞬間懷疑起,這個人有沒有存在過?我試圖想起她的名字,可二十分鍾後,才發覺這是徒勞。我問了少陵,他也是在我的提示下,想了十幾分鍾後,猛地一拍腦袋:“哦!是她啊!”再沒下文。後來,在一個偶然的場合,我遇見大學時的班長,問起那女生的消息,那班長眼睛瞪得老圓,說我們班有過這麼一個人嗎?記憶就是這麼操蛋,她的消失,讓很多事情都變得不是很確定。她當年和我女友什麼關係?她真的有一個發瘋的母親與生病的父親嗎?她為何在離開海南島之前找到我而不是別人?她給我的一封郵件,是不是寄錯了,她需要跟我說明這些事嗎?

唯一確定的,是她真的徹底消失了,之後再回想起,心中則隻剩下一個念頭:我他媽當時多傻逼,為什麼不跟她來一回?當然,隨著冬日愈深,這種欲念也往往被寒風逼得不敢露臉——我們,也都把頭縮進衣領中。經過一個無比炎熱的夏天後,海島的天氣來了一個大的顛覆,要報複我們一般。我和少陵搬的新住處,離原來的房子不遠——被房東逼走的我們,來不及細想,隻在隔了幾間房子的地方,租了一個單間,很擁擠,但冬天裏正好互相取暖。

也就在春節前的一個月,原來的大肚子房東,在一家茶館喝下午茶時,被一群年輕人衝進去打倒,他的左手無名指,被一把鐵鉗當場剪掉,慘叫聲傳出好遠。有人報警後,警車開到現場,房東已被送去醫院包紮,茶館裏隻留下一攤血,刺激著茶客的臉。茶館老板往自己臉上扇巴掌,說每個月的初二和十六,都記得拜財神爺的,隻有上個月他去別處吃酒,忘了,立即攤上這倒黴事。他媽的,在他的店裏流了那麼多血,他的生意還怎麼做?茶館老板不得不休了兩天生意,請來附近法力最強的人到店裏驅邪。

據說警察問了大肚房東不少事後,大肚房東把一些事供了出來,他很清楚襲擊他的人是誰。對方也沒逃,等警察找上門後,他直認不諱,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一切處罰。可是,他同時也寫好了訴狀,把大肚房東欠錢未還的所有證據列在其後,準備把房東告上法庭。大肚房東的那根斷指,成為這個村子冬日中最被熱議的話題。女房東顯然已經被嚇得神經兮兮,整天拎著一個竹筐到祠堂裏祭拜。隨著年底的到來,祠堂也顯得比以往更加熱鬧,外頭永遠都有鞭炮響,永遠都散落著一地紅色的紙屑。

祠堂顯得熱鬧除了因為春節的臨近,還有一個原因。據說祠堂後麵出了一位婆祖,就是當年那個死了呆笨兒子的那個老太婆。這位婆祖也是最近才顯出法力來的,她曾教給一個買彩票者四個號碼,那人把一些街道賣彩票的都橫掃了一遍,中了有六十多萬,成為一件天大的新聞,中獎者也給婆祖包了一個大紅包。後麵就陸續有人去找她求號碼,她卻不再說了,她把理由說得很堅決:“我告訴你們號碼,那些賣彩票的不就得敗家破產了?”她越是不說,越是引起一些人的好奇,以為她不過是嫌棄胃口太大,都許諾要給她什麼什麼的。她一概不理。她倒是更願意給一些人占卜算卦,教人怎麼躲避災禍。

這個老太婆如何變成了一個通曉天地的神婆,成為一個謎。在很多人印象中,她是大字不識一個的,可眼前她甚至還會掐指算卦,還會在紅紙上寫下你的運程,還會畫出一個符,讓你帶回家安在某個角落或者燒灰泡水喝下去。總之,她是忽然之間,就成為被供奉的人的。甚至有一度,她門前的香客,比進祠堂祭拜的更多。常常發生的事情是,祠堂前剛剛吊起一掛鞭炮,祠堂後麵的那座院子,已經劈裏啪啦轟炸了起來,讓吊鞭炮的人嚇得後退兩步。村裏很多人固然是半信半疑,卻也開始有人拎著菜肉、捏著紅包前去探訪了。對於村人的問詢,據說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一個人除外。

——大肚房東的老婆也知道她老公以前和這神婆有過節,可眼前的形勢,不得不去求人——求神了。她買了一隻大豬頭,包著夠她一個月夥食費的紅包,前去請求指點迷津。可剛剛進院子,那個大豬頭就被丟出門外,女房東隻得怏怏地撿起沾滿土灰的豬頭,默默地走了,她也不敢咒罵,她對有神力的,都心懼萬分。

少陵也想去問問這個神婆,他的運勢什麼時候到來?

我笑著說:“你也信?”

“試試看嘛!”

他買了一箱餅幹,拉著我一起去。

繞過祠堂,眼前卻已經是完全不同的一幅景象。冬日陰沉,那些樹都病怏怏的,可由於最近來的人多,陽氣很旺,雜草已經顯出退卻的跡象。有風吹過,卻不再是陰風,而是夾雜著絲絲縷縷的香燭味。跨進院門,裏頭的番石榴樹依然在招搖。院子裏還站著四個人,都是從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趕來的,他們已經聊得很熟。神婆模樣的人,並不在其中。很顯然,還有人在屋裏問詢神婆。我隻能繼續打量這個院子,這院子裏竟然有著某種奇異的潔淨,木葉不沾地,水泥地板不染塵。少陵已經和那等著的四個人聊成了一塊,他們互相打聽著從何處聽來的這位神婆的神跡,講著他們不得不來到這裏的理由。

不一會,屋裏已經有個大媽出來,滿臉通紅,少陵和那四個人要圍聚上去問點什麼,那大媽搖搖手,閃身出了院子。有一個禿頂男人立即進門去了。神婆接見竟然還有規律,每人大概隻見了十分鍾,在這四十分鍾裏,我坐在一棵番石榴樹下,猛然湧出某種奇異的悲傷。這悲傷沒有來由,更不知朝何處去。我眼前不斷閃現著那個給我發郵件後就消失的同學,她竟然和我記憶中的前女友的臉重合了。她們竟然有著一張臉嗎?我又想起,畢業後,到底是什麼力量推著我,讓我住到這個城市邊緣的村子來?又是什麼力量讓我渾渾噩噩,像一個飄蕩的幽魂?我看著這棵番石榴樹,眼前一個恍惚,竟然看到上麵結著一顆碩大的椰子——我渾身一顫,那顆椰子沒了。

少陵拉著我進入屋內。在我們後麵,又來了兩個等候的人。屋內很簡單地擺設著一張有靠背的老椅子,神婆就坐在那兒。她身邊的地上,已經擺滿了人家送來的禮品。她麵前還有一個香爐,邊上還有燭台。少陵把那箱餅幹放在地上,說:“我想問問我春節後的運勢。這一年我說不上衰,但也談不上好,我想知道,春節後,我會不會有轉變?”神婆盤腿坐著,頭發梳理得紋絲不亂,麵目安詳,完全不像一個困頓多年的孤寡老人——是不是多年前呆笨兒子在家門口的吊死,也讓她頓悟了某些東西?神婆拿出一對占卜的木片,讓少陵丟了三回,少陵丟了。神婆淡淡地看著,等少陵把木片交回原處,她讓少陵把生辰八字都告訴她,她掐指算了好一會兒,淡淡地說:“你春節後,事業會有起色,但男女的事,可能不太順。”

少陵臉色一下子就黑了。神婆還是淡淡地:“也不是春節後,你現在就遇到男女問題了是不是?”少陵更是一下子緊張了,雙手摩擦著褲腿,他是想起了海北公的女兒,還是想起了單位裏那個人力資源部的女同事?少陵趕緊說:“你說的事業有起色,怎麼說?”神婆說:“你適合自己出來做事,不適合在人家下麵打工。”神婆說完,就閉上眼睛,再也不搭理他。少陵便掏了二十塊錢,塞到神婆左手邊的一個功德箱裏,招呼我出去。“等等。”神婆又睜眼了,她竟然指著我,有什麼話要破口而出,可她終於壓製住了。我想要問她,她卻又閉上了眼睛,我的話也就縮回肚子裏。我隻能把她的手指當做某種暗暗的提醒,把那當成她對我的好意,我也掏出二十塊,塞進那個功德箱。她的神色一直是淡淡的,既不歡迎,也不排斥。她閉合的眼睛沒有再睜開的意思,我們隻能離去。

又有一個人進屋來。

老實講,神婆最後的那句“等等”,確實讓我好多天內十分忐忑。我不知道將會有什麼禍事,正快馬加鞭朝我奔來。一周之後的一個深夜,一場雨不期而遇。冬天本該是梅雨,可這場雨卻離奇地大,讓我和少陵不得不幾次醒來。第二天,我才發現雨水從沒有關緊的窗戶吹了進來,滴進了我放在窗邊的電腦主機。進水的主機在我摁動開機後,噗地響了一聲,接著便是燒焦的味道——電腦報廢了。我抱著主機跑下樓,打的直奔電腦城。維修店的人聞著那還沒散盡的臭味,檢查了機箱:“主板燒了,硬盤也壞了。”

我頓時陷入絕望,這意味著我寫了將近一年的那個故事,終將成為一片虛無。那個幻想中的故事能不能曠世已經不重要了,關鍵是這個故事陪著我長途跋涉了整整一年,是我一年來沒有虛度的唯一見證,可它在一瞬間就化為了虛無。這一年的時光,沒有留下任何印記。這不是手寫稿,手寫稿著火了,至少還能存些灰,這電腦一壞,灰都沒有。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那神婆所指的事,但這事,確實能把我摧毀。之後的好多天,少陵一直對我很愧疚,他說,要是當初他不說那句“你不可能寫完這個故事”,或許不會這麼衰。

雨中的冬日真冷啊。

7

春節之後,少陵從那個公司離開了。離開的理由他也不諱言,和他睡過好多次的人力資源部女孩,在私下和經理也有一腿——其實不是有一腿那麼簡單,在少陵進那公司之前,她就是經理的小三。經理找少陵談過一次,少陵就識趣地從那公司離開了。他和那女的吃了一次散夥飯,據說那女生在咖啡館裏涕淚橫流。少陵很快找到一個合夥人,一起合辦了一家印刷廠,合夥人出錢,少陵負責拉業務。正如神婆所言,這竟成了少陵事業的轉折點,他竟開始順風順水。而由於印刷廠離我們租房的地方太遠,少陵很快在廠房附近租了另一套房,搬離了。

春色萌發的季節,我成了孤家寡人。

春節後不久,天又漸漸變得燥熱,這個村子則到處宣揚著各種消息,說是政府規劃已經下達,這個村子將要整體搬遷。幾乎在一瞬間,村子裏布滿煙塵,到處都趕著加蓋樓層,也有挖土機進來了,開始挖地基,蓋新樓。與此同時,則是一些戴著眼鏡的人,左手拿著本子右手拿著筆走在村子裏,他們是在記錄房子原來的層數,為以後的拆遷賠償存檔。而有兩個記錄人員被莫名其妙的石頭砸傷後,村子裏的氣氛很快就緊張了起來。按照傳說中的規劃,這裏將會成為一個大型社區,高端奢華。村裏那些有頭麵的人物,天天在茶館裏泡著,商量應對之策,大肚房東作為對房地產深有研究之人,也參與其中——但很顯然,此時的他和多年前已經不一樣了,他的房子將是被拆的對象,和他多年前靠此賺錢的心境完全不同了。他凝重的神情、一擺一晃的身子,是茶館裏最讓人印象深刻的畫麵。

我所在的報社,由於在春節期間報了某些官員收禮現象,被上頭一個匿名電話打來,說是那些文章裏有影射現實裏的某個人,對某個在位領導的聲譽造成了無端影響,一批編輯被處理了,我恰好也在其中。對於丟失掉這個工作,我好像也不是那麼焦慮——可能我也覺得目前溫吞水般的日子需要一個推力來讓我做出改變。我重新走進人才市場去投簡曆,在折騰了將近一個月後,找到一份網站編輯的工作,那工作有時要上夜班——也就是在辦公室的電腦上刪掉一些敏感的帖子。我也準備在新公司的附近找房子,避免整天趕在路上。那幾百冊圖書,再次刺痛我,要論斤賣掉,實在不值幾個錢,剛好我即將去上班的那個網站上,有人發出帖子,給山村孩子捐書什麼的活動,我按照上麵的地址,把所有的書寄了出去。物流的車停在樓下,一袋一袋的書被丟到車上,激起陣陣灰塵——而我終於輕鬆了。

那個電腦,我也論斤賣了。我去年一年,就值八塊三。

收拾妥當,已經是三月底,這個海島已經熱了。我忽然想起海北公的小賣部,就踱步到了那裏。海北公並不在,隻有他的女兒在守著店鋪,周圍仍然是木工店裏傳來的鋸木聲,尖銳淒厲。他女兒看到我,愣了好久,也不說話,默默地從冰箱裏拿出一個椰子,刀一劈,擺放在我麵前。我閉上眼睛,椰子水通過吸管流淌進我體內,某種幻覺性的畫麵又再次浮現,夏天又要來了。

“他怎麼樣了?”她終於還是問了。

“早搬離這裏了,也有一段沒聯係了,也不清楚怎麼樣。”我交給她早就準備好的答案。

她好久才說:“也是,沒有誰,是完全離不開的。”

小賣部好像布滿了灰塵,應該是很長時間沒打掃了。我隨口問:

“你爸呢?”

“回老家了。”

“哦?都現在了,還沒過來?春節過了好久了。”

“他不會來了。他回老家了——死了。”

“你說什麼?”我手中的冰椰子頓時著火了,從手掌中滾落地麵,椰子水灑在地麵上,椰子身上滾上一圈沙塵。

“他身體很硬朗啊!”

“是啊,很硬朗,可一摔,就再也不硬朗了。”她仍舊麵無表情,手指一橫,指著她家正在修建的房子,竹架還沒拆,那房子還是沒有竣工,“那房子修修停停,我爸在上樓監工時摔了一跤,從樓梯滾下來。也不見得摔得多重,可他心急,說他打聽清楚了,說人家看中這村子了,要趕緊建好,不建好,到時拆遷了,屁都沒賠到,一輩子的積蓄就打水漂了。他一心急,傷也沒法養,後來就說胡話。我們勸也沒用,他說有知道消息的朋友傳話出來了,這村子的規劃快完成了,他急得整天上火,又發愁去哪借錢把剩下的房子收尾,他這麼一著急,哪受得了,後來……春節前就走了,當時挺冷的。”

“沒想到……”

“我們也沒想到。我爸快死時,竟然讓扶他去祠堂後麵那神婆家看看。他以前老是說那裏不吉利,讓我們不要從那走路,這一次也是鬼怪,主動去。我媽為這事,鬧得要上吊,可氣都快斷的我爸,卻堅持要去。最後,我媽認輸了,她親自推著三輪車把我爸送去那神婆家。神婆看了後,也沒見好,我爸倒是看開了,說人各有命,說這一回死也好,活也好,都是注定的。他還是說他自己早該死了,有些事錯得太離譜,能不死?……反正,從神婆那回來,最後那幾天,沒一句話正常的。我媽為此氣得不再理我爸,我爸死後,她也不哭,隻生氣,還咒那神婆,總有一天也不得好死。都是神人,都鬼鬼怪怪……”

她呆呆地坐在我對麵。

又過了好久,她才問:“你還住這裏?”

“快搬了,換了新的地方工作。今天才把我那些書處理掉,可能後天就搬。”

“都走了。”

“都走了!”

“晚上,我去找你?”

“我不住那大肚家裏了……”

“我知道你住哪,晚上,你在?”

我不能不在。

她在十點剛過時,拎著兩顆冰椰子來到我的房間。幾乎沒有任何過渡,我和她就糾纏到了一起。收拾得一片狼藉的房間,根本不適合兩個人躺下來,可我們用某種奇怪的姿勢,完成了暴烈的燃燒。在那一刻,海北公的女兒,和那個消失的女同學,和我的前女友融為一體,我分不清。其實,怎麼分得清呢?她們急促的叫喊、呻吟和呼吸,都差不多;她們身體的扭動,眼神的無望,差不多。當然,在海北公女兒的眼裏,我是不是也跟少陵差不多呢?行軍到後麵,她已經徹底失控,臉上全是淚水,哭喊不絕,好像要趁著這個機會,把所有的積鬱傾瀉而出。一次傾瀉不完,那就第二回、第三回。

本就狼藉的房間,更加亂了。我們每人捧著一個冰椰子,任由椰水中的致幻劑在體內遊動。

夜空中卻有人淒厲地喊道:

“起火了!”

我們從窗口探頭去看時,樓下已經有人陸續朝著火的地方跑去。

根據深夜裏的目測,著火的,竟然是村裏的那座祠堂。我說:“我們去看看。”她卻拉住我,扯掉我準備穿上的衣褲,把我按在牆角:“管他的,去他媽的,燒光光了才好!”外頭的呼喊聲越來越大,她也扯開嗓子,把自己的嘶喊融入救火的隊伍當中去。我們不管外頭消防車的聲音,不管外頭救護車的聲音。她一副準備戰死沙場的模樣。少陵當初說得沒錯,她瘦是瘦,可是……一直廝混到午夜一點,她才起身回去了。我不無疲憊地下樓,混跡在擁擠的村人中。

消防車已經把火壓了下去,可祠堂東南角也倒了一塊,由於火勢過大,裏麵擺放的神像,也燒了好幾尊——沒燒的,也被強烈的衝水槍衝得七零八落。村人已經出離憤怒,他們麵前擺著的水桶大多已被摔壞,有人不斷喊著一定要把縱火犯揪出來什麼的。在他們的七嘴八舌中,我知道,祠堂邊上神婆的那座院子已經被燒塌了,從廢墟裏被送上救護車的神婆,還不知道能不能救過來。有人則在哭笑不得,那神婆到處給人看命,能算到自己是這個模樣?

我擠過人群,走到祠堂後麵,刺鼻的煙氣仍很嗆,讓人涕淚難止。那座院子已經燒毀,牆壁倒塌,周圍打過來的手電筒的光,一遍又一遍從那已成廢墟的屋子上掃過。院子裏的番石榴樹也燒得不剩什麼了,零星的枝葉從坍塌的牆壁中伸出手,像在呼救。我心中湧起的,又是一種自我懷疑,我是否真的在這後麵的巷道中迷失過?我和少陵是否真的拜訪過裏麵的婆祖?村裏很多人都是看見這塊地方就要繞道而行的,可眼前的慘景,激起他們的陣陣悲傷和憤怒,激起他們某些沉睡的記憶。有人說起那婆祖的好,說起她不是婆祖時,曾於何時在河邊救過一位落水的小孩,曾怎麼把一個受了腿傷的人從路中央移走,躲過一輛呼嘯的大貨車。以前那形同死去的老女人,隨著屋子的燒毀,在人們心中跳躍,她的麵孔清晰、親切,充滿祥和,她那陰氣森森的房屋,也變成了溫和的所在,變成了福地。村裏的女人們都很擔心,都在議論著,那輛馳往醫院的救火車,能否把村裏這個近乎完美的女人救過來?

有些腦子靈活的人已經信誓旦旦地說,是不是看上這塊地的開發商叫人來縱火的,目的是先把祠堂端掉——祠堂端掉了,根也就斷了,後麵的工作,就很好做了。當然,這也隻是懷疑,甚至連這個村子已經被政府規劃好,也還是捕風捉影的事,那個傳說中的“開發商”,又哪裏露過臉?

村人在猜疑的同時,也都盯著一個人——大肚房東。他少了無名指的左手握緊拐杖,站在已經熄滅了火的祠堂邊,站在所有村人的注視裏,他的臉色不能不陷入某種難以言說的沉重。他心裏是不是想起了多年前幫別人買這塊地未果的往事?或者,他想起了他和那院子裏的婆祖曾有過的誰都不曾知曉的過往?他握著拐杖的手在發抖,手背青筋暴起。

——所有人都在等著他說出今晚第一句話。

在一個人縫裏,我看到海北公的女兒朝著我笑,她左手捧著一個新砍好的冰椰子,右手在招,我閉上眼睛,某種幻覺又出現了。

夏天已提前到來,喲嗬!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