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願關窗,讓風更大一些吧。
一場熱帶風暴持續了好幾天。天地成了一張嘴,吼叫著,暴雨是嘴中噴出的唾沫。少陵在暴雨之中整天悶著頭睡覺。大雨噴射的第三天,我在清晨反應過來,雨水已經從窗縫滲透牆壁,靠著牆壁擺放的書,已經吸水吸得滿滿脹脹。我和少陵把一本本書在大廳敞開來晾,心情敗壞到極點。這些書一直沒能找到一個擺放的好位置,跟隨著我挪了幾個地方,常常是落滿灰塵後,被我抖掉;再落滿灰塵,再抖掉。可現在吸了水,抖不掉了。天好之後,在陽台上晾曬,它們卻都歪歪扭扭,變成另外一副麵孔。雨水之後,我隻能買來厚麻袋把書都裝進去,眼不見為淨。
房東一直沒來和我們算摔門的賬,並非他對此事不在乎,而在於他也陷入了很大的麻煩。在好多天裏,經常有五六個年輕仔堵在他門口,高喊著要見他。這幾個年輕人要麼頭發顏色怪異,要麼根本沒有頭發。他們在樓下不斷地踢門,地上丟滿果皮和紙屑,他們甚至在牆上貼紙,上麵用紅色油漆寫著“欠債還錢”之類的話。為了表達他們的憤怒程度,一樓的牆壁已經被噴射了幾個大大的“X”。這個代表未知數的符號,一直讓房東躲著不出現。女房東從菜園挑著水桶回來,撲上去就拿扁擔追打那幾個年輕人。他們也不逃,搶過扁擔,在牆角那狠狠一砸,斷成了兩截。女房東愣了好一會兒,才知道反應不能太慢,立即蹲下來大哭。年輕仔被這哭聲擾得心煩,就踱步到巷口去啃甘蔗,眼睛瞪著我們這座樓,口中噴出甘蔗渣,希望守到房東。
女房東猛地想起什麼,跑上樓來找我們借手機。撥通房東電話後,她喊著:“那些死路頭的又來了,你別回來,你回來,人家打死你……”為了顯得強勢,她迅速跑下樓,直奔巷口而去。我們在陽台上納悶她要幹嗎,她已經摟住一個小年輕的大腿,嚎哭不止。那年輕人也有些傻了,對著她的震天哭聲,實在是不好下手,反過來求她:“你放手,你放手啊!我要回去了。”她卻抱得更緊,哭得更撕心裂肺,不知情的人越來越多,都盯著這幾個年輕人看。年輕人搖頭晃腦,很想從人群中鑽出去,卻被堵在中間。被抱著大腿的那小年輕更加驚恐了:“快放了我吧,我保證不再來了,真的,保證……”他不斷掙紮,趁女房東手一鬆,跳了出去,從一個人縫隙中鑽了出去。其他人見勢不妙,也顧不得了,紛紛跟在他後麵跑了。女房東則立即收拾了哭聲,身上的灰塵也來不及拍,立即回到樓下,去撕貼牆壁上火紅的字,還拿出鐵絲網洗刷牆壁上的“X”,可由於沒有噴上香蕉水,紅色的痕跡一直沒散,反倒像是消融進了牆壁裏。
那幾個年輕人連續來一個星期,房東就在外頭躲了一個星期。房東再次出現時,紅光滿麵,不像出去躲災,倒像是享受了幾天。而我在一個午後和海北公說起房東時,他手指一搖:“你說的,是不是那個圓肚子?”房東渾身其他部位不胖,就讓他的肚子十分晃眼,尤其他愛紮腰帶,肚子更是顯得氣象萬千。
“就是他。”
“那小子,腦子精。吃吃喝喝騙了多少人?人家來找他要債唄!”
“他愛騙人?”我的興趣被調起來了。
海北公劈開一個椰子遞給我,嘿嘿地笑了笑:“這附近上、中、下三個村,哪個人不清楚他?看他都跟瘟神一樣。”
“怎麼說?”
“海南建省那時候,房地產跟什麼一樣瘋狂,有的家夥昨晚還是睡垃圾堆的,第二天已經身家幾十萬了。那圓肚子當時是個浪子,他當中間人,幫人買地賣地,賺瘋了。那時我也是膽子小,屁也不敢放,不然也不像今天這樣。有老板想買地,卻不是本地人,不熟悉,他就介紹,收中介費;沒兩三年,據說他就賺了兩百多萬。他在這幾個村裏,出名得很,是最早富起來的人。有些人想發財想得眼紅,爭著要賣地,沒門路,也得找圓肚子——他是既賺買家,也賺賣家啊,這中間人兩頭賺啊。你說他肚子怎麼大的?那些年裏,他每天吃喝玩樂,能不大?以前還更大,村裏人都傳說他總有一天,會像氣球一樣炸掉。”
“他也是很有腦子啊?”
“腦子是有了,但有時也轉得快了點,村裏被他坑了的人,不在少數。當時他財大氣粗,可不管這些,在外麵養了幾個小老婆,整天不回來,他老婆要問一句,難免被拳打腳踢。他賣的地多了,認識的老板多,現在他那房子的建材,都是直接從那些大老板的工地上拉過來的,一分材料錢不花,就把幾層樓改建起來了。唉……”海北公說著,就苦著臉望著小賣部斜對麵的一個工地。那是他近期在開工當中的房子,地是早些年就買下來的,卻一直沒錢修建,近來傳聞說城市規劃已經到了這裏,再不建,若是拆遷隊來了,什麼也賠不到,難免落得兩手空空;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是他那綠頭發兒子已經在外麵帶著女孩子玩,修房娶親已經是迫在眉睫的事了——據說他女朋友肚子大過一回,因為綠頭發沒婚房,她硬是不肯去登記,借錢把胎兒打掉了。海北公錢不足,房子便修得慢,時停時建的,成為他永遠掛在心頭的事。
“你說他那麼有錢,怎麼現在還整天被人家追債?”
“像他那麼花,印鈔廠也不夠用。他在外麵養的幾個娘兒們,哪是省油的燈?都得拿錢去換。何況,也沒折騰幾年,房地產死了一大片,好多老板上吊投海,他欠人家錢有什麼奇怪?不過,我也懷疑啊,那圓肚子不是沒錢,是有錢,但就賴著不還。我跟你講,越是有錢人,越是欠錢多;越是欠錢的人,越是有錢花。我們這勤勤懇懇的,說得好聽是老實,說得難聽是傻子。”他又說得有些激動,拿刀狠狠地劈著麵前殘剩的椰子殼。
在他的刀光閃閃中,我有些迷糊。我時常會犯迷糊,當我把一口冰椰子喝下去的時候,眼睛閉合,深呼吸,會有飄浮起來的錯覺。這個感覺短暫而虛幻,當我試圖去體驗裏麵的真切時,卻又消失無蹤了。我想,對我來講,夏天午後的冰椰子,是致幻劑,能讓我在某個瞬間,從眼前的雜亂當中脫離出去,能讓我在逼人發瘋的炎熱當中,感受到陣陣秋涼。由於和海北公的女兒相處又鬧騰,少陵也不敢跟我一起來到這個小賣部了,甚至在他麵前談到椰子、椰子糖甚至檳榔,也得小心翼翼。在小賣部經常可以看到海北公的女兒,她見到我,不閃躲,甚至還會問我:“他怎麼樣?”
“還好。”
“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我沒發現,應該沒有。”
她又低下頭,去翻看那些厚厚的備考公務員的書本。在她安靜地翻書時,我又狠狠地喝了一口冰椰子水,眼前浮現那個回老家之前前來看我的大學女同學,回憶我們因為汗水而無法完成的親熱。有時我也想,是不是因為沒有完成,才會讓我一遍又一遍想起?但,有時我還是避免不了內心那最真切的想法——若是當時進入了她,若是當時我們在夏日午後互相撕扯出彼此的聲嘶力竭,這個無聊的夏日,會不會有一些改變呢?辰光無聊,我總是忍不住希望有改變,但改變是什麼,誰知道呢?她若是在我身子下麵渾身顫抖,然後哭出聲來,那不也是一幅我手足無措又渴求已久的畫麵?
她前幾天給我發來短信,說她的父親已經救過來了,可她的母親——那有精神病的母親,卻在一次熱風中狂奔向村子外的孤山,等到被村人找回時,已經成為了一具僵硬的屍體。她說,她失去了母親,可她竟覺得輕鬆,終於擺脫了,那是長達十數年的夢魘——她的複雜感受,我能從理智上理解,我知道一個精神病人對所有家庭都是難以釋懷的捆綁,她母親的死去,給了家裏其他人重新去生活的機會。理智上的理解,不代表我能體會到那種糾纏與痛苦,不代表我能分擔一丁點。我唯一能安慰她的,就是說節哀,說還有更好的日子在前頭。她倒沒有表現出某種情緒失控,隻是在一個深夜,她撥打了我的電話,沒有說話,隻是在手機裏抽泣,悲傷穿山越海而來。她哭了有半個小時,才輕輕地說:“你說,我媽是不是想讓我們再活過來,所以才去山裏的?”
——我給不了她答案。
某一個瞬間,我甚至已經脫口而出:“你還……”後麵的話是“來不來海南島”,可我卻忽然停頓。她在那頭等著我把話說完,我嚐試好多回,也沒法把話接下去,直接把手機掛了。
海北公的女兒合上書本,悶著頭走出小賣部。在噴火一般的午後,她的步子好像不沾地,漂浮在滾燙的地麵。海北公猛地把刀一甩:“喂,你別從那條路走!”她好像沒聽到,海北公站起來,高喊一聲:“我說的,你沒聽到啊!”他女兒才回過神來,一轉身,消失在一個拐角處。海北公慢慢坐下:“我這女兒啊,最近不知道是怎麼了,老是沒魂。還老是要往祠堂後麵跑,告訴過她那裏不幹淨,不能去,她悶著頭就要去。唉,衰起來,打噴嚏也要掉兩顆牙。”我不敢跟他說他女兒和少陵的事,不然很難說他不會提著他砍椰子的大頭刀衝上我們所住的六樓,對著少陵展開一番生死要挾。
喝完最後一口椰子水,我再次閉上眼睛,祠堂後麵那片不是荒野又貌似荒野的所在迎麵撲來。
3
房東回家第二天,便是他老婆和他沒完沒了的爭吵。緣由是她在洗衣服時發現了他口袋中竟然藏著安全套,竟然還是連成一串的三個。不是一個,是三個。鬼知道他在之前還用過多少個?這還不算,和套套在一起的,還有一瓶藥丸子,她扣留下來,去問了藥店後才知道,那是壯陽用的。她罵人的話層出不窮,但大意就是,她守著這棟房子,一個人對付著那幫上門的討債者,可他竟然那麼不要臉,竟然在外頭隻顧和他的老相好風流;那死鬼,多少年沒碰她了,可竟吃了藥去養外麵的妖精;風流也就罷了,還把痕跡帶回來被她發現。
劈裏啪啦,是碗筷破碎的聲音;乒乒乓乓,是鋁鍋摔到地板的聲音。
少陵在陽台那探頭往樓下看,邊看還邊預告:
“鞋子丟出來了!”
“靠,現在是水桶。”
“哇,手機也丟了。”
……
戰事升級的後果,是房東不敢馬上出門,以免落入又去見妖精的口舌。他隻能到六樓來,把門緊緊關住,以便阻擋他老婆摧枯拉朽的哭聲。他還替我們考慮:“這六樓又沒水,還整天有人在門口鬧事,我老婆又吵,你們還能住得下?真服了你們!你們還是搬吧,找好地方就搬吧。”雖然剛剛經曆過一場不能反抗的伏擊,房東卻沒有任何風度的減損,他的襯衫還是紮在褲腰帶裏,皮鞋是尖頭的,光亮如新,發型紋絲不亂,蚊子踩上去會摔斷腿。少陵對他的臨危不懼表示佩服,連忙遞煙上去討好。房東也不客氣,還讓少陵幫他點著,他吐了一口煙氣,伸出手指用力地敲著屋門:“這聲音夠清脆吧。那天你這小子那麼用力還摔不壞,你以為這是隨便什麼垃圾門?告訴你們,我這棟樓,都是最好的材料蓋的。”
“是,是,房東你有錢,肯定買了最好的材料。”少陵笑著說。
“我還用買材料?跟你們說,你倆小屁孩,沒見識。我當年,幫多少老板買過地?這些建築材料,我一分錢沒花,都是從那些工地上直接拉回來的。這些材料都是檢測過的,最好的,我沒花材料錢,隻花了工錢就把這房子修起來了。我對我老婆還不夠好?村裏幾個人有這麼好的房子住?我早跟她講過,讓她別種菜,坐著收些房租過日子,她偏不肯,整天泡得跟個泥人一樣,身上都是澆菜的豬尿豬屎味,能跟我出去見人?你們看看,我這身衣服,我老婆那樣,和我在一起,還搭配?她愛苦命,我也沒辦法,她不讓我有麵子,我也隻能找別的女人啦!”房東說得激動了,把煙頭隨手丟了,兩隻手交叉著撫摸著他氣息飽滿的肚子。
“是,是,是!”少陵完全讚同。
雖然還叫“村”,村委會配套幹部也一應俱全,但無疑這個村子已經淹沒在高樓之中。上、中、下,是相鄰的三個村子,三個村子多年前是一個宗族三兄弟分枝散葉開來的,有同樣的祖先,公用著一座祠堂,便也有了相同的向心力。在全島各地翻修祠堂的風氣裏,這一座並不恢弘,牆體也有些年頭了。鄰接著城市邊緣,村裏人腦子都很靈活,大多都在城裏有著生意,祠堂裏拜神的香燭便沒斷絕過。每家每戶對財神的敬拜時間也不一樣,有人說了:“別人都在初二和十六拜,我們也跟著,有什麼意思?在別人不拜的時候我們拜,才是虔誠。”祠堂前麵的鞭炮灰不曾斷絕過,隨時都是紅紅如血。我和少陵在祠堂前徘徊許久,也沒想好要不要去祠堂後麵那片荒涼之地探個究竟。
我們也已經在村裏打聽了好久,知道那片地有著一些不太幹淨的過往。那要追溯到幾十年前了,村裏大多數人也說不太清楚。大概是解放前,有日本人追捕的革命者逃到這片地方,村裏有人告密,日本人進村之後,由於無法確認哪一個才是追捕對象,殺了一大批無辜村民。這些被殺的人,被集中掩埋在現在祠堂後麵這塊地的一個大坑裏。時過境遷之後,各家各戶想來遷墳去單獨安葬,卻已然沒法在那堆枯骨中認出各自家人,在八音隊的吹吹打打中,各自認領了一些枯骨。也有一些沒人認領,就又重新就地掩埋。後來便有人說這個地方很玄,而之後幾十年,村裏人口劇增,原先的宅基地安置不下,這塊地也成為住房的用地——可誰願意住這裏?隻能抽簽,有些倒黴蛋抽到下下簽,隻能接受上天的安排。海南建省初期,村裏不少人發了財,決定重修祠堂,選址時竟選中了這裏。村人分成兩派,反對派說修祠堂要選風水寶地,怎麼能選這種陰森的所在?讚成派則說,正因為祠堂氣旺,修在這片地方,可以鎮邪,住旁邊的人也可以不用整天擔驚受怕了。請來風水先生選址,他則在這片“邪地”邊上選了一個地方,算是給了雙方都有台階下。可祠堂修好之後,其後麵的住戶,有能力的都已經遷出,在新的宅基地上建房——誰也不願和村神、境主當鄰居。剩下的兩三戶,被吸光血氣一般,顯得愈加破敗了,他們的瓦房和院落在周圍五六層的平頂房掩映下,又成了村人繞行的角落。
“管他娘的,走吧!”趁著日頭正旺,少陵率先闖進祠堂後麵。
我隻能跟過去。
強烈的陽光讓一切都無所遁形,樹影搖曳之下,悶熱之中透著絲絲涼爽。上回有些泥濘的小路,已被曬得發白。各種草在瘋狂地長,好像要拚命長到苦楝樹上頭去。那三間被我們想象得陰森的瓦房,在這個中午散發出某種安靜的氣息。有一間瓦房還修了院牆,我們湊到院牆邊往裏看,裏麵潔淨幹爽,四棵番石榴樹的枝葉把院子遮蓋了一般。屋裏應該是有人住的。少陵有些失望,他想來尋找的那種說不清的東西,連一點痕跡都沒有。他說不清那晚他和海北公的女兒繞在這裏到底遇見了什麼,而眼前的一切,或許和強烈的日光有關——這麼猛烈的日光下,有什麼經得起曬呢?
可我第一次在這裏迷失,又是為何?
“走吧,去喝椰子。”少陵有些失望,卻又雙眼放光。
“你還敢去人家店裏?”
“為什麼不敢?”
後來,少陵才說,和海北公的女兒鬧騰後,他有時欲望來了,無處可泄,在夏夜裏無比折磨,翻來覆去翻來覆去,翻出一身的汗水津津。他需要到祠堂後麵把那迷惑他的東西找出來,然後丟掉。他得再去找海北公的女兒來耗散身上無窮的精力——夏日那麼漫長,何時才能秋風起啊?
少陵的自信,再次得到了海北公女兒的回應。他們有時也不去開房了,就在我們租住的房間裏,或者壓抑著聲音,或者放開來叫,完事之後,再每人端著一個椰子喝。那段時間裏,他們天天在房間裏做愛,不覺疲倦。少陵房間裏那種腥味,門都掩不住,簡直是在破牆而出。
他們快活的時候,我卻在那些夏夜裏難以入眠。偶爾睡著了,卻被無邊無際的夢糾纏不休。在那些夢裏,有一部分是和祠堂後麵的有關的。我總是長時間陷入那走不出的小道中,無論如何也走不出來。到了最後,我總是放棄走出來的希望,盯著那個院子的大門,盯著從院內伸出的番石榴樹枝葉——我想翻牆進去。我就翻了,牆上插滿了碎玻璃,我坐在上麵,覺得很柔軟,好像那是草,溫潤清新。碎玻璃讓我在牆上流連好久,我還是準備往院子裏跳。這一跳讓我一直下墜,沒有盡頭,墜落到我絕望時,一聲“喲嗬”才把我喚回來——我躺在床上。後半夜的房間,黑得沒有一點光。也是此時,我才想起來,我是不是已經丟失了自己?在夏天裏,我一遍又一遍說著別人,卻沒發現,自己像是在中午的陽光下,影子消失了,隻是空無,是一個沒有靈魂、無所事事的無聊漢。孤獨潮水一般湧動,我再次陷入夢中的那個絕望深淵,可,現實裏再也沒有一聲“喲嗬”把我喚醒。
4
房東在一次夜行中,被一群人以麻袋套頭,拳打腳踢外加棍棒,他鼻青臉腫不說,右腳踝還被硬生生打折。那群人臨走前丟下一句狠話,下次就不是這樣了,他們已經準備好刀子,下次要挑斷腳筋。據房東後來說,他掏出手機準備報警,發現手機已經四分五裂,就沒有報。他很清楚是誰來找他的麻煩,可是沒有任何證據,他也不敢把事情挑大,畢竟,他還欠著人家很大一筆賬沒還。房東老婆在中醫院看到他雙腿已經夾著厚厚的木板,立即報了警。警察到醫院問了一些話,房東顧左右而言他。警察走後,房東一巴掌扇到他老婆臉上。“廢物,狗屁都不懂……”——房東拄著拐杖,在我們麵前恨恨地說。在他看來,他和對手的爭鬥,才剛剛開始。
而少陵和我,則要考慮另找地方住了——我們是租客,可房東的對手不一定清楚,難說他們不把我們當成房東的兒子、侄子或某個遠房親戚?我們有看熱鬧的心,卻沒有參與到熱鬧當中去的膽。
房東被打折了腿的事,迅速在村裏傳揚,海北公也在我去喝椰子時,悄悄拉我到一邊問個究竟。證實之後,他冷冷地笑:
“他也有今天!”
“阿公,你跟他……”
“我跟他?”海北公搖搖手,“他早該這樣,他做了多少壞事,早該被打死。”
聽他口氣不平,我也不好多問,可他卻自己忍不住了,他指著祠堂後麵的那片掩蓋在綠色當中的地方:“你走過那裏的是吧?你看過那裏有間院子?”
我點點頭。
“建省之前,那裏人氣挺旺。後來,就是你那房東,帶著人來買村裏的地。買賣嘛,總有賠有賺,這也正常,可他帶著的人,常常在合同上作假,村裏種田的人摳文字能跟那些人比?有些人不知輕重,合同一簽,吃了很大的虧,錢沒拿到多少不說,有些人去打官司,卻被判得傾家蕩產。好多人是祖屋都賣了啊!你那房東不幫村裏人,幫著外人來騙,他那張嘴又會說,把胸脯拍得震天響,多少人上當啊!”
我對這個村太陌生,這裏不是我的故土,可我知道人從土地上被連根拔起的苦痛。我隻能等著海北公繼續往下講——我知道他話匣子一開,肯定就會傾瀉完。他從小賣部門前堆著的椰子山中拎起一個,砍刀一斜,開始剝皮,發出一聲“喲嗬”後,繼續講:“後來,有老板看中了這塊地,想圈下來蓋一個練車場,在你房東的穿針引線下,大多人都簽了合同,就有一家沒簽。沒簽的那家是村裏一個種菜的,母親很老了,隻有一個腦子發木的兒子,兩人哪懂一個字,就認死理,說那是他們生的地方,賣了還怎麼過活?就是不賣。這事鬧了一兩年也沒停歇,簽了合同的人,恨她母子恨得要死。在那兩年裏,也是怪,那地方經常有人見鬼什麼的,晚上還有人在那哭。那隻會悶著頭給菜地挑水的兒子,整天被一幫年輕人圍堵在菜園之外又是打又是嘲笑,終於有一天,他一咬牙,吊死在院門之外的那叢竹子上。那竹子後來燒了,誰還敢留著?死了人,那可就是大事了,你那房東也不敢逼緊這事了,聽說他族裏人也在酒桌上給他臉上潑過酒,說做得太過分,以後族裏祭拜,他就別回去了。也有些風言風語傳出來,說鬧鬼的事,是他叫人裝扮的,為的是嚇那老女人;那打笨兒子的那群人,也是他的安排。你說可惡不?……人家死了人,他卻發了財,這世道啊,就這樣。”
海北公拉開冰箱,把削好的椰子放進去冰凍:“人一死,村裏有些年輕人就開始鬧了,再加上準備買地的老板周轉不順,這事就擱了一段時間。後來形勢不好,搞房地產的老板死了一批,聽說準備買地那老板也在其中,他在西海岸投海的,撈上來時,脹得像一頭肥豬。你那房東的中介日子也做到頭了,當然,他也賺飽了,他的錢多著呢,欠賬卻不還,不把他的腿砸了,砸誰的?那個祠堂,是建省後,村裏一些人賺到錢後修的,把祠堂選在那裏,好啊,你也知道,祠堂一修,可就不能隨便拆了,村人都得拜著這地方,把這村子拆光了,祠堂還得留著。要把祠堂也拆掉,花的工夫太多,很多老板不願意耗進去,往往祠堂邊的地,也沒人看得上,這下,那種菜的老女人,也就有一份保障了,至少到現在為止,再沒人來問那地賣不賣,再過幾年她死了,村委會再賣,也跟她沒關了。”
海北公搖搖手,讓我湊近,他壓低聲音:“誰都不知道,祠堂選在那,是我的主意。我是海北過來的,在這不能隨便說話,會惹禍,可那風水先生是我介紹給村裏的,他選在那位置,其實是我的一份私心——要是祠堂不修起來,什麼時候有人看中那塊地,那老女人不得跟她兒子一樣吊死?”他把頭抬起,嗓門變大,“那塊地,說鬼怪也鬼怪,不鬼怪的話,住在那的人怎麼都沒個好結局?走過的人都難免流冷汗,我都得繞道走。但是呢,也不是地壞,是人心壞了——你那房東就是。你們還是早點另找地方住吧,再住那,難免會惹禍啊!”
5
這一年的悶熱一直持續到晚秋。
隨著秋意終於抵達,海北公的女兒在我們宿舍出現的時間次數越來越少。當長袖襯衫套到身上後,她終於不再出現。少陵也沒有多少焦慮,好像他體內的躁動,已經隨著悶熱的消減而消減。而天氣一涼,有著些許迷幻作用的冰椰子水對我的誘惑也變得微弱了,我不再在海北公的小賣部露臉。才上班沒多久,少陵在辦公室待的時間越來越多,說是下半年了,公司裏忙得很,都在趕業績。有一天他在牆角翻到兩本書,呆呆望了一會兒,就丟到垃圾桶裏去了——那是公務員考試複習書。我問:“怎麼把書丟了?你不準備考了?”
“從來就沒打算考過。當時為了追她嘛,裝裝樣子……”
“現在不需要裝了?”
“她要找真正的公務員,我這裝裝的,就算了吧!”
也是在我的好奇心追問之下,他才簡單地透露了幾句。大意是,海北公的女兒曾跟海北公說,談了個朋友,是在公司上班的。海北公則表示強烈的反對,說他這些年見人見多了,多少大老板,腰纏萬貫,卻不得好死,最占便宜的還是公務員,她不談就罷了,要談就得找個公務員。“我一沒興趣考,二是大半考不上,那就不談了唄……”少陵頭有些低,“她說是她爸想讓她找公務員,誰知道是不是她自己的意思?她怎麼想,誰知道?”少陵對此事的無所謂,倒並非是他不介懷,而是他公司人力資源部的一個女的,已經同意和他出去喝茶、唱歌。少陵進這公司,當初就是那人力資源部的女的最先麵試的他。在同一個屋頂下上班,那就好辦了,雖然辦公室的人對人力資源部那女的都不大願多談,都覺得她有些刻板,可少陵還是打聽到了,她單身。其實,單身與否也是不太重要的,少陵目前心裏開始覺得,貌似刻板的人,若是瘋起來,那是誰也擋不住的。他想去試一試。而沒過多久,他證實了他的猜測,那女的,果然瘋。按照少陵的理論,在夏天裏,他需要有發泄的對象,涼風漸起,當然也得有人抱著取暖。